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玉神色未变,继续吃着粉红雪白的果块,对这个略显严肃的话题一句感想未曾发表。
只是心想,爸爸的算盘是打不响了,柳斯昭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是不会念着旧情做任何牵涉金钱的决定的。哪怕从小相处的旧交在他面前百般恳求,痛哭流涕,他都不会松一下口。他的心肠和从前一样硬。
第9章 精卫填海
陈雨晶卧室里的数字电视,自打买回来到现在,打开来的次数不超过十次。现在人都用手机看短视频,真想看电影的时候,宁愿在电脑上看。
深夜里,薄薄的电视机散发着微光,里面放的是老版《天龙八部》,珠玉拿着遥控器一个劲儿跳进度,她想看萧峰带着燕云十八骑奔赴少林、怒使降龙十八掌的名场面,正是“燕云十八飞骑,奔腾如虎风烟举”。
不巧前面有大段段誉搞七捻三的情节,又是钟灵、又是木婉清,以及重中之重王语嫣。珠玉怕引起表姐伤心事,每次段誉一要开口说话,她就把他的画面切掉,否则他开口闭口的“神仙姐姐”。
段公子,对不住了!
“别跳了,就看这段吧。”陈雨晶打了个哈欠,指名要看木婉清暴打段誉的场面。
珠玉把棒棒冰掰两段,分给雨晶一段。
前几天的事好像彻底过去了,陈雨晶神色如常,没有丝毫为情所困的样子。
“天底下又不是只有程小松一个男的了!”表姐边看边骂,神采飞扬。
“你有新对象了啊?”
按照麓镇标准,雨晶和珠玉都算晚婚“老姑娘”了。在这里,女孩子过了二十五还不结婚的是少数。基本上刚上班,家里人就会紧锣密鼓地给姑娘安排起相亲局。
镇子就这么点大,只有人往外走的,少有人去了外面又回来的。适龄男女们有很高的几率遇上小学同学和中学同学。
三嬢嬢再给雨晶介绍一波男同学也不奇怪。
陈雨晶避而不答这个问题,被追问半天,才有些害羞又含糊地说,“是外面来的男人,在大公司上班,来这里出差的。”
大城市、又是大公司的男人,说不好能不能走到最后。小地方人处对象,都是奔着结婚去的,不像大城市的人,他们的花头可就多了。
珠玉吮了口草莓味棒棒冰,出神地想着,小地方的人走的是距离最短、目标明确的直线,而大地方人走的是滚成团的毛线,他们的选择多多,总是兜兜转转,跳来跳去。表姐这种乡野女孩遇到现代都市男子,无异于淳朴的原住民碰上白人侵略者。珠玉是有点担心的。
陈雨晶却想得很开,“我没考虑那么多,走一步看一步。也不是非要有个什么结果,”她叹了口气,“我和他差太多了呀,他家条件很好的,是言情书网。他还留过学,学历可高了。”陈雨晶说着说着,就把头埋进了被子里。
“他和你说自己家庭状况,说他的大学生活,他对你说那么多,如果没有心思,怎么会说?”珠玉笑了起来,“他对你有意思,他还没害羞,你害羞什么?”
“闭嘴,闭嘴,别说了。”陈雨晶跳过这个话题,转头追问起珠玉的情感生活来。
木婉清暴打段誉没多会儿,两个人画风大变,忽然就定下了终身,珠玉觉得这段变得没意思了,索性把电视关了。
将蓝牙音箱连起来后,她放了一首英文歌。
Under the chemtrails over the country club,
Wearing our jewels in the swimming pool......
“我没有对象。”
“对你有意思的人呢?”
Me and my sister just playing it cool,
Under the chemtrails over the country club.....
