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天白日的深宫大道,一股深寒之气笼罩在良桦夫人周身,激起她一身的鸡皮疙瘩。
大殿中,安定君坐在曾经老秦王坐过的位置上,神情哀切,数位官员挨个上前禀告葬礼事宜。
他扶着头,疲惫道:“一应事,全按旧例执行。”
官员们退下,“喏。”
而后他又道:“亲父身边已无妃嫔,便将全部伺候过他的宫人、同亲父交好的蔡公,送下去,继续照顾和陪伴亲父吧。”
让活人跟着陪葬,此为人殉。
殿中一片静谧,秦国为何被其他国家称为蛮夷?最为重要的一点,便是秦国国君实行人殉。
国君死后,其身边所有人,甚至不乏有惊艳绝绝的名士,均要跟着下葬。
这次,安定君让蔡兰和所有内侍跟着老秦王一起死。
突兀的,一道声音炸响,“儿,反对。”
秦歧玉抬眸,明明他跪坐着连身子都没动一下,偏生能让人感受到他强烈的存在。
安定君被哭懵的头僵了一下,而后暴怒,“混账!亲父最是疼你,甚至在你家住过,你怎敢反对?你可对得起亲父?你竟想要亲父一个人孤伶伶走,其心可诛!”
诛这个字,太大了,所有朝臣齐声,“请王上息怒!”
秦歧玉不避不让,继续道:“曾大父其心坚韧,可曾怕过孤单?若我们让无辜活人跟着他一起走,他才会觉得惋惜,他明明,是那样一个体恤子民的国君。”
安定君气得浑身发抖,很想站起重重呵斥秦歧玉,但他身子太过庞大,无法起来,便气呼呼道:“此乃祖制!”
一声嗤笑响起,在安定君把眯眯眼都睁大的情况下,秦歧玉嘲讽道:“何为祖制?往前追溯,我们也不过是造反的诸侯而已,沿用的不是那时的东西吗?
只不过是后人懒得改,不想改,不想承担改变的后果,所以一代又一代,将这活人殉葬的陋习传承了下来。”
“既是陋习,当然得改。”
安定君被气得说不出来,论引经据典,恐怕在场没有一个人说得过秦歧玉,他从当年那个王朝为何要人殉,一直说到现在,说到其他三国早就废止这项制度。
而后掷地有声道:“亲父不敢背负骂名,废除这项制度,我敢。”
安定君砰砰砸着扶手,指着秦歧玉道:“你莫要觉得我就你一个儿子,你可以为所欲为!我随时能将公子媳招回国!”
安定君竟然气的想废秦歧玉,让公子媳回来!大臣们惊了,这可不行,公子媳哪里比得上秦歧玉。
秦歧玉一个下压的手势,便让想帮他说话的大臣们闭嘴了,他们屏住呼吸,看秦歧玉站起,走到安定君面前挺立。
两相对视,他道:“您当然要叫他回来,他得回来送曾大父一程。”
他会怕公子媳,那个脑子里只有领兵打仗的曾经的手下败将?
“滚!”安定君气道,“你给我滚。”
秦歧玉道:“滚可以,但我反对人殉。”
安定君气都要上不来了,重臣们连忙安抚,这刚送走老秦王,可不能再送走安定君。
便有人说:“此事押后再议吧。”
安定君摆手,秦歧玉转身便走,半点不留恋。
他出宫后,没回家中,先去了门客所在之地,众人纷纷献策。
而他这一反对,让原本平静的朝堂掀起大浪,这人殉制度,是改废除了。
它太过陈旧,太过不人道。
臣子互相拜访,商议此事。
可也有朝中老人,固执已见,认为就该施行人殉,祖制一点都不能动,他们恐惧变化。
在家中等待死亡的蔡兰,久等宫中人不到,而后方才知道,原来秦歧玉开始反对人殉了。
他恍惚又欣喜,喜得不是他自己可以不用死了,他都这么大岁数了,不惧死亡,他喜得是秦国未来有秦歧玉,不用再担心了。
次日,新君上任,安定君成为新秦王,他再次提出祖制,让众人陪伴老秦王下葬。
秦歧玉再次上书,表明自己反对人殉。
同时,不像昨日那般他自己一人对扛新秦王,在他出言后,朝中众臣,纷纷发言支持。
朝中老人反对,两方人吵得不可开交。
新君的第一次朝会,便在一片混乱中落下帷幕,同时咸阳城知道了朝会闹剧,引众人议论。
第二次朝会,同样的状况发生,不一样的是秦歧玉换了策略,那些要保留祖制说要人殉的人,不如他们跟着老秦王一起去?
秦歧玉道:“尔等这么担忧曾大父路上孤单,不如也跟着一起活葬。”
众人面色一变,拒绝道:“我等乃朝中大臣,身负要职,多有不便。”
他冷笑:“所以你们不敢去,却要要求内侍们和蔡公去活葬?怎么,你们认为自己比蔡公都重要?别担心你们的职务,多得是人可以替代你们。”
“还有,”他话锋一转,直视已经换上国君服饰的安定君,说道,“亲父乃是曾大父亲子,是否也要跟着一起活葬?我亦乃曾大父之孙,我儿峥儿乃是曾大父最喜爱的小小孙,不应该一同去吗?”
安定君大骂:“你个鸟!”
而后当了三十多年太子,终于当上秦王的安定君,褪去他曾经的软糯,命令道:“寡人要求他们陪葬!不必再议!”
