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虽没亲自参与平叛,可在此事上却比旁人多了一层关系。
从前朝臣们相互联合,不知牺牲过多少人,都未能扳倒洪晋;这一次,倒不如就联络这位与洪晋不和、洪晋却又干不倒的内宦,借内宦之间的明争暗斗对付洪晋,借力打力。
那恩华王洋洋洒洒的一片讨贼檄文,唐永自然看到了。彼时黄西清就希望他能绕过洪晋,将这檄文呈到御前。
但唐永也顾及颇多,先前就有旁的太监被洪晋打压而下,小皇帝显然偏向洪晋,一味信重他,旁人的话总不那么好信,这才纵容洪晋至此。
唐永只怕自己是不能成,反而也落得凄惨下场,一直犹豫不决。
黄西清引着几位年轻的子侄后生,走到了月下的荷塘边。
他说这次不太一样,“洪氏抓了遇川,想把恩华王的事彻底压下,可却跳出来这么多人替遇川说话。实话而言,我都没料到会有这么多人。而这位唐内侍也看到了遇川引来的波涛,心有意动今日才到了我这秘密宅院里来。”
他说过去,外甥孔徽问,“既如此,缘何舅舅还说,并未将他完全说动?”
黄西清低头笑笑,“生死攸关的大事,若是我三言两语就能将他说服,那么托付给他只怕也不能成。”
朝中苦洪晋久矣,但四五年了,多少人费尽心思都没能把洪晋扳倒。
“无非是还没有让皇上受到洪晋之威胁。皇上年幼,又是先皇早早就定下的太子,从不认为这皇位有任何不稳与动摇。这次恩华王造反是一件大事,让皇上有了惊怕,但宁夏太远,战乱又已平,只凭此让皇上警醒是不够的。”
他把这些话说完,这才一一看向几位年轻后生。
“恩华王檄文之事,我会联合文臣以此历数洪晋罪状,而我们如今要做的,也是那唐内侍最后的疑虑,便是寻到洪晋图谋不轨的证据,切实呈到皇上面前!”
他们只管收集证据,唐永看到罪证便不会再犹豫,必会绕过洪晋的监听,直接呈到圣前。
这便是今日密谈之结果。
而黄西清愈发压低了声音,“唐内侍方才跟我透漏,说那洪晋叔侄在京畿有一处锻造兵甲火器之地,若能从此取得罪证,可就一清二楚了。”
他话音落地,滕越、孔徽和沈言星,三人相互对了个眼神。
黄西清见状问过去,“你三人知道?”
沈言星直接开了口,“先生忘了吴老将军之事吗?吴老将军正是火器营出身,在火器营里兢兢业业数十年,却被洪氏打压离京,又一路追杀,险些阖家身死半途。”
他道,“那洪氏叔侄之所以追杀吴老将军一家,不只是因为吴老将军不肯向洪氏低头下跪,更是因为吴老将军,他无意间知道了那火器营的地址,与内里之事!”
吴老将军不敢随意说给旁人,怕给旁人引来杀身之祸,但在滕越将其阖家救下,平稳安置之后,才把这事告诉了三人。
沈言星把这话说了,黄西清忽的笑了起来。
“真是、真是天助我等!”
本以为光寻找这火器营就要费一大番工夫,没想得都兜兜转转,洪氏叔侄早在数月之前,不休地追杀吴氏满门的时候,就为自己埋下了这颗终将引爆的火雷。
如练月色之下,滕越忽的一步上前。
他拱手朝着黄西清看去。
“先生,此事就全全交予我吧。潜入暗营,取得罪证,滕越必不辱命。”
他一字一顿。
黄西清转头,看向年轻将领的脸上,他脸上还有未愈的血痕,可一双英眸在月光之下,凝亮如剑光。
黄西清深吸一气,握在了滕越手臂上,缓缓点头。
“好,你去吧,必要安稳而归。”
*
京畿傍晚下了一场疾雨,不过须臾,雨就停了下来,只剩下些积水残留在坑洼之处,黑靴踩在上面,水花四溅。
孔徽到底是黄西清的亲外甥,滕越没让他出面,但沈言星却要与他同去。
那日密谈,他们不敢放王复响进来。这厮知道后恼怒得很,说众人不信他,要同他们割袍断义。
不过这次潜入洪氏暗营,京中的百官都在那大太监监视之下,反而他们这刚进京的宁夏守将,大太监没太放在眼里,既如此,滕越和沈言星也需要人手,便就叫了王复响同行。
这莽厮一听要潜入大太监的兵甲火器营,浑身劲头都泛了上来。
不过滕越和沈言星,还真就怕他莽撞被人发现端倪,只让他守在外面照应。
这厮少不得又是一阵气恼,可有滕越镇着他,气恼也翻不出浪来。
... ...