“也没有。”
“怎么会没有呢?如果有一个人......他跟你说了他的过去、他的家庭,甚至于他的秘密,那就算是有意思,哦,不,比‘有意思’还要多,这代表他喜欢你了。”
“哦......”珠玉沉思了一下,“还是没有。”
Meet you for coffee at the elementary schools
We laugh about nothing as the summer gets cool
It\'s beautiful how this deep normality settles down over me.....
“怎么可能没有!你这么年轻漂亮,有知识有文化.......”
珠玉长长叹了口气,“你怎么不把负债加进去啊?再年轻漂亮,再有知识有文化,负债写进去,谁还敢对我大献殷情,我敬他是条汉子。”
“你这辈子就铁了心了要和你爸绑定在一起吗?”陈雨晶对此颇为不解,“只要你愿意,随时都能回去,何必这样愚公移山、精卫填海啊......”
“是的,我是要做精卫去填海的,姐你不愧是幼儿园老师,用词精准。我没办法.......你就当我脑子有问题吧。那些因为我年轻漂亮学历高才喜欢我的人,我相信他们也能找到同款去喜欢的。我这种负债版没必要流通到市场上吓唬人。”珠玉叼着棒棒冰,躺在床上翘着脚听歌。
陈雨晶头一次意识到,这个妹妹不是开玩笑的,她好像准备好把一辈子都搭进去了,“你把积蓄花完了呢?”
“去找个班上啊,继续存钱,寄给我爸.......”
“你自己不过啦?!你不结婚,不生孩子了吗?”雨晶不自觉抬高了音量,空调的嗡嗡声都被盖了过去,“今年过完,你还是回加拿大吧,就当来山里旅游一趟,别真的一头栽进去,这个债,普通人还一辈子都换不完!”
You\'re in the wind, I\'m in the water
Nobody\'s son, nobody\'s daughter
Watching the chemtrails over the country club
带着暑气的歌声是充盈的风,吹鼓了白色的蚊帐,她们宛如坐在一艘小小的船里,即将驶向何方,暂且不知道。
“姐姐,人活着就必须,就非得,结婚生子吗?必须要朝着‘幸福’的方向去吗?我往死胡同走,但我未必痛苦呀,如果让我按部就班去获得所谓的幸福,我反倒会感觉痛苦。
普通人少有机会得到的好东西,好玩意儿,好经历,我全都体会过了,再把普通人应该有的‘幸福’塞给我,我会觉得太多了。在这个世界上,我不需要索取额外的东西了。”珠玉慢吞吞地说着自己的心里话,越说越觉得,这确实不像话,简直像疯了一样。哪里有人不走阳关道,偏走独木桥?
陈雨晶开导劝说珠玉很久很久,直到快到十二点,见珠玉合上眼皮,昏昏欲睡,她才躺下。
“改明儿你好好辅导一下琪琪的英语吧。唉,你这个话,别对我妈说,她听了肯定抓狂。我就和你说最后一次,以后再也不提了。”反正冬天过去,再到春天,她妈迟早会看出珠玉的不对劲,到时候撵也要把她撵回加拿大。
背对着姐姐的珠玉模模糊糊应了一声。歌声停了,蝉鸣又起。她在黑暗中睁开眼睛,想着为什么大家都要把她往外推呢?珠玉忽然感觉有些孤单,她往后靠了靠,还是想靠近姐姐。
自打珠玉来三嬢嬢家后,接送琪琪的事就交给了珠玉,陈雨晶陈凯要上班,三嬢嬢和三姑爹出门在外搓麻将就不必克制着搓八圈了,少说都能搓到十二圈。
而且琪琪本人也强烈要求,要小嬢嬢来。
陈雨晶为此还大吃起醋,为什么不要我,我不如你小嬢嬢漂亮还是怎么地?
“你会要我在路上背唐诗,考我加减法,小嬢嬢就不问,她还给我带甜糕吃。”
“以后她也考你,考你英文!”
