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人若是敢将这檄文上达天听,那正是与洪晋彻底地对着来。
此刻,便是连陕西总兵也沉默了起来,半晌让人收了那檄文,道了一句。
“等朝廷平叛的大员到了。再议此事吧。”
连他都不敢直接将这檄文递去京城,旁人更是无言。
等众人从署衙散去,王复响双手攥得劈啪作响,不逊之言张口就要说出来。
孔徽刚跟着总兵前来,连忙捂住了他的嘴。
“你这厮冷静点,别胡言乱语。”
沈言星原本押运火器往宁夏来,此番火器没到宁夏,就用作了镇压叛军的作用,正是立功了一场,这会也在此间。
他也劝王复响不要乱来,“总兵大人也有他的顾及,眼下那太监在皇上脸前,令皇上一叶障目,上报此檄文,有他笼着,根本到不了皇上眼前。”
沈言星说着,又看向滕越。
“你此番可是立了大功,朝廷说不定要为你封爵,若是此时得罪了大太监,这功勋爵位只怕要没了,说不定那施泽友还要趁机踩你一脚。”
他目露忧愁,滕越却笑了笑,他没提施泽友的事情,只道。
“既然没有人敢明说,那在暗地里传播开来,总还是成的吧?若是人人口口相传,这檄文早晚也能传到京中。”
他这么一说,王复响紧攥的拳头松了一松。
孔徽和沈言星对了个眼神,两人不约而同。
“这倒也是个办法。”
不过效用几何,还要再往后看。
孔徽立时低声道,他这就派人现在陕西军中传播开来,“确实不能让那大太监,太过高枕无忧。”
四人先定下了这事,王复响又高兴了起来。
“眼下应该是庆功的时候,之后如何何不之后再说?今晚,是不是该有一场庆功宴?我们兄弟九死一生拿下反王,是不是该喝一顿庆功酒?!”
他将这话说出了口,众人自然高声笑着应下。
但王复响眼皮跳了跳,他好像答应过什么人什么事,但一时间想不起来了。
算了,先喝完这场庆功酒,再想不迟!
第75章
若要照着王复响的意思, 当晚就该摆上庆功酒,好生地喝上一宿。
但边关重镇的将领,岂能都是他这般莽人?先前鞑靼小王子或许是得到了恩华王给的什么好处, 一直在关外游荡,这才引得宁夏总兵把城中兵力分散了出去。
而后宁夏城兵变大乱, 那鞑靼小王子自然蠢蠢欲动。
这宁夏换防的头一晚, 满城将领喝个酩酊大醉, 难道不是给了鞑子机会?
众人把庆功宴改到了三日之后,王复响颇有微辞,但这顿酒是少不了的, 他也能忍了, 只不过先前忘掉的什么事情,总是想不起来, 只能等酒后再论。
滕越和孔徽他们,倒是趁着这两三日的工夫,将之前商议的暗中散布恩华王讨贼檄文之事,落定了下来。
他们都暗中派了人手,将恩华王那针对大太监的檄文遍传, 不能让这大太监害得宁夏兵变一场,却丝毫不受任何影响,照旧玩弄权利, 执掌朝野。
那檄文传播开来,此番前来平反的一众高官将领也都心中有数, 无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们确实不敢直接告去皇帝眼前, 但也不代表他们能全然忍得下大太监的气焰。
恩华王被平,但他的讨贼檄文逐渐在军民之间散播开来。
邓如蕴的心思却不在这上面, 她这才发现先前的风热病传播极广,军中越来越多的人染了病,包括官军从陕西各地临时调来平叛的官兵,好些都已经有了明显病症,且还在不断传播之中。
这已不是简单的风热病,而是时疫。
好在邓如蕴之前贡献出来的不全残方尚有疗效,她又把竹黄叫过来细细问了两遍,问竹黄白六爷在西安如何应对此病。
不过来的时候,白春甫那边才刚拟出来个新方子,效用如何还不晓得,好在竹黄这小药童还算称职,将白春甫的方子背了出来。
邓如蕴一看,白春甫的方子,恰与她的羚翘辟毒丹,医法相通。
她这两日又请着孟昭,帮忙召集了宁夏城内的医师药师,参考白春甫拟的方子,又调整些了用药与计量。
等她忙完,把新一批羚翘辟毒丹在各药坊里制下去,王复响盼望已久的庆功宴终于来了。
将领们除了仍要驻守在边关各营的人以外,都去了总兵署衙吃庆功宴。而女眷们则由着孟昭邀请,全都到了王家府邸来乐和一场。
邓如蕴自是早早就跟着孟昭到王家帮衬。
王家的宴请办的晚了些,倒也不是被什么耽搁,而是等着王复响滕越他们,从军中的宴请吃个差不多回来,军中的庆功宴怎么好喝个彻夜,但在王复响自己家里,他们就是喝到后天也没人管。
孟昭对此事甚是熟悉,掐算的时间刚刚好,这会儿女眷们陆陆续续入座,王家灶上也将宴席菜肴唱着名地上了来,而外院恰有了热闹的响动声,王复响把一众交好的宁夏将领全都又叫到了自己家里来。
王家的花园足够大,自中间的小河一分为二,女眷们在河西边,男人在河东面。
须臾的工夫,人坐了个满园,宴席就开始了。
星河夜风,美酒佳肴,邓如蕴远远地见着滕越他们身上已染了酒气,阔步从外面而来,这边还没落座,酒杯就举了起来。
滕越是这次平叛的大功臣,凭一己之力牵制恩华王,与城外的王复响和河对岸的官军里应外合,说动恩华王调出城中兵马,趁其不备反杀出去,控制城防,亲手擒王!
