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不回去了。”
“不行!我都给你买了好房好车了,你不回去都要给你妈占了,你得回去。以前那个公司,还能去上班吗?爸爸就盼望你回到你的正规,过好日子去。”
挂了爸的电话,珠玉长长地舒了口气,感觉四肢百骸都变得轻了起来,飘飘悠悠,好似能飞到天上去。
只是她暂时还不想飞走,有一根线还牵在她身上,让她不能像风筝一样离开此地。
第23章 去留
下雨了,天花板的玻璃窗承接着雨水,滴答声格外清脆明亮,一滴水覆盖在另一滴水之上,汇成河道,形成破碎的蜘蛛网。
阁楼里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珠玉趴在斯昭胸口,他们半躺在地毯上,正在窃窃私语,雨声太大,有时他们不得不凑近彼此,才能把语言传达给对方。
“我以为事情会很难很难,没有三年五载,成不了,没想到这么快就结束了。唉,凡人看来难于登天的事,对世界上某些人来说,易如反掌。”
斯昭揽着珠玉的腰,单手拿着一本英文书正在看,懒懒道:“所以之前我让你别着急,解决起来不难。但我越说,你越觉得我不上心,只是拿话敷衍你,”他装模作样叹了口气:“我可真不容易啊。”
珠玉故意不理,忽又想起一个事来。
“这次是遇上一个傻小子,要在山里开美术馆,说是开发文化产业,天啊我都不敢想今后他生意会变成什么模样,谁会来山里看当代艺术?”
“他啊,你不用担心,这种房地产集团有的是钱,没地方使,拿来开美术馆再合适不过了。侯子诚家底子厚得很,不管怎么玩都不会塌方。”斯昭心不在焉地说道,眼睛还盯着书页。
好吧,那也行,她可不管了。
“丹虎说不会把手表还给你了。”珠玉瞥着他的脸色。
别人的钱他不管,这是他的东西,斯昭果然表情有了变化。
“我就知道,不管给他什么东西,最后都是有去无回。但这次没关系。”他慢悠悠翻了一页书。
“你转性了啊?”
“那是爸的手表,他给我和这个小偷一人买了一块,打算成年的时候给我们。那本来就是给他的。”
珠玉奇道:“你怎么不告诉他啊?”
“告诉他,他就不要了啊。你看没看过那种哈士奇喂药视频?好好喂给它它不吃,假装掉到了地上,它第一个冲过去把药舔干净。”斯昭笑得温文尔雅,但在珠玉看来,这男的不是一般的狡猾。
“你那块呢,怎么从来不见你戴?”
他毫无愧疚之心地说道:“爸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是不会戴的,这种镶满了宝石的名表不在我的审美范围内。哈士奇的审美倒是和爸一致。”
他越说越起劲儿,直接把书放下来,“哎,你觉不觉得,我弟弟真的特别像蠢狗,就算我手里拿一把空气零食,它都会凑过去嚼半天。”
珠玉手肘撑着靠枕,低头看他兴致勃勃的神情,这人一说起别人的坏话,忽然两眼放光芒了,也是傻得挺可笑。
她低头亲了他的脸,他的坏笑忽然止住了,两个人抱在一起,滚在一起,直到雨停。
雨停下的时候,不过六点多钟,玻璃天窗已变成了墨蓝色,冬季天暗得极早。室内暖烘烘的,他们肌肤相亲,白色和浅麦色的皮肤交叠在一起,有一种可可牛奶的色泽。
额头靠着额头,呼吸平稳地交缠在一起,珠玉半闭着眼睛,笑着说:“绕来绕去,还是走到这里了。”
“不好吗?”他也笑了。
“挺好的。”
“哪里好?”
“地毯好,软和。”
斯昭睁开眼睛,起身压在她的上方,“地毯好,还是我好?”
“地毯怎么能跟你相提并论啊!”还没等他满意,她眼珠子转了一圈,又嘀咕道:“暖气更更好。”
“我呢?柳斯昭不好吗?”他都要被气笑了。
“再好也不是我的呗。”她很小声地说。
他躺下来,手指上把玩着她的头发,声音也轻了,“事儿一完,你就要回去了,我早知道。所以不想给你把事情办那么快,但不办,你又忧愁,要不是出了你爸结婚那事儿,我还不想那么快出手。”
珠玉伸出食指,指了指天,“奥林匹斯山上的希腊诸神,看待凡人的心事,就是这样的吗?”
