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陷入昏迷,另一个情形怎样都称不上乐观。珠玉经过全面检查,身体多处挫伤,是爬山坡的时候留下的伤口,现下正躺在病床上打点滴。做笔录的女警出来后,雨晶和三嬢嬢赶忙走进了病房,替她盖被子,想给她喂水,珠玉人还清醒着,嘴唇干裂,精神很不好。
三嬢嬢见昨晚还好端端的侄女,一夜之间变成这样,心痛得要命。好多话,不敢问也不愿提,劝她再喝一口,再喝一口。
“姐姐,嬢嬢,他醒了吗?”珠玉声音很轻地问道。
她们半天不说话,她就知道,还没有醒。当时她跳下高高的山坡,找到他的时候,他两眼紧闭,脸上全是干掉的血痕,头发里也是黏糊糊的血,伤口深可见骨。
尽管她们不肯告诉她,现在是什么情况,她也能猜得出来。
“他还活着吧?”珠玉看向三嬢嬢,但三嬢嬢挪开目光,不肯看她。
雨晶坐到床的另一边,“活着呢,你放心,啊。”
“医生说什么时候能醒啊?”
“快了。”雨晶扯出一个笑容。
斯昭已经昏迷了三天,期间一次都没有醒过来。
丹虎咬牙告诉自己的未婚妻孟惟,他会花钱找最好的医院,好好治,治不好,就照看他一辈子,尽管他知道哥哥这样的人,是宁愿死也不想被困在病床上过一生,但他坐了哥哥的位置,哥哥的死活就成了自己的义务,他得为了柳斯昭扛到底。
家里所有人不知道怎么安慰珠玉,这对年轻的恋人感情是那么要好,甚至可能比他们以为的还要更好。尽管珠玉能说话,神志也清醒,她每顿饭越吃越少,直到最后除了水,什么都吃不下了。
再这样下去,一个走了,另一个也要跟着走。
孟惟和雨晶坐在珠玉床前,给她吹冷肉粥,劝她好歹吃一口。她每日只是昏睡,睡眠的时间比清醒得更久,偶尔醒了,反倒像是到了夜晚,一个人刚刚入梦一样,昏昏沉沉,懵懵懂懂。
今天,她意外地跟身边人开了口,“我梦到那天早上,我们没有去山上,我说我起不来,我们就呆在家里,哪里都没去。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如果我们没有上山,他肯定还好好的。”
一语未毕,泪水就滚了下来,她压低声音哽咽。孟惟与雨晶一人握住她的一只手,让她倒在她们的怀里哭泣。
“如果那天没上山就好了,没上山就好了......”她小声重复着这句话,好像这是一把能让时光倒流、爱人苏醒的钥匙。
不管是盛家还是柳家,没有一个人怪她,没有一个人认为这场祸事是她引起的,但珠玉走进了死胡同,她颠三倒四说了一些她们都听不懂的话,“都怪我,我说我害怕看到,待宰羔羊被割破喉咙,放血......”
珠玉哭泣时,努力把哭泣声音压到最低、声音憋在胸口,这耳语一样的屏息呢喃只有孟惟和雨晶能听见,“他活着,哪怕......我们没有遇到......他一辈子想不起盛珠玉是谁,都行,只要他活着......”
她不愿意让嬢嬢和爸爸担心。
这几天病房外流水一样许多人来来去去。麓镇上的很多人都来探斯昭的病,水果篮子和鲜花放在外面,人们聚在一起小声说,“年纪轻轻,年纪轻轻......”