众人的酒盅全举到了他面前。邓如蕴隔着小河瞧着他几乎要被敬来的酒淹没,而他这时竟也向她看了过来。
男人脸色微酡,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同她笑着又把敬来的酒通通喝了下去。
邓如蕴见着他一杯又一杯,竟还能稳得住身形,同孔徽他们说笑着道上两句,简直惊奇不已。
但酒量再好的人,也抵不住这般喝法吧?
邓如蕴只见他被人簇拥着坐下之后,又不断有人过来同他喝酒,他竟来者不拒,转眼间又下肚了好几杯。
邓如蕴不由问孟昭,“姐姐这里有没有解酒丸?他们喝的也太多了... ...”
孟昭却笑得不行,“妹妹担心滕将军了?”
邓如蕴赶忙摇头,孟昭越发笑起来,“妹妹担心也正常,滕将军是比旁人喝的多了些,但他们这些男人酒量好的很,这点酒还当不得什么,用不到解酒丸,大不了到树根吐一会再回来,接着喝。”
邓如蕴:“... ...”
你们都是这么喝酒的吗?
孟昭却拉了她,“管他们做什么,咱们喝咱们的。”
邓如蕴只能先不再理会,被孟昭塞了一杯果酒在手中。果酒酒意浅淡些,孟昭还是照顾她的,她便也同她一道喝了几杯下去。
等她这边喝完几杯酒,小河对岸也总算消停了几分,她偷瞧着滕越身边终于没有了挤挤挨挨敬酒的人正同沈言星他们说着话。
她看过去,可巧他亦看了过来。
他发现她在瞧他,隔着沿河两边的酒桌与人群,就跟她笑了起来。
邓如蕴不知他傻笑些什么,心道必是喝多了,不想却见他叫了个小厮到跟前来,从怀中掏了半晌掏出来个东西,交给了小厮。
邓如蕴不明,却见那小厮绕过小河竹桥,快步到了她脸前。
“夫人,滕将军有物件要小的给您。”
“是什么?”
邓如蕴挑眉,不知他吃个宴席怎么还有东西要给她?
她只见那小厮从手中拿出了一个流光闪动的东西,放到了她手里。
树上灯笼映着美酒,美酒的柔波照着此物,它流光溢彩。
是一颗硕大的东珠。
邓如蕴呆住,小厮道,“将军说是给您的,您一定收好。”
小厮说完就跑走了。
邓如蕴不晓得他哪来的此物,隔着喧嚷热闹的人群,朝着他看了过去。
酒气飘散在王家花园的的树梢草丛里,一阵风刮过来,又似穿花蝴蝶飞过醉了酒的人脸边。
邓如蕴疑问地朝他看过去,问他这大东珠是从哪儿来的。
他明白她的疑问,笑着指了指头上的发冠。
他今日带了一只银冠出门,那银冠上只有花纹可没镶嵌什么珍珠,更不要说这么大的东珠了。
可男人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电光火石之间,邓如蕴忽的想到了什么。
她看向他送到她手里来的大东珠,这不会是、不会是造反的恩华王金冠上的珍珠吧?
她瞪大眼睛看去,男人又指了指发冠,修长的食指动了动,做了个“扣”的姿势。
邓如蕴:“... ...”
他先前打鞑子,把人家鞑子将领手上的手链撸下来,带回了家。
这次平了恩华王,又把恩华王发冠上的东珠扣了下来?
隔着小河与人群,他遥遥用口语问了她一句。
“喜欢吗?”
男人显然已经有了六七成的醉意,英眸里洋溢着酒气,脸上酡红一片,见她没回答,又问了一句。
“不喜欢吗?”
邓如蕴还是没回答,但她却笑了起来,哪怕用力抿着嘴,却还是忍不住想笑。
他这是什么癖好啊?要收集这种奇奇怪怪的战利品?!
她不记得他以前有这种喜好,难不成以前都是偷偷摸摸,如今才被她知道?