他笑了起来。
他们避而不谈终将分开的事。两个人相遇相爱,然后一方为另一方而改变自己该走的路,这只有最年轻的人才做得出来。
随着时间的流逝,到了该离开的时候就离开,这是珠玉的想法。她不知道斯昭是怎么想的,但如果他恳求她留下,她也许会动摇。
不过,他一次都没说过。
这样也好,大家都省去了这些麻烦事,不必在情感中过多地消耗自己。
十二月一到,镇上的人都开始为春节编排社火节目。踩高跷、舞龙舞狮、舞彩旗、五猖神出行......内容之混杂丰富,令人眼花缭乱。
三嬢嬢以前是高跷队前成员,他们这个队伍从前参加过全国比赛,拿过金奖,上过电视,上过报纸。现在三嬢嬢作为老前辈,一到这日子,都要去队里做做指导工作。
珠玉现在在家彻底闲了下来,就被三嬢嬢带去社区,做社火节的后勤工。把旧道具搬出来晒太阳、清洗彩旗、缝缝补补五猖神的旧衣。
她上高中的时候,出于好玩,跟同学一起去冰淇淋店打过工,那时候她就发现自己这个人,好像很适合干体力活,一忙起来,脑子就被梳理得很规整。可以一边做事,一边想事,而且心平静气。
手里拿着大头针补衣服的时候,她有很多时间去思考目前的情况,不留就不留,我也不稀罕你留。
入冬以后,三嬢嬢晚上常煮羊肉汤,只要煮这个汤,她必定会打电话把斯昭喊来。那天他开着车把一整头羊送到家里,她当场被惊到了。
好家伙,哪里有人一买买一整头羊的,要不是咱家人多冰箱大,寻常人家的冰箱塞都塞不下。
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时,珠玉从不主动和斯昭说话,仿若两个人是陌生人一样,他倒是能和家里其他人谈笑风生。
一来二去,全家人都和这个小伙子熟稔起来。熟稔到一个程度,免不了就要问点个人问题。
“对象有了吗,小柳?”某日三姑夫这么一问,让正在喝汤的斯昭勺子一抖。
珠玉垂下眼皮,只看自己的碗。
“有。”
她的勺子也是一抖,差点被汤呛到。
全家都露出些微失望的表情。
三姑夫打起精神,又问:“谈多久了啊?”说不定不是正式的呢。
“今年开始的,挺久了。”
“好啦,吃饭吃饭,年轻人都不喜欢别人问这事儿,你还问。”三嬢嬢出面欲要终止这个话题。
斯昭现在身体好了,看着和寻常人也没什么差别,这么相处下来,她当然也知道他性格温和,平易近人,加上家境优渥,一表人才,若是没有对象,那才叫奇怪。
倘若能和珠玉配一对,那是再好不过的,配不了,只能说没有缘分吧。
“嘿嘿,我知道小昭叔叔的女朋友是谁。”琪琪手里抓着鸡腿,笑得很机灵。
千万别,千万别.......上次就说过一回了,这次再说,你小玉嬢嬢又要丢一次脸了,全家人都暗暗祈祷起来。
雨晶抽了张餐巾纸,手托住琪琪后脑勺,在她油津津的小嘴上使劲儿擦了两把:“瞧你脏的跟小花猫一样,来来来,大嬢嬢帮帮你。”
饶是被这么堵住嘴,琪琪仍旧挣扎着嚷出了声:“是一个金色头发的外国女的!”
所有人都愣住了。
“我在小昭叔叔家里看到的画儿,上面有个金色头发的女的,肯定是她的女朋友。”
他家满墙的油画,小学生琪琪天真地以为其中一个女人是这个叔叔的对象。
没答对,但是答得好,珠玉松了口气,回头奖励她一根奶酪棒。
“哈哈不是哦,叔叔的女朋友是一个黑色头发的中国女孩。”斯昭笑道。
琪琪追问:“她的眼睛大吗?”
“大。”
“睫毛长吗?”
“长。”
“皮肤白吗?”
“不白。”
斯昭答得太快了,话音刚落,他就瞟了珠玉一眼,不仅是他瞟,家里人都瞟了珠玉。现在家家户户的姑娘都以白为美,很少有女孩会把自己晒黑,这里最黑的就是她了。
“哦~”琪琪啃着鸡腿,拖声拖气地说道:“我小姑姑也不白,不过她的长睫毛是假的,她说是美容师拿胶水粘的假睫毛。”
“另一个鸡腿也给你,吃吧,吃吧。”陈凯想要火速转移了琪琪的注意力,以防她继续爆料小嬢嬢。
“小嬢嬢的眉毛也是假的,眼线也是假的,都是美容师给她画的,就像我给芭比娃娃化妆一样。不过小嬢嬢双眼皮是真的,我妈妈的双眼皮是医生拿刀割的。”
我真的谢谢你,不会给你买奶酪棒了,而且家里的奶酪棒我会帮你全都吃掉,珠玉忽然感觉脑袋好重。
斯昭一本正经地和琪琪说:“难怪呢,你小嬢嬢跟芭比娃娃一样漂亮。”
琪琪抛出了最后一个“死亡问题”,“我小嬢嬢漂亮还是你女朋友漂亮啊?”
他沉默了。
饭吃完了,家里人匆匆把她抱去洗脸洗手,避免这个小神仙再度问出让人没法儿下台的问题。
事后珠玉一直在逼问他,你身上有什么是后天的,不是天生就那么好看的。有没有植发?假牙?喝蛋白粉健身吗?
他抓住她检查自己发际线的手,“如果你愿意公开,我会告诉你的家人,你最漂亮。”
“过完年,我们分开后.......”