吴老将军同几人说起大太监这兵甲火器营时,还画了一张草图示意。
此营分为两部分,前面是来往入口,后面是锻造之地。两处相距较远,也是以防锻造的声音传出去。整个兵甲火器营都相当之大,且前后各成一体。
滕越他们此番只需要拿到洪氏打造的兵甲火器几件即可。皇上只要看到洪氏私造的这些同官军不同的兵甲,自然明白洪晋的野心。
所以他们倒也不用往后院的锻造处去,自前院取得样物,就可以返回。
有吴老将军画的草图,而滕越前两日,也让人先偷偷进去了解了一番地形走道。今日这会,他同沈言星一前一后互打掩护,顺利潜进了营里。
两刻钟前,营里刚放了饭,兵丁们吃过饭,少不得有些松懈。
滕越本以为此间有多警惕,没想到,不知是不是大太监权势通天,没什么人敢来此地捋他胡须,兵丁们吃过饭之后十分松懈,滕越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就潜入了存放兵甲的库房营帐之中。
洪氏野心果然非是一日之心,滕越只看这库房里满满当当存放着的兵甲和各种各样的火器,就冷笑不止。
他立时让人每样都取下几件,恰就穿戴在身上,丝毫不嫌累赘。
他自己也掂量了一把样式精巧的火铳,留在了手边。
前后用了不到一刻钟,他就转回去同沈言星接了头。
东西都已顺利拿到了,接着就看如何返回。
只不过入夜后换了防,火器营里的兵警惕了不少,众人先在一处僻静的营帐附近略略等了等,沈言星也派了自己的人手,先去探探路。
不想探路的人很快折返了回来,身边带了个王复响的兵。
滕越一见王复响的兵进来了,就挑了眉。
“你们将军有何事?”
王复响的兵立刻道,“滕将军、沈将军,洪晋的人到营里来了,将军派出去的斥候打探了消息急急奔过来报信,但这一来一回,眼下洪晋的人应该已经到了门前。”
现在匆促撤出也来不及,他只能道,“我家将军让二位将军先按兵不动,且看来人动向再说。”
营里又来了洪晋的人,此番窃物果然没那么顺利。
滕越和沈言星倒还沉得住气,有了王复响的报信,心里也有了数。这会沈言星就让自己的手下人,去探探来人是何人,有没有发现他们的端倪。
他又派了人手出去,但这次过了好一阵,人才折返。
来人探了一番,回来的时候,身上汗水湿透了衣领,神色甚是紧张。
“两位将军,外面刚来的也是位将领,身边还带了些亲卫兵,属下只避在树后瞧了此人一眼,听见营里的兵将,叫他施将军。”
这话一出,滕越就挑眉问了过去。
“施将军?可是那干瘦的身材,仿佛是因为肩头有伤未愈,还弓着腰?”
他问过去,沈家的兵惊奇,“是是,正是此人!”
他回了话,这次不用滕越再开口,沈言星就深吸了一气。
“是那施泽友,他竟来往这洪氏的暗营中。”
可这还真就不算奇怪。毕竟洪晋的侄儿洪桂对他颇为看重,追杀吴老将军最后就是派施泽友出马,施泽友失利后,洪桂倒也没追责他,反而将人安排进了锦衣卫,之后随洪桂一道去宁夏料理恩华王之事。
沈言星揉了眉头,滕越倒是嗤哼了一声。
“施泽友此人,向上巴结素来有些本事,看来已然是那洪氏叔侄的心腹。”
说话间,沈言星派出去的另一个兵也返了回来。
来人也看到了施泽友出现,他道,“那施泽友一来,兵营里的兵就不敢再散漫,各个打起了精神,咱们恐怕不好出去了,而那施泽友是奉洪桂的命令来镇守的,要在此处暂留三日。”
若是三个时辰,他们还能等得。
但三日,众人就算不被发现,也要困死在了这里。
沈言星不禁朝着滕越看了过去,男人微微垂了垂眼眸。
今日是密探此处,他还不想跟施泽友兵刀相见。
他沉声,“他若是没有发现我们,待夜深之后,我们伺机离开,我也与他暂且相安。但他若是发现了营中端倪,那么今夜我与他,就只有一人能活着离开这营地。”
此言一出,众人皆沉默。
但随后,报信的人又来了。
“两位将军,这营里突然开始点兵查帐!”
也就是说,施泽友发现了不对劲!
沈言星紧压了眉头,滕越则闭起了眼睛。
他闭眼几息,缓缓开了口。
“看来天意,是让我今夜与此人,必做个了结了。”
话音落地,他就叫了沈言星,低声商议了起来。
*
另一边,施泽友进了营就觉得不太对劲。
他到底是在军中摸爬滚打过不少年的人,纵然这些年调到了不用动兵的位置,但军营里但凡有风吹草动,他还是感觉得到。
这会他问去营里的带兵将领,“兵点完了吗?有没有什么不对劲?”