她笑个不停,在心里想象他一本正经地撸人家手链、扣人家冠珠的样子,隔河另一边的男人,却在她笑到花枝轻颤的身形里,一时间看住了眼。
邓如蕴没有察觉,还是孟昭戳了她一下,“呦,你家滕将军看着你,都看住眼了。”
邓如蕴转头,这才发现他目光穿过那么多人,只落定在她身上。
好似方才饮入腹中的果酒此刻都闹腾了起来,邓如蕴脸颊倏然一热。
她自己还没如何察觉,孟昭已指了她的脸。
“哎呀,妹妹你怎么脸红成这样?”
她看着她,又看向河对岸的滕越。
“不愧是刚成亲一年的小两口,那情意同咱们自是不一样!”
邓如蕴闻言连忙要捂她的嘴,“我只同姐姐你有情意,”说着给她倒了一杯酒塞进她手里,“快别说了,孟姐姐,我敬你吃酒!”
孟昭是不会拒了她的酒的,邓如蕴连倒三杯送到她嘴边,她一一喝了才把方才的事忘了。
邓如蕴回头,见滕越也被人敬酒,总算把目光从河的这边错开了来。
园中小河映着天上银河,星光闪耀似粼粼波光。
满园推杯换盏的热闹声中,邓如蕴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看过,最后看向了自己酒杯中的星河。
她低头,浅啄了一口天河之水。
醺然间,只觉眼前的一切,都好似一场令人迷醉的大梦。
她不知已然醉了的自己,在这场大梦之中,还能不能清醒得过来。
... ...
酒喝了一个多时辰,月都跃上了中天,逐渐开始有人醉卧在草丛里呼哈大睡,也有人围着火团载歌载舞。
邓如蕴见滕越好似喝困了,仰头倚在圈椅上,两手闲闲搭在两边,听着孔徽摇头晃脑地跟他说话,他时不时地应上一声。
倒是王复响不知在说什么,拉着沈言星的胳膊,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沈言星只在一旁垂头而笑。
孟昭也回头看了一眼,她不在意地说了一句。
“那莽厮喝了酒就这样,恨不能把肺腑里所有话都掏出来,同人说一遍。”
她说一遍不够,她同邓如蕴道,“有一次,他跟我说了一整夜,把他小时候尿了他爹的酒囊,转头又用这囊给他爹装酒的事都说了。反正是能说的不能说的,他一喝完酒,就全都秃噜了出来。”
孟昭话音落地,邓如蕴腾得站了起来。
“怎么了?”孟昭见她一脸惊吓,不由挑眉。
邓如蕴直道,“我去找几粒解酒丸给王将军吃!”
她说完就跑出了花园。
只是邓如蕴这一跑,立时引得半闭着眼的滕越,睁开眼睛转头看了过去。
王复响正朝着他走过来,见他转头往另一边看,他也瞧了过去。
“咦?弟妹怎么跑了?”
滕越也不知道,正想着要不要找个仆从跟过去问问,就听见王复响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醉醺醺地叹了一句,“弟妹对你可真是好,滕越你小子有福。”
这话听得滕越有点迷糊。
就在前不久,她还要跟他和离,他不管说什么、怎么求她,她都非要走。
非要去找她痴心喜欢的那个人。
要不是他把她强行带到了宁夏来,又可巧经了这一番,她才不会对他有什么好脸色。
他坐起身来,问王复响,“你从哪看出来的?”
王复响喝得两眼冒金星,这会隔着满眼的金星看向滕越,只觉滕越好似回到了几年前的金州,还是个初露头角的小将模样。
他道,“我还要看吗?只说弟妹那么多年前,就跟在你身边,我们这些人哪有这等待遇?”
他这话说得滕越更加迷糊,滕越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你这是没少喝啊?蕴娘和我在金州未曾见过,哪有身边一说?”
或者说,蕴娘说她只在街上见他战胜而回、打马而过,而他却是根本未曾见过她的。
然而王复响却抬手朝他指了过来。
酒气熏染之中,他忽的一笑。
“嘿,那是弟妹骗你呢!我都想起来了,她那会就跟在你身后,躲在你营里,我还以为是混进来的细作,还想抓她来着... ...但是人家小姑娘那个年岁,可不就是春心萌动的时候,只是想看看她喜欢的人罢了。”
他说着,见滕越整个人定在了那,醉醺醺地上前晃了晃滕越肩膀。
但滕越却忽的站了起来,反手抓住他的手臂。
他的力道大的惊人,饶是王复响这等铁汉也有些吃痛。
他直攥王复响的手臂,把孔徽和沈言星都吓了一跳,还以为两人要打了起来。
而他只问,“你这莽厮,说得都是真的?!”
王复响被他攥得有点不高兴了。
“我虽莽,说得话都是真话,我若有半句虚言骗你,就让我死在鞑子手里!”
他发了毒誓,孔徽赶忙上来打他的嘴,让他不要乱说。
但三人却见滕越眸色颤动了起来,他方才的酒意仿佛一褪而尽,整个人仿佛骤然惊醒的山豹。
他一下松开了王复响,转身就向小河对岸快步而去。
孔徽和沈言星对了个惊诧的眼神,两人都向着王复响看过去。
“你这厮跟他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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