他不等她说完,“你在这里,再待半年,如果半年后还是想走,你再走。”
第24章 冬天
每到寒暑假都有小孩在文化宫学琴学书法。春节社火表演队的各路人马也都聚集在文化宫里,这里地方大,有空间放道具和戏服,每周还能排练活动。
午饭时间一到,一起参加义务缝补工作的女孩子们都回家吃午饭了。到了点,斯昭来接珠玉,她不忙着收拾东西离开,而是招呼他快点进门。
“哎,你看过戏服吗?我给你看看。”她展开补了一半的衣服。
起初,这些衣服的颜色应该是极为鲜艳的,但是经过岁月的流逝,颜色多少有些发暗褪色了,上面有一股灰尘混合樟脑丸的气味。
他们俩都见过春节社火里的五猖神表演,身穿红、蓝、黄、黑、白五套戏服的五个人,戴着头冠和面具,在鞭炮声中跳各式各样的舞。
不过都是远看,没有近处瞧过。
五猖神的来历众说纷纭,在南市的麓镇,这个故事有一个固定的模板。说是明太/祖定都后,给各路功臣论功行赏,唯独忘记了南征北战中早已捐躯的军士,于是他们在梦中向明太/祖诉苦,抱怨不公,太/祖便将这群人奉为“猖神”,告知天下,百姓们一到节日就会为他们进行祭祀典礼,风俗一直延续至今。
“领队的孙伯伯说,今年他们能弄到马,真的马欸,要让五猖神骑着马,走在队伍最前面。”珠玉拿起一张赤红面具,在镜子前比划,这张面具有她的脸两倍大。
“到时候,你做什么?”斯昭对着光,看戏服上的纹路。
珠玉哑然:“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吧,我就是干点缝缝补补的后勤工作啊。”
“你呢?你做什么?”她把问题又推给斯昭。
他抬起头,冲她笑了一下:“马是我送的。”
啊烦死了。
“不算,那不算!我们谈的是贡献,不是捐献。”
“有什么差别吗?我也献了啊。”
在他俩拌嘴不休的时候,回家吃午饭的阿姨姐姐们杀了个回马枪,乌泱泱往回走来,马路上交警正在查行人戴头盔,她们大意了,赶紧回来拿帽子。
一下就撞上了这两人。
“这是珠玉的男朋友啊,个子真高,真帅!”
“哎哎,是的,阿姨您过奖了。”
“体贴哦,专门接女朋友回家吃午饭。”
“哈哈,应该的应该的。”
最后一个走进来的是三嬢嬢,珠玉和斯昭愣在原地,支支吾吾起来。
她在片刻的呆怔之后,响亮地问道:“男朋友怎么不带回家见见家里人啊,玩地道战呢啊?”
三言两语坦白完之后,俩人火速溜出门发动汽车,跑了。
回他家吃微波炉通心粉的时候,珠玉回想一番,不禁觉得压力山大起来。
“你难过什么?”斯昭拿叉子卷了一坨面,“我不至于这么带不出去吧?”
“你懂什么啊,今天看到我们谈恋爱,过一阵子就要问几时订婚,几个月后就要问什么时候结婚。”她把叉子换成筷子,吃了一大口。
“不好吗?”
“好什么好。”珠玉瞪他一眼。
斯昭放下叉子,“我也想有父母亲人去交代人生大事,可是我没有,我很羡慕你。”
珠玉的气顿时消了,她拍拍斯昭的肩膀,沉默了五分钟,忽然感觉,“你是不是又在搞卖惨套路?”
“还真是让你看出来了。”他腼腆道。
“适可而止,柳斯昭,不要天天把我当驴耍!”
“你很难骗,比我弟弟难骗很多。”斯昭拿餐巾纸擦擦手,“你不是驴,你是精明的猫咪,猫罐头里掺了药,都要全给它吐出来。”
方才跟三嬢嬢说得太快了,不能就这样结束。吃完午饭,斯昭又张罗着再带些茶叶烟酒,去珠玉家一趟,正式见见家人。
“我天,你想怎样啊?就谈个恋爱,搞得跟要结婚了一样。”珠玉死活不让他这么折腾,烟酒茶叶一样都不许带。
庭院里的梅花开了,送一些梅花倒是可以。
他家地庭院里原本种了许多花木,只是到了冬天,俱都凋零枯萎,唯有梅花依旧包含生机。
雪地里的腊梅嫩黄嫩黄的,一簇簇,一株株,开得十分饱满拥挤,香气强烈而清冽,熏得整座庭院都喷香喷香的。他们选了一枝,拿大剪刀剪下来。这一枝梅花,到家插进放了清水的花瓶里,估计还能再开许多天。
“加拿大有梅花吗?”斯昭忽然发问,又自问自答道:“我在美国没见过。”
珠玉想了想:“应该有,但普通人家的庭院不种这些花。”
“在国内时,一见家中庭院里的冬梅开了,就知道是要过年了。在国外许多年,我都没有见过梅花,纵使和中国朋友们聚在一起过年,也总觉得缺点什么。”
“哈哈,没想到,你还会思乡呢,”珠玉追问:“你思念谁,爸爸妈妈,还有弟弟吗?”一问出口就后悔了,觉得这话有些不妙,他们家情况复杂,不是寻常人家热热闹闹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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