大城市的孩子放了学都会被家里人送去课外班补课。现在这股风也吹到了小镇上。家里人原本都不管琪琪学习,小学一年级,她学得轻轻松松,写完作业就是玩儿,从来不多花一分钟看书。陈雨晶作为教育从业者,左看右看都觉得要管管这小家伙,奈何她就是不肯去课外班,再说就要闹了。
珠玉在小学门口站了十分钟,中途有接孩子放学的晚托班老师,走过路过给她也递了传单,她折了几下,不动声色塞进包里了。如果这传单被陈雨晶看到,少不得又要念,还是该把琪琪也送去补习补习,咱们不能比别人落后啊!
才一年级,有什么值得额外学的啊。
一(5)班的小学生最后一列出来,老师在的时候尚且安静,走远了就开始像一群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
“陈诗琪那是你什么人啊?她老来接你。”
“是你妈吗?”
瘦瘦小小,近来又晒得很黑的琪琪,笑而不语,一副很满意的样子。
珠玉今年才二十五岁......不过她忽然懂这小丫头的心思了,不要爷爷奶奶,也不要大嬢嬢和叔叔,只因他们都是熟面孔,同学都认识了。非得来个生面孔,大家才会觉得那是她妈妈。
从幼儿园到一年级,她的爸爸妈妈一次都没来接送过,同学都有父母等着,只有她没有。
“真是你妈妈吗?看着不像......”女同学们来回打量珠玉和琪琪,“她那么白,你那么黑。”
琪琪从鼻子里很夸张地哼了一声,以示轻蔑,这还用问吗?
“琪琪,甜糕吃吗?”珠玉适时地蹲下来,用热情的行动表示他们确实是一家子的。至于妈妈不妈妈的,暂且带过!
可是小学生的问题是无穷的,而且十分具备打破沙锅问到底的精神,“你爸爸呢?他怎么一次都不来接你?”
琪琪皱着眉毛吃起甜糕,小小年纪渐渐懂得,一个谎言确实需要另一个谎言去填补。
此时,一个穿着亚麻色衬衫、鼻梁着架着副褐色墨镜的男人,顺着绿灯穿过马路,走到了这一边来,他手抄在裤子口袋里,看起来悠悠闲闲的。
“放学啦?”他朝着琪琪笑了笑。
“兰旗街一百三十七号怎么走......”柳斯昭刚开了口,想问珠玉路怎么走,就猝不及防地被她挽住了手臂,“我带你走,别说话,配合一下,配合一下。”
与其说是挽住,倒是有些胁迫的意思。柳斯昭第一次跟她站这么近,近到能看到她头顶心的旋儿,别说,这姑娘的细胳膊真挺有劲儿的。
“那是你爸?”小女孩子们简直不可思议,“你爸爸妈妈今天都来接你了啊!”
琪琪秉持着不说话就不算撒谎的原则,只是骄傲地走到这对年轻男女中间,一手拉住一个,志得意满地朝家里走去了。
瞧呀,我也有爸妈,而且比你们的爸妈都要年轻,都要好看,就像明星一样好看。
走远了,柳斯昭侧过脸看珠玉,用唇形说:“我和你什么时候有个这么大的孩子?”
“我十九岁、你二十二岁的时候,才能生出琪琪这样大的小学生。”珠玉被人喊成孩子妈的时候,脑内哐哐作响,即使觉得很荒谬,依旧一秒就得出了这个数字。
离开学校老远,她还是有些颇受冲击,以至于把柳斯昭的反问句理解成了疑问句。
柳斯昭好久没吭声,珠玉才发觉出不对劲,“我不是那个意思!”