年纪轻轻就要离开人世了。
陈叔公全家都来了,包括他九十岁的母亲。老太太得知斯昭和珠玉的事,一直拉着三嬢嬢的手,窸窸窣窣地说话。
她的儿子和儿媳妇都要走了,她还不肯走。
“把小柳先生的妈喊来,用老法子,去山上叫魂,叫一叫,他就能回来了。”这位年轻时走南闯北,四处唱鲜花调的老妇人,有一肚子这样的“法子”。过去的时代还有人信,现在人人都知道这是迷信。
三嬢嬢拒绝不了这个建议,可也完全实现不了,“小昭妈妈在国外,来不了的。”
“那就找别的亲人,要至亲至爱,一定要试试,只要去山上喊了,他就知道回来了。现在他还在山上徘徊呢。”
“小昭还有一个弟弟......”
雨晶快步走到她们身旁,出声道:“妈,让珠玉去。”
陈家奶奶知道珠玉是斯昭的恋人,眼下正生着病。
“如果让珠玉去做这件事,她就会打起精神来,起来吃饭走路。他们也是至亲至爱啊。”
清醒的珠玉望着这位年逾九十的老妇人,她已经没有牙齿了,说话时像是嘴唇在颤动,声音一贯的低,“你去山上,把他喊回来。如果他们拦着你,你会怕吗?”她浑浊的眼瞳射出审问的视线,衰老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毕露,她攥着珠玉的手腕,又问一遍:“你怕不怕?”
“谁拦着我?”她一字一句问道。
老妇人手指指天,“他们会派人来。”
见到这一幕的三嬢嬢和雨晶已经后悔了,她们不知道这个老妇人是否还神智清醒着,人老了,犯起糊涂,满口说的都是胡话。她们别也跟着犯糊涂。
“我不怕。到时候我应该怎么做?”
老妇人声音忽然大了,“去和他们说话,告诉他们小柳先生不是坏人,你要把他们说服。他们在讨债,追着他讨债。
小柳先生都和我说了,问我该怎么办。我说你尽你的心,在这个世上好好做事,做得足够多了,债就还光了。他已经做得足够多了,但那些人不信,还要把他带走。
他是你的男人,你得去帮他说话!”
在上山之前,珠玉始终不知道她会看到什么,也许那只是老太太糊涂后的幻想。即便如此,她依旧决定要一个人上山,把所有能做的事都做一遍。
第27章 群山
春节那一阵,连续几天,镇上锣鼓喧天,舞龙舞狮的队伍走街串巷,后面跟着高跷队,五猖神出巡垫底压轴,高头大马踢踢踏踏,宛如古装戏走进现实。
孩童们凑在街道两边拍手笑闹,大人跟在后面,催他们站远点,不要让鞭炮崩了。
直到最后一天的庆典结束,街道上才安宁下来,清扫的人用扫帚慢慢扫去路面的彩带纸屑。
“上去吧。”在小镇恢复平静,万籁俱寂的这一天,陈太奶奶拍了拍珠玉的手,“去吧。”
她翻身上马,松开缰绳,让马儿踏上和缓的山道。珠玉会骑马,学校有马术课。但许久不练,有些生疏了。
要骑马去,去了你就知道为什么了,一定要骑马。陈太奶奶的要求让旁人不甚理解,她好像在排一出穆桂英出征的大戏,而将士必得是骑马的,这位老妇人的神智庆幸与否,连她自己的家人都不确定。近年来,她看不清,听不清,糊里糊涂,在家从早到晚地在院子里晒太阳,手边开着小广播,穆桂英挂帅也是从早听到晚。
连陈太公都劝盛家人不要听他老母亲的话,老太太明显是老糊涂了,说的话都不能当一回事。
支持珠玉骑马上山的只有斯昭的弟弟,他说他信这老太太的理论,汉地有汉地的规矩,各地有各地的神灵。
她不确定自己要去哪里,应当在何处停下,再和谁说话。马儿走得很慢,时走时停,停下来在路边啃草。
今天山里的空气是寒冷而洁净的,虽然出了太阳,也是微茫的日光,带不来温暖,驱不走寒气。
现在到时间了吗?可以和他们说话了吗?她有些茫然。这毫无目的一出戏很可能是老太太老年痴呆后的产物,她想把这当成确切的解决方法,却不知如何入戏,只能一圈一圈在戏台外徘徊。
下午的时间过得很快,已经绕着山林走了一整圈,天色有变暗的趋势了。接着,起风了。
按照冬季的经验,不出半小时,天就要完全黑透。
她终于在山的最高处停了下来,宛如和恋人絮语般说道:“斯昭,现在已经一月了,你睡了好久。”
“你说,让我在这里再呆半年,半年就是六个月,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月,还剩五个月。”珠玉笑了起来,“时间好快啊,是不是?”
