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罗目前的科学部门主管宝条,是一个会发出桀桀笑声的怪人,他为投身科研而牺牲了很多东西——比如作为人类应有的同理心、道德观、还有每天洗头的时间。
二十多年前,荷兰德在主管宝座的争夺战中输给了宝条,自此成了科学部门的边缘人。荷兰德恨宝条恨得咬牙切齿,每天都忙着诅咒宝条猝死,因此也牺牲了很多东西——比如每天整理仪容仪表的时间。
宝条头发油腻,荷兰德不修边幅。
宝条有驼背的倾向,而荷兰德明显已经开始中年发福。
神罗的科学部门,确实是个可怕的地方。
她这个小组的组会,每次都从批判宝条的研究开始,然后以唾弃宝条的人品结束。
在科学部门上班的第一天,她见到路过的宝条时喝水呛到了,被宝条投以无比鄙夷的一瞥。因为这一瞥,荷兰德对她态度还算不错,有时候抨击宝条的时候还会顺便问问她的看法。
大多数时候她并不需要回答这种问题,只需要肯定荷兰德的意见就好。
科学部门的工作人员永远在加班。需要抽选一个幸运儿承担这份重任时,她非常主动地举起手,再次收获了荷兰德赞赏的目光。
交给新人的工作大多枯燥而机械,这正合她意。
夜深人静的时分,神罗的科学部门就像一个巨大的工厂。纵横交错的管道、缓缓转动的排气扇,地面的钢格板被培养舱的营养液照亮,蒙着一层雨雾般的光泽。
她最后检查了一遍实验室,脱下身上的白大褂,扔到回收处理的隔间里。她用员工卡刷开这个楼层的电梯,然后看着楼层数一点一点往下掉。
电梯嗡鸣运作的声音忽然停了下来。刚刚从前线调回来的萨菲罗斯步入电梯。他离开得比杰内西斯和安吉尔都早,回来得却比他们都晚。
她看了萨菲罗斯一眼,他礼貌地冲她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在休息室等我一下。”毫无预兆地抛下这么一句后,她踏出电梯,飞奔回办公室,在冰箱里一阵猛翻,将东西塞进微波炉,然后再乘着电梯来到特种兵休息室所在的楼层。
在落地窗前见到萨菲罗斯的身影时,她无意识松了口气。
她还以为人已经走了,没想到人还在。
“……这个。”她捧起手里的东西,将那个便当盒送到萨菲罗斯眼前。“杰内西斯承蒙您关照了。”
萨菲罗斯行踪不定,她并不知道他会什么时候回来,所以这个便当——是她今天本来给杰内西斯带的。
下次见到萨菲罗斯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要见到他本人就和中彩票似的。反正如果没人吃的话,她本来也是打算明天再扔掉的……呸,送人的东西可不能这么说。
萨菲罗斯侧了侧头,身为时代现象级的国民偶像,他好像是第一次收到别人递到眼前的礼物。
……一定是萨菲罗斯看起来太不好接近了,也有可能是科学部门对萨菲罗斯的饮食管控非常严格。
“这是什么?”
“一点家常菜。”她说。
眼见萨菲罗斯忽然有些意动,她再接再厉:“你每天工作那么辛苦,怎么能不多吃点东西补补。”
说着,她看了一眼萨菲罗斯的手臂,非常严肃地睁着眼睛说瞎话:“你看你这次出差回来人都瘦了。”
“……”
萨菲罗斯迟迟没有伸出手。她试探道:“这些都是杰内西斯以前喜欢吃的,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
萨菲罗斯接过了她手里的东西。
她叮嘱:“要趁热吃。”
萨菲罗斯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怎么了,你不吃热食吗?”她道,“那我可以重新放回冰箱里冷冻一下。”
“不必。”
萨菲罗斯沉默片刻,忽然问她:“你为什么这么晚还在加班?”
……您不是也在加班吗?
“没什么。只是组里今晚需要有人留下来,我就报名了。”
“是你自愿的?”
在萨菲罗斯的注视下,她点了点头。
那双竖瞳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是吗。”
被萨菲罗斯这么看着,会让人非常有压力。
对她来说,主要是一直抬着头,对脖子造成的压力。
碧绿的竖瞳稍微眯了眯。“你在科学部门遇到难处了?”
