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车会嘎吱嘎吱作响的村落。围着披肩坐在窗边的身影,被囚禁在风景如画的牢笼里。
杰内西斯和安吉尔有血缘关系。
杰内西斯继承了吉利安的基因。虽然不是吉利安怀胎生育的,但从遗传学的角度来说,杰内西斯也是吉利安的孩子。
在巴诺拉村,杰内西斯是地主家的独子,安吉尔是穷人家的孩子。按理说他们应该是两个世界的人。杰内西斯看不上村里的其他人,向来独来独往,却唯独对安吉尔抛出了友情的橄榄枝。
从很久以前起,杰内西斯和安吉尔之间就有一种说不出的熟稔感,一种理所当然的亲切。村里的人经常笑着说,两人情同手足。
多么奇妙的缘分。
多么奇妙的血缘。
杰内西斯后来找过吉利安。
他回到巴诺拉村,杀光了村里人,唯独留下了吉利安。
但吉利安拒绝了杰内西斯的请求,不肯帮忙治好他的劣化,最后自杀身亡。
杰内西斯认为他的养父母背叛了他,而和他有血缘关系的母亲,宁愿死也不愿意救他。
黑色的羽毛飘落下来。她抬起头,杰内西斯两手空空地回来了。
他一言不发地往基地里走,明明表情没什么变化,但就是让人感觉不对劲。
她追上去,杰内西斯没有停下脚步。她心里一紧,不由自主地开口:“什么都没找到吗?”
杰内西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奇怪的嗤笑。
“萨菲罗斯在尼布尔海姆。”他侧了侧头,“但是很遗憾,他拒绝合作。”
这不可能。
杰内西斯突然收住步伐,她差点撞到他背上。
她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刚才一不小心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杰内西斯肩膀紧绷,在原地顿了好一会儿,慢慢转过身。
“为什么不可能?”蓝色的眼眸盯住她,“你就这么相信他?”
事关杰内西斯的劣化,她忍不住着急起来:“你和萨菲罗斯是怎么说的?”
杰内西斯笑了一声。
“还能怎么说,当然是告诉他杰诺瓦计划的真相并求他帮忙。”
“可怜的萨菲罗斯,被神罗耍了这么多年,我好心告诉他当年的真相,希望能得他垂怜。”杰内西斯露出嘲讽的神色,“谁能想到,大英雄萨菲罗斯是一个完美的怪物,他并不在乎我的死活。”
她张开口:“你告诉萨菲罗斯他是怪物?”
杰内西斯扬起眉:“我说错了吗?”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仿佛无法发出声音。
好半晌,她才重新开口:“回去和萨菲罗斯道歉。”
滚烫的怒火在杰内西斯眼中熊熊燃起,然后又被他极为勉强地压了下去。
“回去和萨菲罗斯道歉。”她继续说,“然后再重新请他帮忙。”
杰内西斯嗤笑一声,蓝色的眼眸冷锐无比,锋利得令她心寒:“那我倒是宁愿腐烂。”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终于忍无可忍,“你会死的!”
就算能延缓劣化的速度,再这样下去,他迟早会腐烂至死。
杰内西斯:“没有萨菲罗斯帮忙,我就连苟延残喘都做不到了是吗?”
“没有萨菲罗斯帮忙你早就已经死了!!”她大喊。
死一般的寂静突然笼罩下来时,她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但木已成舟,出口的话语无法更改,她惶然抬头,杰内西斯望着他,不管是怒火也好,讥讽也好,都从那张冰冷的脸上蜕下去消失不见了。
她觉得自己就像在注视着什么蜕皮的生物,杰内西斯的身影在那一刻忽然陌生起来。
就连杰内西斯的声音,都平静得令人害怕:“你认为我能活到现在,全都是因为萨菲罗斯高抬贵手。”
她摇起头来:“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觉得我比不上他。”他似乎忽然想笑,也确实轻轻笑了出来。
“原来如此。”他说,“原来如此。” 也不知道是在笑谁。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急忙道,“我只是想说……”
“想说什么?”杰内西斯侧了侧头,“让我放下自尊心去和萨菲罗斯道歉?”
“我只是想说,你不用凡事都和萨菲罗斯比。”
“明白了,是我输了。”杰内西斯露出嘲讽的笑容,“满意了?”
“和自尊心相比,这世上还有更重要的事不是吗?”她急道,“就这一次……”
杰内西斯眼神寒凉:“你以为我是你吗?”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她的喉咙,她愣了一下,剩下的话语尽数熄灭在胸腔的灰烬里。
——你以为我像你一样毫无自尊吗?
胸口是何时多出了一堆灰烬,她都未曾注意。她只是看着杰内西斯,直到后者终于撇开视线。
“你早就知道,”杰内西斯不看她,“我和安吉尔是失败作这件事。”
“会进入神罗的科学部门,也是这个原因。”
他嗤笑:“明明什么都知道,但就是闭口不言。”
结果关于自己的身世真相,他还是从荷兰德口中得知的。
在医疗翼冰冷的房间里。
荷兰德。
告诉他真相的人居然是荷兰德。
“看我出洋相很有趣吗?”
