院子中间种有一棵金桂树,眼下正是金桂飘香的时节,桂花虽小,花瓣却婀娜明艳。
桂树旁边还立有一架秋千,此刻裴姨娘就坐在秋千上,慢悠悠地晃着,有夜风阵阵,桂香萦鼻。
今日是裴姨娘的好日子,她难得地穿了件水红色绣菱花纹的灯笼袖长裙,容颜似水,姿态出尘,比之往常少了几分素净,多了些侬丽之态,宛如盛放的花朵。
顾云之没有出声,只静静立在其身后。
“都解决了?”裴姨娘没有回头,淡淡开口问道。
顾云之“嗯”了一声,少顷又道:“夏儿也随世子离开了,今日人多眼杂,她不便与你私下会面,免得节外生枝。”
裴姨娘:“我明白。”
随着裴姨娘这一声落下,四周再次陷入了沉寂。
良久,顾云之叹道:“阿蓁……你不要怨我。”
裴姨娘闻言,扯了扯嘴角:“妾身岂敢,当年若非大人出手相助,我早沦落青楼,何来今日。”
说罢,她微仰起脸看向远方的天空。
视线里,明月与花叶交映,风拂过,花枝弄影。
可真美啊,裴姨娘在心里感叹。
她对顾云之是真的没有怨气,也不是不怨,而是没有那个资本。
她一个无父无母无兄无姊,又被人贩子卖入欢场的孤女,能得对方相助赎身已是大幸,又有什么资格去求其他?
况且对方在纳她之时就告知了实情,他之所以救她,只因她与他的一个故人生有六七分像。
他是自己的恩人,自己亦非他所爱之人,而李清姿是他的助力,在助力和一个可有可无的替身之间,他选择了助力,无可厚非。
利益的算盘,他总是拨弄得清楚。
莫名的,裴姨娘突然很想问他一个问题,一个她藏在心里很久的问题。
“您后悔过吗?”裴姨娘从秋千上站起,转身,定定地望进顾云之的眼睛里,问道。
顾云之诧异。
“放弃她,你后悔过吗?”裴姨娘又问了一次。
顾云之看着她那双与记忆深处一模一样的眼睛,摇头:“我不后悔。”
他或曾伤怀,但从不曾悔。
“为什么?”
顾云之敛眸,用一种近乎喟叹,又充满沉重的语气道:“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勇气抛下一切,就只为了一颗真心。”
“这样啊。”裴姨娘说,“原是我自作多情了。”
“嗯?”顾云之不解,“何意?”
裴姨娘笑了笑,说:“您大概忘了,我曾见过您怀念她的样子。”
那是一个夜晚,烛火摇曳,喝多了酒的顾云之罕见的对裴姨娘说了很多他年少时与青梅之间的往事。那时的他,寥寂、颓然,完全没了素日应付外人时的从容自若,为了大局,为了顾氏一脉的重新崛起,他放弃了自己最爱的女人,他在悲伤。
那样悲伤的顾云之就那样震撼地留在了裴蓁的脑海里,久久难以忘却。
可原来,他早就把那个女子给忘了,他所记住的,不过是年少时光的一个怀念而已,反而是自己这个外人,被那虚无缥缈的感情给绊住了脚。
何其讽刺。
似是明白了她的意思,顾云之半晌无言。
他沉默地站着,几乎有些无地自容。
顾云之也想起了那天。
那日他喝多了酒,看着裴姨娘与记忆中相似的面庞,无端得,便忆起了往昔。其实当时他是真的怀念她,可过了这么多年,随着他逐渐握稳权势,对当年的事早已不再介怀,那些刻骨铭心的痛苦和悲伤也成了浮光掠影,偶尔匆匆一瞥,也只会诧异自己曾有过那样至情至性的时刻。
只是不想,他曾经那么不经意的情感流露竟深深地印在另一个女子的心上。
“天色不早了,妾身便先回自己的院子了。”裴姨娘冲顾云之福了福身,也没等他出言,便转身离了开去。
望着裴姨娘离去的背影,顾云之的眼皮沉重地阖上。
曾经的那个人,也是这般,在他做出了选择后,干脆利落地走出他的生命。
但她与她终归不同,她是他的女人,虽不是他的爱人,可他们共同孕有一女,他们之间,存有相同的利益。
余生相伴,有此利益为固,足矣。
另一边,回程的马车上,苏御将一盒点心推到顾夏跟前:“你晚上没怎么进食,吃些糕点垫垫肚子。”
顾夏早被饿得没知觉了,先前是担忧的吃不下去,这会儿坐在马车里,听着车辘滚滚的声音,心里渐渐踏实下来,再听苏御这样说,一下就感到饿了,但她心里还记挂着事。
“您会怎么处置她?”
