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驸马看看院中即将被收起来的医书,看了看神色落寞的幺子,又想到了醉生梦死的次子,和疲惫不堪的长子,以及,一直自是顺从于公主安排的自己。
他突然想,三个儿子都落到这般境地,纵然公主这个做母亲的有错,那他这个做父亲就一点责任都没有吗?
如果他能挡在儿子们面前,在公主不合理的安排之下,勇于“反抗”,勇于“直言”,孩子们的处境会不会都不一样?
白驸马恍惚地立在白春甫的书房里。
白春甫不知道父亲这是怎么了,神色不太对劲,正想着请他坐下,自己给他切个脉。
然而就在此时,外面的消息传了进来。
宫中下令抓捕洪晋入狱的事情,一早公主府就知道了,公主不许人插手此事,只准备隔岸观火。毕竟那洪晋的手再长,权再大,也不可能将大长公主这等皇室血脉压在掌下。但大长公主也没必要非跟他过不去。
不过白驸马还是让人去留意了一番,不想来人报信,说洪晋被下狱,可却一时没有朝臣敢审问与他。
那洪晋放出话来,“你们哪一个不曾是我门下人,我倒看看谁敢审我?!”
这话猖狂无边,他这般猖狂不把自身下狱之事放在眼里,反而越发显得他此番不会有事,这般,朝臣们更加不敢上前,怕他转身又重获荣宠。
来人把洪晋的话学出了口来。
白春甫紧压了眉头,可他却看见父亲忽的肃了神色。
“他如此张狂,竟问哪个不曾是他门下人?好,我不是他门下人,似我这驸马都尉的身份,应该审得他吧?”
他话音落地,转身就往府外而去。
白春甫惊讶,顿了一下,又紧跟在父亲身后。大哥、二哥也都被他快步离去的动静所引,都紧跟着问了过来,再听父亲说,要以驸马之身,亲自提审那大太监,皆震惊不已。
“爹这般,殿下是不会应允的!”
可白驸马却直接让人牵了马过来,竟不准备再去询问公主,就要立时前往。
马刚牵过来,公主也闻讯急急赶了过来。
“你这是犯什么病?”离着远远的距离,大长公主就急问过来,“洪晋的事如何同我们有什么关系?你不懂这里面的利害,就不要胡乱插手!”
可她远远喊过来,白驸马只道。
“那祸害世道的奸宦,既然已经下狱,怎么还能再留?我是不知里面利害,却也知道铲除朝中奸佞,还天下一个清明,原是我们这等坐享皇粮之人,该做之事。如今没人敢去审他,那就我去,若我也不去,又同那些苟且的鼠辈有什么区别?”
他几乎是第一次这样跟自己的公主妻子说话,他直直向着大长公主看过去,道。
“殿下恕我无礼。但我以为殿下所做之决断,也不尽然是对的。”他目光从三个儿子身上一一看去,“或许今次,我就该越过公主殿下,自己做一回主!”
为自己,也为三个儿子。
他说完,不等大长公主派人前来拦住他,径直翻身上马而去。
宁丰大长公主不敢置信地看着丈夫就这么走了,而白春甫的大哥目瞪口呆,惊诧之余,眼中却有说不出的被点燃的火光。三哥的酒全然醒了,他一边叫着白春甫同往,一边也当着母亲的面,拉过马紧随而去。
白春甫倒是不着急,他只见自己母亲急着让人去追去拦,他却道。
“殿下再让人追去,恐怕也来不及了。”他忽的笑了笑,“倒不如就看看父亲今次,能不能同您说得不一样,在朝堂里立下功勋而归。”
大长公主愕然看来,脚步顿在原地。
*
在朝臣们纷纷被洪晋喝退之后,黄西清本想上折子,由他提审洪晋。不想白驸马先他一步,直接将那洪晋压在了大堂里。
宁丰大长公主的白驸马在京中素来好性儿,没什么存在,可今次竟用雷霆手段,一番严审到了次日下晌,那洪晋已被拷问得意识不清,迷乱中吐出了一个宅院位置。
白驸马登时下令搜查此宅具体在何处,若是搜出来更多铁证,洪晋必死无疑!
京中彻底风云变幻起来,略带秋意的风,扫着第一波飘落的黄叶,在大街小巷里翻滚。
杨家小宅。
林明淑和杨二夫人听到大肆搜捕的消息之后,都不由地念了声佛。
只要能找到这宅院,翻出更多罪证,此番就能完全了结了。
然而就在两人惊喜祈祷的时候,章贞慧的董奶娘突然前来。
她在这时前来,可不是来找杨二夫人的,她就是来寻林老夫人,她见了林明淑,也不似之前那般拐弯抹角。
她只问林明淑,准备何时向章家提亲,为滕将军迎娶四姑娘进门。
这话一出,杨二夫人都不可思议了。先前重金没送,还敲打了她那外甥女,把贪了礼也都还回来。这便是就此一刀两断的意思了,怎么她这么聪明的外甥女,这一点想不明白。
更不要说,大太监要不成了,永昌侯府与他从往过密,这个时候谁还敢再要章家的女儿?