“……倒也不是。”
非亲非故的人,忽如其来的关心很容易让她招架不住。虽然她明白,萨菲罗斯是因为她和杰内西斯和安吉尔的关系,才愿意稍微多关照她一点。
她重新抬起头,换上笑哈哈的表情:“这件事可能说来话长。”
萨菲罗斯耐心地站在原地。
她说:“我喜欢杰内西斯,从小就喜欢。”
萨菲罗斯的表情没有变化。
“……”
……咦?他怎么看起来一点都不惊讶。
第5章 05
巴诺拉村从不下雪。
这个位于南部群岛的小村庄,气候温暖宜人,植物四季常青。秋冬的时候天气虽然会凉爽一些,却远远达不到下雪的程度。
在她印象中最接近雪的景色,是村里家家户户的果树结果之前,枝头的花被风吹落的模样。
笨苹果刚刚结果时,果实是平平无奇的青色,但随着时机的成熟,果实的颜色会逐渐加深,最后变成一种深邃的紫。
这种树的花和果实相反,花苞颜色深粉,开花时花瓣却会变成雪一般的白色。到了苹果成熟前的季节,漫山遍野都是盛开的苹果花。轻风一吹,那些花瓣纷纷扬扬,恍若一场烂漫的飘雪。
到了这种时候,杰内西斯必定会坐在树下看书,而且常常一看就是一个下午。
当然,这不是说他平时就不看书了。
不管是村里农闲还是农忙的季节,作为地主家的独子,杰内西斯从来不需要干这些体力活。
他的衣服永远整洁,不会沾着灰尘泥巴。他的手永远白净,不会有因劳作而磨出的厚茧。
家里的雇工在果园中忙碌时,他会在一旁观察见习。因此至少在理论上,他熟知笨苹果的摘取、运输、储存、和加工。
那是他父母的产业,未来自然也是他的产业。
但轻而易举获得的事物,也许注定会缺少持久的吸引力。
杰内西斯的父母看出了他对艺术的爱好,曾经想过送他一架钢琴。那架钢琴被擦得光洁锃亮,摆在二楼的书房里等待他的眷顾,谁成想杰内西斯走进去时,第一眼看中的却是书架上的一本古代叙事诗。
她想,所谓的命运也许就是这么残酷而奇妙。不论你怎样精心准备,都敌不过真正的惊鸿一瞥。
杰内西斯自此和那本诗形影不离。她曾经怀疑他就算做梦,梦里也全是《Loveless》的内容。
杰内西斯少爷整日游手好闲,如果在外面待得太久,他的父母便会让她喊他回家吃饭。
有时候他是读书读得忘了时间,有时候他是在苹果树下睡着了。
盛放的苹果花如云似霞,沉甸甸的花朵压弯了枝桠。她从树枝上倒挂下来吓他。
“哇!”
这招只有最初的几次好使。后来杰内西斯已经见怪不怪,有时候甚至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你在干什么?”
“喊你回家吃饭。”
她在半空晃啊晃,颠倒的世界中,杰内西斯的身影也在她的眼中晃啊晃的。
“所以——”他终于抬起头,“你这是在干什么?”
“……”
当然是在引起你的注意。
但那个时候,她就算不明白自己这么做的理由,也知道有些话不能如实回答。
于是她只是笑着说:“你猜?”
杰内西斯不猜。
他合上书,从树下站起身。
微风拂过,光影簌簌摇曳,纯白的花瓣如雪而落。有几片花瓣落到了他那头漂亮的红发上。她还挂在树上发呆,杰内西斯轻啧一声,停下脚步微微侧身朝她望来。
碧蓝的眼瞳落入叶隙间的碎光。
“走了。”
……
她从没见过雪,却喜欢下雪的景色。
……
加班的人,第二天照常要准时上班打卡。
离开公寓时,她推开门,不期然在门外撞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她才刚搬来米德加不久,和左邻右舍都不熟,在科学部门也还没交到朋友。知道她目前住址的,只有抱着手臂沉着脸站在一边的安吉尔,和明显被安吉尔拎过来道歉的杰内西斯。
估计是哪个人良心不安,偷偷把昨天的事告诉了安吉尔。想到这里,她顿了一下,握着门把的手正要松开,安吉尔忽然轻咳一声,朝杰内西斯投去严厉的目光。
杰内西斯身影微僵,他看起来就像一只被捏住后颈的猫,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浑身都不自在极了。
他下意识想摸出《Loveless》,但诗集被安吉尔收走了。想要抬起下巴环起手臂,但被安吉尔严厉的目光盯着,他明智地放弃了这个想法。
漫长的沉默过后,杰内西斯撇开视线,语气满不在乎地说:“你可以打回来。”
“……”
她好像在杰内西斯身后听见了安吉尔叹气的声音。
她松开门把,问他:“你刚才说什么了吗?”
“……我说——”杰内西斯依然没在看她。他专心地欣赏着走廊尽头的劣质油画。“你可以打回来。”
说得她好像能一巴掌把他拍到地上去似的。
见她没反应,杰内西斯瞄了她一眼,然后又瞄了她一眼。
“哦。”她说,“我接受你的道歉。”
对于这辈子从没道歉过的杰内西斯来说,这估计已经是他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杰内西斯转回头,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就这?