“2016年你在加拿大,我在美国,距离确实不远。”他一本正经地又进行了进一步计算。
这话说得,不知道谁占了谁便宜,但珠玉第一个反应却是——“那你怎么不来加拿大找我玩啊?”简直近得不能再近了,就跟沪城到南市似的。
“玩什么?”柳斯昭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镜,很偶然地流露出了一点风流的情态。
珠玉扭头,慢慢看他,有些惊讶他还有这一面。
也许是花花公子似的墨镜,也许是他身上须后水的木质香气,又或许是风吹动衬衣时勾勒出的优游气质,让他那句玩什么多了一层暧昧的含义。
“你说玩什么?”她接得如此顺畅,也是一种条件反射——对调情话语的条件反射。
二十五,二十八,常年生活在国外,谁没在二十代前半开展过丰富的生活?
她心想,如果这家伙眼里心里都没鬼,应该不会对这句话产生额外想法。
“你要玩什么我都奉陪。”他略微低头,墨镜从鼻梁上滑下来一点,琥珀色的双眼望着珠玉。
第10章 《我的叔叔于勒》
兰旗街一百三十七号是一家小饭店。
今天盛文斌做东,邀请三嬢嬢一家五口,还有他最最想念的侄儿柳斯昭,大家齐聚一堂,一家人一起吃个饭。
硬要说这顿饭的意义,就是给侄儿接风洗尘,大老远过来,不能没有人招待。
柳斯昭和珠玉带着琪琪一起进的包间的门,门刚打开,盛文斌张开双臂,笑容可掬地走了过来。珠玉还挺不自在的,心想千万别来个拥抱,别搞得太煽情。这是他们父女隔了好几年的一次见面,上一次还是大学毕业典礼。
结果他热情拥抱的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而是柳斯昭。
“小昭啊,让叔叔好好看看,哎呀,这么多年没见,都认不出来了,个子更高了,脸色也好了.......来,坐坐坐,就坐我旁边,吃菜,吃菜!”
珠玉心情复杂地坐在三嬢嬢旁边,意识到她爸真是使出了十成十的劲头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柳斯昭是他亲儿子呢。
盛文斌其人,长得斯文瘦小,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面皮白,相貌清秀,生意做得特别大的那阵儿,致力于打造自己“儒商”的派头,自诩饱读诗书,极重个人修养。
现在没钱了,外表看着还是一个体面美中年。在以前,好相貌并没有给盛文斌派上特别大的用场,但现下却帮了他一个忙。有一个女生意伙伴,过去一直暗恋他,奈何他有妻有子,生活幸福,等他一落魄,人家立刻伸出援手,邀请他去她那儿住,一住就住到现在。好像她等着他落魄等了许多年似的,时机一到他就掉进了她的温柔陷阱里。
柳斯昭住在麓镇这段时间,不少有头有脸的人家都邀他去赴宴吃饭。他们并不知道他是豫升集团的管理者,只是模糊晓得,这个年轻人继承了一所很大的公司。这段时间里,他出钱给村子修缮小学,扩建操场,建镇公共图书馆,修桥铺路,手笔大得叫人咂舌。不知来历的富家子,人品也亮堂堂,谁不想跟他走近一些。
但他只去过陈家一次,其他人家统统谢绝。人人都以为这后生额外给陈叔公面子,是看叔公在麓镇关系硬,地位高。柳斯昭却和珠玉说,他只是对民俗文化感兴趣,想见见陈家的盲眼奶奶。听闻她知道很多此地的民俗风情,历年麓镇的社火庙会上,她会出面唱很多曲子。仅此而已。
珠玉觉得事实也是如此,他看着不像是要彻底融入这个小镇,跟镇上的年长人物们搞好关系对他而言完全没必要。游龙何必在浅水里暂留?
有钱人大搞慈善......她有点心得,但她绝不会说出口。要么为名,柳斯昭不需要,他的名已经够大了,到小地方是为了隐姓埋名。再有就是积阴德,就跟中世纪的赎罪券似的。这么大个公司步步向前,车轮子底下碾过多少人,谁知道呢。
倒不是她以最大的恶意揣度别人,只因她本人就是父债子偿的典型,业兴许不是柳斯昭造的,家族造的业一样得是他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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