以为自己也能成为英雄,拼命追赶萨菲罗斯,结果从一开始就注定是卑劣的残次品。
“不要装傻了。”杰内西斯对她说。
不要装傻了。
杰内西斯比这世上任何人都了解如何将语言化作伤人的利刃。
“很难看。”
她表情空白地站在原地,杰内西斯已经展开翅膀飞走了。
她产生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意识和身体分离。她看着自己回到实验室,以旁观者的视角看着安吉尔的复制体迎上来。它担心地蹭了蹭她,但她只是看着桌上的东西不说话。
时间可能过去了很久,也有可能只是瞬间她已经做出了决断。
她拿起桌上的苹果,塞到斜挎包里,然后重新跑了出去。
第31章 31
苹果是巴诺拉村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特产。
这个位于南部群岛的小小村庄,家家户户门前都栽着苹果树。那一圈又一圈的年轮,铭记的不止是树木本身经历的时间,记载的也是巴诺拉村的历史。
精心照料的苹果树可以活五十到八十年,和人类的寿命十分相似。如果一个人的父母在她刚出生时栽下树苗,等她垂垂老矣,父母都已离世,她还可以在陪伴自己长大的苹果树下乘凉,抚摸粗糙的树干获得些许慰藉。
杰内西斯家的苹果树不是他刚出生时种下的,这点显而易见。那棵树枝繁叶茂,美丽如宫殿的拱门,据说结的果子也最甜,让村里的小孩眼馋不已。
但杰内西斯从来不把苹果轻易送人。她认识杰内西斯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见他给谁送过苹果,就连安吉尔也不例外。
杰内西斯和安吉尔都是固执的人,不仅固执,而且还要面子。
小时候,安吉尔家里穷,他经常“偷吃”别人家的苹果,只有杰内西斯家的那棵苹果树,他动都没动过。
如果是朋友的话,向杰内西斯要一个苹果不就行了?
安吉尔说不行。
她问为什么不行?
安吉尔没有回答。
——正因为是朋友,所以不行。
杰内西斯和安吉尔的家境差距太大,安吉尔不想在朋友面前抬不起头来。和杰内西斯做朋友的这么多年,他从未向杰内西斯索取过任何东西,两人一直保持着平等的地位。
安吉尔很珍惜这段友情,所以小心地避开了任何会让这份友情掺入杂质的东西。
如果安吉尔喜欢石头的话,她想,他喜欢的一定是那些晶莹剔透、哪怕放到阳光底下端详也依然清澈透亮的石头。
面子对她来说是没什么用的东西。她从小就四处蹭饭,到处偷苹果,活得没皮没脸。成为杰内西斯的小跟班后,杰内西斯的父母愿意给她工钱,让她在他们家的果园帮工,她当时直接一口答应下来,一秒都没犹豫的。
和生存比起来,自尊心这种东西太奢侈了。
如果有什么喜欢的东西,那就努力争取拿到手。她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
她问杰内西斯,她不要工钱,在他家帮工一天,可不可以从他的苹果树上摘几颗苹果。
杰内西斯斜她一眼,允了。
那天工作结束后,她蹲在树上精挑细选,将几颗最漂亮的苹果踹到怀里,然后像松鼠一样哧溜滑下树,一路小跑到安吉尔家找吉利安,央求她帮自己做苹果派。
第二天杰内西斯问她苹果好吃吗,她说好吃。
声音微顿,她自然地补充:安吉尔也说很好吃。
是天下第一好吃,她说。
正在树下看书的杰内西斯哼了一声,仿佛为了掩饰笑意,漂亮的手指微动,将那一页诗歌翻了过去。
如果有什么喜欢的东西,那就努力争取拿到手。她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
一直。
但杰内西斯的存在是个例外,只有面对杰内西斯时的时候,她会像捧着珍贵的东西但却不知道怎么是好的人一样,变得笨手笨脚、甚至患得患失起来。
十四岁那年,她掩饰紧张,笑哈哈地对杰内西斯说,追星那么辛苦,竞争者太多,如果他喜欢她的话,不会有任何情敌。
多么划算啊,她说。
英雄萨菲罗斯,那个年代是所有少年梦想的具现化。
杰内西斯制作的苹果汁,后来得了全国农产品比赛的一等奖。那个时候仿佛只要他付出努力,不管是什么都唾手可得。
她一直注视着杰内西斯,所以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为了追赶萨菲罗斯有多努力。
杰内西斯房间的抽屉里有一个盒子,里面存放着他花费多年收集的关于萨菲罗斯的报道。杰内西斯参军后,那个盒子她一直替他保管着,书房里那张地图,她也一直在继续画。