“剩下的时间,也许我要一个人度过。在没有遇见你之前,我一个人在外过了很多年,那时候,我很少觉得孤独或是寂寞,但好奇怪,你走近我又离开我之后,我觉得我缺失了一部分,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一部分。就这样,‘啪’地一下,忽然消失了。”
“这是最俗气不过的,所谓爱情的典型特征吧?‘我不能离开你,我不能想象和你分别’,人们会在分手的时候感到撕心裂肺的悲伤,他们总会说这样的话。现在我也获得了这样俗气的体验。
如今我,感受到一种无法负荷的痛苦。
如果我们也像普通人那样,经历普普通通的分手该多好,你爱上别人,或是我爱上别人,那会比现在好一百倍。
和所爱的人死别,我抽到了好残酷的一张恶魔签。
凭什么别人都有正常的分手结尾,只有我们俩会这么倒霉,你不觉得憋屈吗?太不公平了,是不是?”她笑着擦了一把眼泪,又低低重复一遍:“太不公平了。”
“不能让坏心眼的神得逞,”珠玉朝着虚空之中伸出手:“我把手给你,到我这里来,我等你一起下山。”
天黑透了,开始刮起了风。她顽固地站在那里等待着。
“在外面游荡了这么久,累了吗?到我这里来,慢慢地走,我会一直站在这里等你。”她张开双臂,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又睁开,她无比期望陈太奶奶描述的景象都是真的,山中存在一个看不见的世界。
眼前空无一物。
“还记得那个约定吗,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这边。这个信心满满的誓言,我还一次都没有为你履行过,你却已经为我做了很多次,你保护我、照顾我,危急的关头救了我。
现在我是你的士兵,是你的守卫。”
大风过后,是细细的雪,她的手和脸早在寒风中被冻得通红,马儿忽然躁动起来,它在原地打转,然后向前跑去,珠玉随着它小跑起来。
她在一片空旷的地面停下脚步,那里有深深的土坑和堆积起来的石头,周围的树木被砍得光秃秃的,并非果园的树木那样被人精细地裹住根须后挪走,这里的树已经死了。珠玉忽然明白过来,她想起了这里是什么地方。十多年前,这片山中的某处曾被人类开发过,用炸药炸开土地,去寻找深处的煤矿。
啊,就是这里了,他们现在一定在这里等候着。
在追赶马儿的过程中,她摔了一跤,手心流了点血。
“斯昭不是坏人,他做了很多好事,他一直在偿还,我可以为他作证。”
雪粒子砸在她的脸上,她跌跌撞撞爬起来,颤抖着念叨:“别吓唬我,我是不会走的。
风雪再大我也不害怕,只是雪而已,天黑我也不害怕,我什么都不怕......
你们都在山里,你们一定见到了他做的事。你们看到了吗?看到了吗?”