杨二夫人还想要言语同那董奶娘说得更清晰些,好歹也是杨家的外甥女,就不要再丢人了。
可董奶娘却道,“大太监眼看着不成了,但凡大太监的党羽皆不能独善其身。林老夫人送了这么重的礼给我们章家,不知道之后朝廷清算,滕将军要怎么把自己摘干净?”
她说完,只看向林老夫人,“但若是老夫人把这些只当做给我们姑娘的聘礼,速速定下婚事,滕将军自然不会遭遇此难。老夫人以为呢?”
她让林明淑好生想想,想好了便差人去章贞慧母亲的陪嫁宅院里传信,四姑娘就在那里等着喜信。
董奶娘说完就走了,杨二夫人却白了脸色。
“天爷,难怪她没有还回那些东西,没想到竟准备以此威胁?!”
林明淑若是不照着原先的约定,迎她过门,好让她在永昌侯府倒下之后,还能凭借出嫁女的身份自保,那她就只能把滕家全部拖下水来。
杨二夫人难以相信,这黑心的丫头真就是自己从前以为贤良的外甥女。
只是她转头看向表姐,却见表姐落下眼帘,轻轻嗤笑了一声。
她说她不是在笑别人,只是在笑她自己。
“我也曾以为名门贵女千般万般的好,又想着借章家能同大太监搭上关系,无论如何都能保得遇川官途一帆风顺,不曾想,将他指忠为奸的就是大太监,而眼下要把他一并拖下水的,更就是我看重的贵女儿媳... ...”
她原先只看不上蕴娘的出身,觉得蕴娘再不能给滕越任何助益。
可滕越在宁夏被抓,是蕴娘跑前跑后为他联络官员,那些人她一个都不认识,却敢登人家门;而后滕越被放出来,也是白家六郎看在蕴娘的面子上,去求的他公主母亲,滕越这才早早被解救。
可她却两次提及将蕴娘撵走,第一次没能成,这一次,却直接将她撵出了门去。
难怪箫姐儿说,要与她这母亲势不两立。
是了。似她这等看似要帮衬孩子,却一番作为扯了孩子们后腿的母亲,他们怎么能敬她爱她?
表妹见她不说话了,拉着她的袖子急问她。
“眼下还说这些有什么用,那黑心丫头要吃人了,你可想想怎么办吧!”
林明淑定了定,缓缓站起了身来,她抬脚向外走去。
“我自己作的孽,自然由我自己来解。”
*
章贞慧母亲的陪嫁宅院。
林老夫人和杨二夫人亲自来了,章贞慧亲自给两位长辈奉了茶来。
威胁的恶言都是董奶娘说出口的,她这个做姑娘的,仍是一贯的端庄贞淑贵女模样。
不过到了这个时候,转弯抹角也没意思了。
林明淑没饮她的茶水,直言。
“城内各处都是搜查之人,那大太监的铁证再被寻到,他必不能善了,而永昌侯府只怕也是保不住的。你想要我履约让你嫁过来,是为着自保,我也能理解。只不过我为滕越娶妻,是想要给他寻个有助益的贵女,若是这番下来,要娶了你这罪家之女,我也得掂量掂量。”
她说滕家就算被她拉下水,“但只凭这些礼,就能朝廷对滕越这般平叛功臣定罪,我想也没那么容易,左不过就是我们母子往大狱走一遭,不是吗?”
林老夫人这么一说,董奶娘就紧皱了眉头,目光向着自己姑娘看过去。
章贞慧本以为自己让董奶娘前去威胁,林老夫人势必要惊慌,不说旁的,只说为着林老夫人自己的脸面,娶了她就不会再节外生枝。她以为这事多半错不了。
没先到这位老夫人此刻倒没有慌乱,她送来的这么多礼都在她这院子里放着,官府来搜全是罪证,这位老夫人竟面子不要了,准备往大狱里走一遭。
她这般镇定,反而让章贞慧有些心慌意乱。
她让自己万万要冷静。
既然林老夫人不怕威胁,那不如她就来谈谈娶自己进门的好处。
她喝了口茶水压下心慌,不禁道。
“朝廷素来罪不及出嫁女,我也只是侯府的侄女,不是侯爷的亲女,就算侯府落败,我没了父亲这边的娘家人,也还有母亲那边的娘家人。”她看向舅母杨二夫人,“杨家在陕西军中经营多年,滕家也少不得杨家的助力吧。”
杨二夫人是杨家不怎么受宠的儿媳,杨家大房,也就是章贞慧的大舅舅家,才是杨家主事的长房。
滕家娶了她,自然比只同杨二夫人有些亲缘关系,要来的近。
她说了这一处,又道,“我在京中认识的达官贵人,也远比二位夫人都要多,交好的人家提及我,总还是比我那五妹妹要强许多。”
她在京城里的名声,确实算得不错,章贞慧此刻也不能全然保持贵女的矜持,她直言自己就算没有侯府依仗,地位、名声也都不算差,“更不要说,我爹娘也给我留下诸多产业,陪嫁再怎样,也比一些乡下来的姑娘多得多。”
她说乡下来的姑娘,自然是邓如蕴。
林明淑见她还在此处自傲地同蕴娘的家世作比,更悔自己怎么就瞎了眼。
蕴娘进门的时候一穷二白,可短短一年,就有了自己的药铺,养起了自己的家人,她怎么跟蕴娘比?