顾夏是问的顾盼。
苏御抿了抿唇,说:“京兆尹前一阵端了一座求子庙。”
“求子庙?”顾夏不解,这同他们现在说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那是座庵堂,位于北山之上,临近处还有一座道观,他们利用妇人的求子之心,背地里相互勾结,做起了皮肉生意,去庵堂求子的夫人们实则是被下了迷药。”
后面的话已经不用苏御再说了。
“你们是想……”
苏御颔首:“求子庙一案所涉人员极广,其中不乏名门贵胄,早前为了做实顾盼不能生育,李清姿就放出风声说她曾去过求子庙。”顿了顿,苏御又说,“李清姿的身份不能曝光,我也允诺了你父亲,不将今日发生在顾府的事情泄露出去,所以藉着求子庙的东风顺势让顾盼离开王府去往顾氏家庙祈福,是眼下最顺其自然的法子。”
顾夏沉默,良久,又问:“那长兄他们?”
“我不会要他们的性命,但他们此生及往后三代均不得入朝为官,至于要怎么说服他们,便是你父亲的事了。”
谋逆之罪,如此结果,已是万幸。
顾夏点了点头,心底的紧张也随之慢慢卸下。她长长吁了口气,打开食盒,拿起一块梅花饼咬在嘴里慢慢嚼着,见苏御一直看着自己,问:“您要吃吗?”
苏御点头,末了,凑头过来,一口咬在了顾夏手中还剩下的半个梅花饼上。
顾夏嗔他一眼,指着桌上的食盒:“这还有呢。”
苏御笑道:“你手里的要更香些。”
顾夏看他,也笑了起来。
她笑起来的时候,水润润的杏眼儿就像蕴满了星辰,看得人心尖都软了。
苏御俯首小心翼翼地吻上她的眉睫眼角,再顺着脸颊往下,最后落在她殷红的嘴唇之上。
“修止……别。”顾夏瑟缩了下。
苏御闻言低低笑了起来:“我还没有来真的呢,你就怕成这样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亲吻她细嫩的后颈。
她的皮肤娇嫩雪白,他总是抑制不住想轻咬她一口。
顾夏瑟缩得更厉害了,浑身都是不可抑制的酥麻。
第91章 停灵
李清姿身亡的讣告是第三天夜里正式传到瑞王府的。
此时距离李清姿中毒暴毙已足足过了两天两夜。
也是这日清晨,城北求子庙一案彻底尘埃落定。
顾府搭了灵堂。
瑞王妃按规格备了白
事礼,顾夏作为外嫁女需得早些过府,上香悼念。
尚书夫人大丧,来上香拜祭的人极多。
其中不仅有姻亲和平时相熟走动多的人家,关系泛泛者也来了不少。
李清姿的身子骨一直不差,眼下却突然身亡,顾府对外的说法是死于劳疾发作,可谁又真的信了呢?
求子庙一案闹得沸沸扬扬,此前又曾爆出顾盼去过求子庙的传闻,李清姿又刚好这时候暴毙……
这些前来拜祭的人里,不乏有来打探消息的,可顾府表现的坦坦荡荡,李清姿的尸身就停在灵堂的正中央,以供拜祭者哀悼。
一切都以当家主母的规制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没有任何不妥之处,只除了瑞王世子妃,从未到场拜祭。
停灵三天,来往者众,却始终没有看到顾盼的身影,直到李清姿的尸身就要下葬了,也没见她出现,有好事者便忍不住了,对着当前管事的二夫人秦氏问出了这个问题。
“怎地一直没见瑞王世子妃?”问话的是景国公夫人崔氏。
崔氏有一女,与顾盼同岁,也是上京城出了名的才女。未出阁前,她与顾盼一起并称京城双姝,二人都曾是瑞王世子妃的热门人选,最后由顾盼胜出。
因着这个缘故,崔氏在贵妇圈中始终低了李清姿一头,她的女儿亦然。
“大嫂去的突然,世子妃是个孝顺的,得知后当场就吐了血,至今也起不来身。”秦氏说着拿帕子压了压眼角,脸上的钦佩动容之情,溢于言表。
秦氏长得端正,举手投足极有大家风范,眼下见她这般模样,明里暗里想要打探消息的众人也不好再问什么,面做关切,顺着秦氏的口风纷纷出言安慰,说世子妃是个有孝心的,尚书夫人在天之灵见了,也会想要她保重身子云云。
但崔氏却是个心胸狭窄的,她又身份摆在那儿,说起话来便没其他人那么多顾忌:“那也不该连面都不露一回,好歹也要过来烧个香,不然这不知情的还以为她也跟着一同去了。”
秦氏闻言,抹泪的手一顿。秦氏可不是个软柿子,当即就冷下脸来:“国公夫人,慎言。”
崔氏轻轻哼了一声:“敢做还不让人说了?”