骑在马上的珠玉向四方八面呼喊,“如果一个人,因为至亲至爱的缘故背上债务,这没什么好辩驳的,债务顶便顶了。可你们天上的神应当讲究公正,一命抵一命,一笔归一笔,该他的是他的,不该他的不要亏欠他。”
那一天的斯昭做了一个梦,他梦到他走在深山之中,穿着一身白衣,赤足前行,他在山中行走,遗忘了时间,甚至忘了自己是谁,不知自己要去向何方。
雾气未散,所要走的路还没有走完,这是他模模糊糊残存的意识。
然后他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在大声呼喊着什么,他听不清。她的声音被盖住了。
漫山遍野立满了身穿盔甲、骑着骏马的士兵,他们从远古而来,戴着面具,肃立在此。成千上万的士兵俯瞰着小小一块地面。
他们在等待号令。
两个女人骑在马背上,面对面伫立,一个躁动不安,面容中隐含着不可更改的决心。另一个戴着一副恶鬼一样的青色面具,身穿紫袍,她静默不语。
那躁动的女人从马身上挂着的包里拿出一样东西,那是一副红色的面具。接着,她将面具戴了上去。
两位女将摆开阵势,即将阵前对战。
戴青色面具的女将举起右手的长/枪,两手平举,而红色面具的女将,右手只有一根长长的梅枝,上面缀满嫩黄的花朵。
山野中的万千兵将都是紫盔甲女将的手下,他们为自己的女将军叫阵,鼓足了劲儿大吼:“战,战,战,战!”
狂风拔地而起,雪粒席卷而来。
戴红面具的女将孤身一人,没有一个人是为她叫阵的,她的背影孤独,让斯昭不由久久注视着她。
刹那之间,他仿若想起了什么。从前好像有一个人,她说过她会一直站在他的身后,她会为他而战。
马儿扬蹄嘶鸣,两匹骏马向着前方直冲过去,手握长/枪的女将会轻易将对面的女人挑翻在地,一枪封喉。
手握梅枝的女人没有任何武器,如果一枝开满鹅黄梅花的树枝也算武器的话,那便是她的所有了。
不要去,珠玉,快点下山。
长/枪的尖端闪着寒光,随着主人的奋力一击,长/枪/刺出。两位女将的交错如蝴蝶振翅一样轻灵,刹那间便已结束了。
但当她们交错而过后,没有任何人倒在马下,应当被长/枪击中的女人全身完好无损。
珠玉在狂风中停滞片刻,翻身下马,将梅枝高高举过头顶,朗声说道:“山中之神,我是筍山的主人。我以我的名义向你起誓,柳斯昭已经洗清了罪责,他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人。”
她弯下腰,梅枝被轻轻放在雪地上,这是她献给山中神灵的承诺。
她已经做完了所有她能做的事。珠玉站在原地,在空无一人的大雪中等待奇迹发生,等待斯昭出现在她眼前。她只能看见这个俗世的世界,唯有风雪与枯枝败叶。
漫长的等待之中,一头小獐从树后走来,它有着湿漉漉的鼻头和大大的黑眼睛,较之从前,它又长大了一些。小獐凑过来,在梅枝旁嗅了嗅,然后趴在雪地中,无邪地看着守候在那里的珠玉。
“你还好吗?”珠玉蹲下身子,轻轻抚摸小獐柔软的皮毛,她知道,这是那一日,她抱在怀中狂奔的小兽,是斯昭拼了命救下的幼崽。
小獐听不懂人类的语言,它埋头像玩儿一样啃食那株沁香扑鼻的梅枝,在地上打了个小小的棍儿。
“那一天,我们都,失去了很重要的,很重要的,至亲至爱,”她忍住了眼中的泪水,“我很想念他,你也想念吗?”
紫袍女将不再审视这位数百年来的唯一一位对手,她扬鞭催马,隐入了山林的深处,身后的万千兵将紧随着她,马蹄声轰鸣如雷,片刻间离去,雪地中已是悄无声息。
第28章 病愈
昏睡半月的斯昭醒来之后,梦境中的情境依旧残留在他的记忆里,赤脚走在雪地中的刺痛寒冷,真实得好像真的存在过一样。
一定要把那个梦告诉珠玉,这是他当时的唯一一个念头。
好不容易从早等到晚,珠玉才从麓镇姗姗来迟。斯昭住在省城的医院,这里的医疗条件比麓镇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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