阳光透过窗外的浓荫洒进来,她坐在木地板上,一边听着收音机,一边假装杰内西斯还在一般,继续完成萨菲罗斯的行军路线图。用笔尖将两点之间连成线,在地名旁边标注重要的信息。
——她喜欢石头。不管是丑陋还是漂亮,剔透还是黯淡,都没有关系。
杰内西斯的父母从小就对她很好,但那是掺杂了私心的好。
「请不要放弃杰内西斯。」
如果是真心爱她的人应该会说:如果有一天太累了,太辛苦了,就放弃他吧。
她虽然是笨蛋,但还没有笨到连这都不明白的地步。
但杰内西斯的父母,是他的父母,不是她的。
杰内西斯基因里带病,村里知道这些长辈,依然鼓励她和他在一起。
杰内西斯需要留在巴诺拉村。
小时候在她心目中闪闪发光的家乡,实际上并不是多么美好的地方。
如果举到眼前,放在太阳底下端详,一定会看到很多斑驳的污垢吧。
但就算不是晶莹剔透的石头也没有关系。
她知道自己不是任何人心目中的第一顺位,那同样也没有关系。
她喜欢石头——不管是丑陋还是漂亮,剔透还是黯淡的石头。
她可以假装看不见,假装不知道,继续将已经破损的宝贝抱在怀里。
因为她有的东西就那么多,全部——全部都是她的宝贝。
明亮的火光在远方的黑暗中燃烧了起来。像铁炉里的炭火,人类的村庄在夜色中发出赤红的光。
看到尼布尔海姆的惨状时,她想:有萨菲罗斯在的地方怎么可能会变成这幅模样?
村子的广场中心矗立着水塔,水塔周围是陷落火海的地狱。人类成了灯芯,变成了火焰的燃料。空气在热浪中扭曲变形,呛人的浓烟遮蔽了天空,火光血一般鲜红。
焦黑的尸体倒在门槛上,散落在广场周围,被火烧光了毛发的尸体难以辨别面孔,像木炭一样堆叠在一起。
生物的求生本能在催促她转身逃跑,对于危机的预感简直在掐着她的神经尖叫,但隔着熊熊燃烧的火光,她看见了提刀的身影。矗立在火海中的恶灵,降临到这个村庄的诅咒,披着一张人类的面孔——一张她熟悉的面孔。
——「这是告别。」
梅德奥海姆的最后一撇,银发特种兵的身影在此时和火海中的恶魔重叠。
她向前一步。
萨……
背对着她的身影好像微微顿了一下,殷红的血珠沿着他手里的刀锋滑落,啪嗒一声……
“萨菲罗斯!!”
安吉尔的复制体不知道从哪里跃出来,雪白的羽翼骤然在她眼前展开,挡住了乍现的银光。世界从中裂为两半,她脸颊一热,突然被喷出来的血液溅了满头满脸。
她呆愣在原地,黏糊糊的血迹滑落下巴,那只安吉尔复制体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身体几乎被斜切成两段。
视线沿着地面的血迹缓慢上移,冰冷妖异的竖瞳映出她僵硬的身影。萨菲罗斯提着刀站在她面前,脸上的神情全然陌生,居高临下犹如注视着不堪的蝼蚁。
她想问他为什么,想问他怎么了,但声音堵在喉咙里,手脚完全不听使唤。时间好像忽然变得慢了下来,犹如缓慢包裹住昆虫尸体的琥珀,她觉得呼吸困难,说不清是因为呛人的浓烟还是那可怕的压迫感,她的潜意识好像在那一刻已经预判了她逃不掉,试图逃跑不过是浪费这具身体仅存的时间。
萨菲罗斯举起刀,那个瞬间,她脑内掠过无数纷乱的光影,一会儿是切开树荫的阳光,一会儿是阳光斑驳的木地板,一会儿是杰内西斯坐在她身边,说他以后也要成为能和萨菲罗斯并肩的英雄。
耳畔响起凄厉而绝望的长啸,那只安吉尔复制体原来还没咽气。它拖着几乎被砍成两截的身躯,张开喉咙发出泣血般的哀鸣。
真奇怪,她忽然想起了包里那颗没能递出去的苹果。
抓着背包带子的手无意识紧了一下,然后那东西就断了。
她没能看清楚萨菲罗斯挥刀的动作,甚至第一时间都没能感受到疼痛。她只觉得视野里好像闪过美丽而冰冷的刀光,再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倒在血泊里,注视着萨菲罗斯的身影渐行渐远,然后彻底被火海吞没。
……
苹果是巴诺拉村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特产。这个位于南部群岛的小小村庄,家家户户门前都栽着苹果树。
因为文化和苹果的栽种息息相关,语言也受到影响。形容顽冥不灵的人时,巴诺拉村的村民会说那个人是一棵不开花的苹果树。若是两人感情要好,巴诺拉村的村民会说:瞧,那俩人好得就像同一棵苹果树上结出的果子。
但是她不喜欢这个比喻,也认为她和杰内西斯和安吉尔,并不是同一棵苹果树上的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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