秦氏看了眼崔氏,又转头看了眼摆放着李清姿尸身的棺椁,蓦地笑了起来,道:“夫人说的极是,您是长辈,教训晚辈理所应当,那您不妨搁这儿多说几句,届时我定将您的教诲一五一十地转述给瑞世子妃听。”
秦氏话音落下,一阵风突地从屋外吹进,带着股难言的阴冷。
崔氏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万分惊恐地看向棺椁方向,可她不愿就这般落于下乘,正想怒怼回去,却被同来的诚恩伯夫人拉了住:“这是什么场合,你少说两句。”
“我难道还说错了?”崔氏低声悻悻道。
“你可不就是说错了。”另一道轻缓的声音响起,众人寻声望去,只见那妇人模样秀美,身形窈窕,即便是一身素服也难掩其风华。
正是定远侯夫人。
虞清轻蔑地看着崔氏,淡淡道:“撇开这是人家的家事不谈,瑞王世子妃再如何也是皇亲,还轮不到国公夫人您来说教。”
一顶蔑视皇亲的帽子扣下来,崔氏被气得浑身直哆嗦,指着虞清“你、你、你”了半天,也说不出后面的话来。
承恩伯夫人见状,忙抓住崔氏的胳膊,又讪讪笑着冲众人告了礼,方才匆忙拉着崔氏离开。
旁边不远不近围着看戏的人见状,也纷纷撤了开去。
秦氏感激地冲虞清福了福身:“有劳您仗义执言了。”
虞清抿了抿唇,面色和缓了一些:“分所该然,顾二夫人不必言谢。”说罢,她接过旁边嬷嬷递上的燃香,冲着棺椁方向揖拜了三下,毕后,再由那嬷嬷搀着上前,将三根燃香并排插入棺椁前的香炉里。
“上回见面,清姿姐姐的身子骨还很硬朗,怎么突然就去了呢……”虞清喟叹道。
她这语气,说是问话,倒不如说是感慨,可秦氏却不能不答,毕竟对方刚刚才帮了自己。
“大嫂是积劳成疾的。”看着棺椁里静静躺着的,了无生息的李清姿,秦氏轻轻叹息道,“说起来也是我们这些做家人的疏忽,竟一直没发现大嫂的身子状况,若能早些知晓,替她分担些庶务,想来也不至于如此。”
“世事难料,谁又想这事发生呢?你也无需太过自责。”虞清淡笑了笑,出口的语调平稳无波,只那长长的双睫垂下,遮住幽深的眸色。她本想再探一探口风,问些有关顾盼的情况,但眼下观来是问不出什么了,这顾二夫人,非泛泛之辈。
秦氏感激地冲虞清笑了笑,未再多言。
虽已入秋,天气却始终闷热,为了维持尸身不败,棺椁旁边静置了好些冰块,在附近站得久了,难免觉得阴冷。
见虞清始终没有挪位的意思,秦氏道:“大嫂在天之灵知晓您这般挂念她,定也欣慰。”
“你客气了。”虞清说。
这时,黄嬷嬷伸手扶住虞清。
虞清垂了垂眼,道:“时辰不早,我便先回了。”
见她终于要走,秦氏暗暗松了口气:“您请。”说罢,亲自送对方出了灵堂。
青云翻涌,一点点将残阳吞噬。黄昏已至,落日熔金,暮色苍茫,衬得虞清离开的背影,尤为寂寥。
秦氏定定目送,心绪却有些不宁,她有一个强烈的直觉——定远侯夫人与大嫂关系匪浅,且这关系十分危险。
这种直觉曾帮秦氏渡过许多次难关,几乎是不假思索的,秦氏选择了不去深究。
她是个聪明人,深知什么该知,什么不该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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