他低头看她,她抬头看他。
周围的公寓里传来轻微走动的声音。如果有人此刻推开门,在这个普通公寓的走廊里见到神罗大名鼎鼎的两位1st,明天的八卦周刊不知道会出现怎样的头条。
“……好了好了我原谅你。”她抬起手拍拍杰内西斯的肩膀,笑眯眯地说:“我得去上班啦,回见。”
电梯门在身后关上时,她清楚地听见安吉尔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这件事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是这么告诉自己的,昨天也是这么和萨菲罗斯说的。
她昨晚拉着人聊了半宿,萨菲罗斯意外是个绝佳的听众。他对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不感兴趣,因此对论断他人的人生也毫无兴趣。她觉得自己就像和神仙分享烦恼的凡人一样,因为聆听自己心声的是超乎世间常理的存在,心态反而变得无比坦然。
她很确定,世上没有几人比萨菲罗斯更适合保守秘密。
他是堡垒,是铜墙铁壁,是无法攀登的高峰,同时也是最可靠的盟友。
从小到大,杰内西斯其实明里暗里拒绝过她很多次。
她看完奇怪的童话书,在苹果树下庄重地握住杰内西斯的手,语气坚定地告诉他,她以后一定会让他幸福,每天都过上快乐的生活。他无语地抽回手,让她不要说蠢话。
她整天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杰内西斯身后,村民们都看在眼里。像所有不懂得小孩子也需要边界感的大人一样,他们经常拿这件事打趣杰内西斯。
那些人的提问并无恶意,揶揄的语气是出自喜爱,这些事她都知道。
这些事她都知道。
稍微长大了一点后,村民们会开玩笑问杰内西斯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成家。
用村民们的话来说,杰内西斯是含着银汤匙出生的少爷,生来便享有一切。他的父母什么都替他安排好了,确保他能一生无虞。
她知道她在杰内西斯眼里象征什么。
所以当那些人问杰内西斯,有没有喜欢的人,他回答说没有,她并不觉得失落。
村里的大人总是觉得杰内西斯只是在嘴硬,并不气馁。于是她也或间接或直接地,听了很多次杰内西斯对她的否定。
有一次,村民们拿这件事开玩笑的时候被吉利安听见了。她第一次发现原来安吉尔温婉的母亲也会发怒,而且生起气来和他父亲一样严厉。
吉利安将那些人赶跑后,折回来犹豫片刻摸了摸她的脑袋,柔声告诉她别往心里去。
那一天,吉利安成了巴诺拉村里她最喜欢的大人,排名和杰内西斯的父母并列。
她说她没有往心里去。
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执着到有些笨拙地告诉杰内西斯,她只是她。
我只是我哦,杰内西斯。
我只是我。
所以十五岁那年,杰内西斯的父母恳求她,让她去劝劝杰内西斯时,她并没有完美履行他们交给她的任务。
所以十五岁那年,杰内西斯决定摆脱父母给他安排好的人生,去追逐自己的梦想时,她并没有试图阻拦。
杰内西斯喜欢念诗,在铺满阳光的书房里,在落花如飞雪的苹果树下,她坐在他旁边的木地板上,坐在光影斑驳的草坪上,听他朗读那些晦涩的、莫名其妙的、让人耳朵起茧的、但据说很美的古代诗歌。
关于英雄和荣光,关于三位奔赴战场的好友,关于女神赐下的赠礼。
缺少了关键的最终章的古代叙事诗,她虽然不懂吸引力在哪,但她喜欢杰内西斯眼中的光,像阳光下的大海,像盛夏不落的夕阳一样,煜煜生辉的那种光。
杰内西斯的父母在她身上寄托了错误的期待。杰内西斯怀揣着小小的火种,任谁都无法扑灭它的光芒。
将那种光芒围囤在小小的村子里,太浪费了。
那么美丽的、羽毛绯红的鸟,哪怕只是短暂地在手心里停留过,就已经很好了。
但是杰内西斯走的那一天,他的父母哭得好伤心,伤心得好像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一样。
伤心得好像,他们终于要将偷来的十几年时光全部还回去了一样。
她读过很多童话书,所以这种情节她熟。如果杰内西斯是一只鸟,他还是一颗蛋的时候,被神明放到了他父母的掌心里。神明嘱咐两人,杰内西斯只是暂时交给他们保管。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渐渐忘了神明的嘱托,开始将杰内西斯当成自己的亲生孩子养育。
杰内西斯是一只鸟,但他在他人类父母的身边长大了。意识到自己不属于人类世界那一天,他在他父母不舍的注视下,展开美丽的翅膀飞向蓝天。
如果故事是个好结局,杰内西斯应该在儿时的家上方飞个几圈再走,意思意思一下。
如果故事结局比较悲伤,杰内西斯则会头也不回地飞向远方。
神罗派来接人的直升机离地起飞时,猛烈的风压平了周围的麦田。金色的海浪在她身边翻涌摇曳,她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直升机越变越小,直至变成天边的一颗黑点,最后彻底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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