不过这会,林老夫人没有多言,只是佯装思量地问向章贞慧。
“这宅子就是你母亲的陪嫁吧?京城的宅院不便宜,不知有多大?”
章贞慧见她思量起了自己这宅子,只觉林老夫人还是对她有些属意的。
她立时笑起来,说母亲的陪嫁宅子原本不大,但经过母亲多年经营,又向后阔了一个院子,“且母亲留下的许多家什也都在此,满满当当一院子。”
她这样说,林明淑抬了抬眼,“空口无凭,不若就瞧瞧吧。”
章贞慧在外面成日装作一副没有什么银钱的模样,可这些年四处得来的银钱物什,都被她攒在了这院中。
她不怕林老夫人来看,亲自带着她们往院子里面走去。
院子门头不大,但里面果然有些乾坤。
林老夫人一直往里面走去,也叫着杨二夫人和青萱他们都帮着瞧瞧。
这小院里确实雕梁画栋,房中物件多半是满满置放的,杨二夫人想到外甥女在杨家,时常提及自己连饭都吃不饱,简直要翻白眼。
但章贞慧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一路带着众人连走了好几间厢房,直到林老夫人的脚步,忽然停在了其中一间,满放着滕家送来的重礼的地方。
林明淑指了过去,“我也看了不少,就在这房中坐着说说话吧。”
她要在自家东西堆放的地方坐下说话,章贞慧微微皱眉,但又想着这是自己的私宅,林老夫人还能抢了就跑,这么多东西,也拿不走不是?
她说好,让人开了门来,众人都走了进去。
林老夫人走进去,就前后打量起了她送来的礼,“似乎都在这儿了?”
董奶娘点头回应了他,不免道了一句,“您看这么多东西,您若是把我们姑娘迎进门,这些还不是照旧带回您家里去?您还犹豫什么?”
她说完,只见林老夫人笑了一声。
章贞慧莫名觉得这笑意有些不太对,然而下一息,她只见林明淑突然自袖中拿出一只火折子来。
她一下拔开那火折子,直接把火折子,全然扔进了礼盒之中。
呼啦一下,这房中滕家的重礼,蹭然烧了起来。
火光之下,她站在火舌边,把青萱递过来的一壶油,也径直倒进了堆放礼盒上。
这些都是绸缎、茶叶、字画、书籍,再易燃不过了。
腾然扬起的火只把林老夫人的眼眸都映出了熊熊的火光。
章贞慧全然怔住,董奶则娘大喊叫人来救火,又朝着林老夫人喊去。
“呀!这些都是好东西呀!那么多,那么贵重,就这么烧了?!”
章贞慧怔在原地还没回过神来。
而林明淑却在董奶娘的呼声中,低声笑了起来。
“我这一辈子经营就是为了儿女,如今儿女皆同我离心,这些东西我还要来有什么用?一把火烧了,反而替他们烧断了缠在脚上、绊脚的荆棘!”
她说着,从礼盒中取来书册往房中另一边也投去,转瞬间的功夫,堆放重礼的房间完全烧了起来,众人都在火舌舔舐下快步跑了出去。
董奶娘喊来的救火的人,也被林明淑带着的人死死挡住。
董奶娘大喊不止,杨二夫人看着那么多东西全烧了,也有些可惜。
可她表姐却只看着那火舌将所有重礼全部吞没,缓缓笑起来。
“总算干净了,我这个娘作的孽,不会再耽误了遇川... ...”
她只看着那窜天的火光,欣然而笑。
而这时,一直怔怔在旁没有言语的章贞慧,眸色变幻了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她盯向林老夫人,“你们为什么要欺负我一个没有爹娘的孩子,欺负我一个孤女?是你说好了要娶我做儿媳的,如今毁约,还要烧我宅院?为什么这般欺负我?!”
林老夫人眼见自家送来的东西都烧得差不多了,便没再让人阻挡章家仆从救火。
她说自己没准备烧了章贞慧的宅院,“我只烧掉我自己的东西而已。”
说完,她也不欲再同这所谓贵女过多理论,叫着杨二夫人转身就要离开。
可章贞慧却一把拉住了杨二夫人。
“舅母,舅母!您就这样看着林氏欺凌我吗?她是你表姐,难道我就不是您外甥女?!”
她道,“外祖母嫌您糊涂,把二表妹的名声弄坏,处处给你立规矩,我还替你到外祖母面前说话,你这样纵着林氏,甚至同她一道欺凌我,你觉得外祖母和舅舅会怎么对你?”
她竟还要拿杨二夫人的婆婆和丈夫压她。
杨二夫人不可思议,只觉自己原先照看的,分明就是一头吃人的白眼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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