那带兵将领有点拿不定主意,“人都还如常,只是有三个人兴许是如厕,有些时候没回来,暂时还没找到。”
他这话一说,施泽友脸色都冷了。
“你们是仗着九千岁撑腰,觉得没人敢进来是吧?还兴许?你们就是这样守营的?!”
他立时让人去清点库房,自己则带着人手往放了图纸等物的主帐走去。
不过施泽友还是留了点心,没有立刻进到帐中,虽然看着收帐的兵都如常站在门前,但还是绕了两步,往后走了走。
不想他往后一走,竟然看到主帐的一个角落里,竟然隐隐等火光散出来。
他立时肃了声,再细细往地上看去,刚下过雨的泥地上,有脚印尚在,一路往主帐侧边而去。
他当即抬手令所有人不要再进到主帐之中。
有脚印有灯火,里面就可能正好有人在,既如此,他何不来个瓮中捉鳖?
施泽友这就命令守营的兵将,先把火器营外围守住,然后将兵力集中在了主帐周围,如同两个大圈,团团将主帐包围了起来。
只是在他看不见的两个包围圈中间的空隙地带,滕越早已悄悄派人手出去给王复响送了信。又派人趁着施泽友调动兵力,偷偷掺了进去。
他的所为,施泽友还全然不知。
他这边听说盘点营帐内兵甲的人回来了,说是有些地方确实被人动了也少了。
但人在何处还没找到。
施泽友闻言,直往主帐看了过去,手下众人也都向那处看去。
施泽友见人手都已集中于此,心下一定,直接让人近前围了主帐,自己则抬脚大步进到门前。
他想里面喊去,“贼人敢闯此地,真以为没人发现吗?自己出来,或许还有一命!”
可他喊了过去,里间却一点声音都没有。
施泽友以为里面的贼人还要负隅顽抗,不想他让人撩帘而入,他也径直走了进去,却见里面什么人都没有,只有一盏小灯,遗在帐边。
施泽友愣了一愣,旋即直觉不对。
然而就在此时,外面忽的有纷纷倒地之声响起,接着杀声四起,又在几息之内,消失了无影。
施泽友急忙冲出帐去,只见自己方才集中于大帐周围的人手,要么已被砍杀到底,要么也被人刀架在了脖颈上。
他原以为只是个三五小贼闯进来,可此刻一眼扫过去,冷汗倍出。
他没想到所谓“小贼”,人手如此之多,在他分兵门前和帐外两处之后,竟然暗中突然出现,将他身边的人全部控住。
施泽友虽被控住围住,却还不至于立刻就慌了神。
他朝着看不清的夜幕中的对手开了口。
“这里可是京中那位九千岁的地盘,我不晓得你们来此何事,但总要思量思量,九千岁在这天下掌着如何的权柄,莫要一时冲动就坏了九族性命。”
大太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没有几个人敢跟他对着干。
可他话说出口,却见控住他手下的人,竟丝毫不能为之所动。
施泽友眼下,只有五六个兵围在他身边,他还是没能看清敌方为何人,只能眯着眼睛哼笑道。
“你们眼下是控住我些许人手,可这营中并不止这点人,我方才已经让人去围住大营门墙,你们真以为自己出其不意,就制胜于我了吗?”
他此言说过去,料想对方一定会有所慌乱。
不想帐外对方的人手,竟丝毫不动,唯有一人从黑暗中缓步走了出来。
那人也笑了,也向他问了过来。
“那你猜猜,你这火器营外,会不会也围了我的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施泽友心下一跳。
方才他的人手就起了叫嚷之声,可外围却没有人及时赶来营救。
营内为了隔开锻造之音,以免私造兵甲之事被发现,内外所距甚远,纵有兵将察觉,必也被对方留的人手所解决了。
而不管外面还有没有此人的援兵,他在主帐前都已没了人手。
施泽友惊心不已,再看走上前来的人,只见他身形高大挺拔,腰间配着长剑,慢步走上前来,连同方才的声音,让施泽友不禁后背起了冷汗。
而主帐前的灯火,已经照亮了他的脸庞,这一刻,施泽友仿佛看到了许多年前,曾同自己并肩作战的“兄弟旧友”。
但滕温礼早已死了,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正是他前些日没能除掉的年轻后辈――
滕越。
但凡是旁人,施泽友还能稳住心神,可他在看到滕越的瞬间,耳边骤然响起了他离开锦衣卫诏狱时的话。
“今日我已活,他日你必死!”
必死... ...
施泽友浑身发紧,握住了腰间的刀。
而滕越却仍旧笑着。
“我本不想今日就与你见个真章,不料天意如此,难以违抗。”
男人一步一步走上了前来,从黑暗的夜色里,走到了火把的照映之下。
施泽友手下的兵不免替他上前掩护抵挡,却被他三下两下就砍倒在了地上。
“我们这些边关的守将,可不曾养尊处优一日,哪一个活着的,不是从无数次厮杀里杀出来的恶鬼修罗,你觉得是我们好杀,还是你们这些人死得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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