第八十七章 群起而攻之
第二次朝会不欢而散, 安定君打定主意叫活人陪葬,谁的话都不听,上书反对人殉的,通通不批。
到了第三次朝会, 秦歧玉着一身皮裘大氅, 厚重的衣裳同周围只着单衣的官员们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一身贵气, 满身骄矜,身边围绕着同他商讨如何让安定君回心转意的年轻官员。
众人簇拥着他走到宫门口,而后便见他停了下来, 满脸冷漠道:“他不愿, 那便逼到他愿。”
而后他迎着宫门的阴影直直跪坐了下去, 宫门口的侍卫们快速躲避,随即反应过来,拔腿就往宫内跑。
官员们惊诧万分, 就在他们举棋不定, 不知是该入宫参加朝会, 还是同秦歧玉一起跪坐在宫门口时。
数百名士组成的队伍, 在吕秀和高子圭的带领下, 就在他们无官身之人,能走到离宫门口最近的地方, 悉数跪坐下去。
这些全部都是秦歧玉的门客。
吕秀举起羽扇遮住自己半张脸,遥遥望着前方孤身一人跪在宫门口的秦歧玉,自言自语道:“感觉这辈子都没做过这么刺激的事。”
高子圭板板正正跪着, 余光扫着吕秀道:“放下你的扇子, 好好跪着, 怕谁看你的脸。”
“你懂什么,现在日头还不烈, 等一会儿太阳升起来,流满脸的汗,丑死了。”
高子圭闻言无语地收回视线,看着前方的秦歧玉,心潮澎湃,他很期待,当秦歧玉为王时,他们跟着他,会如何大展拳脚。
在门客和秦歧玉中间的宫门口空地上的官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将视线落在秦歧玉身上。
是选择年轻聪颖的有望成为下一任君主的秦歧玉,还是选择一直未展露过雄主之姿的现任秦王?
那肯定还是被老秦王认可,立为太孙,如今直接成为太子的秦歧玉。
他们咬牙道:“跪!”
一撩袍角,众官员在秦歧玉身后跪下。
大朝会是参加官员最多的会议,陆陆续续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官员们,艰难地穿过层层百姓,而后一眼看见数百名士跪坐。
再往前望,是密密麻麻参加朝会的朝中官员们,其中不乏有自己交好的官员。
大家交头接耳后,方才知道这是秦歧玉带头逼迫新秦王安定君,要他取消人殉。
有那心有热血者,直接跪坐下去;有那投机取巧者,跪坐下去;有那不明所以,但随大众肯定没错者,跪坐了下去。
很快,宫门口前面偌大的空地就没有一点地方了,由秦歧玉为首,紧接其后是当朝众臣,而后是秦歧玉的门客、闻讯而来的各地士子、亦有在为老秦王活葬人员名单中的亲属。
整座咸阳城都在翘首以盼,等待安定君的决定。
咸阳王宫依山而建,本就是咸阳城最高之处,站在角楼处,能清晰看见宫门口的盛况。
都说高处不胜寒,安定君现在就是这种感觉,在他成为新一任秦王的第三次大朝会,他就面临了官员罢朝的大事件。
而这件事,是他的好太子打得头。
被老秦王打压、看不起、窝囊了三十年,终于成为王的安定君,那大权在握突然飘飘然的欣喜尚未散去,秦歧玉就迎面给他泼了一盆冷水。
但他心中尚有一股不甘的气,他命人抬来榻,就在角楼坐下了,他倒要看看,他们能跪坐到什么时候!
晌午了,安定君没有出来。
傍晚了,安定君还是没有出来。
快要到宵禁了,他们若还是跪坐着,将会被丢进大牢,安定君还是没有出来。
新秦王的态度十分明显,他一意孤行就是要让活人殉葬,他劳苦功高的亲父,怎么就不能让人陪葬了!
秦歧玉嘴唇都惨白了,手指微抬,不知在何处猫着的宇跳了下来,直奔他而去,将他搀扶起来。
他黝黑的眸子注视着空洞洞的咸阳王宫,沙哑着嗓子道:“儿,明日继续过来,恳请亲父取消人殉制度。”
说完,他转身面向跪坐的众人,深深鞠躬拱手。
而后他被宇搀扶着,挺直着背脊,一点一点,从众人自发给他让出的道路来走了出去,一直走到无人的地方,他方才腿一软滑了下去。
褚时英就候在马车里,远远地看他倒了下去,骇得头皮都发麻了,径直跳下马车,跑向他。
宇已经将他背了起来,褚时英执起手中的水袋给秦歧玉喂水,“坚持一下,先喝些盐水,马车就在前面,曲已经在家中熬好了粥。”
秦歧玉微弱颔首,褚时英扶着他,跟在宇身后小跑,将他抱进马车。
宫门口跪坐了一天的人,也互相搀扶着,一瘸一拐散去了。
角楼上的安定君松了一口气,然而次日天将将亮,便有人禀告,秦歧玉等人,又跪坐在宫门口了。
同时,一直跟着他辅佐他,从门客摇身一变成为他属臣的人快步进来禀告。
名士们就安定君执意要执行活葬一事,进行了口诛笔伐,更将昨日大家宫门口跪坐之事大肆宣扬了出去。
都不需要多久,他们就会成为三国嘲笑的对象。
他大怒,摔碎了一个碗。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宫门口陆陆续续有人坚持不住,昏厥过去,被守在一旁的太医抬了下去。
整座咸阳城风声鹤唳静悄悄的,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的宫门口。
这时一抹倩丽影,执着油纸伞,施施然穿过士子群、官员群,走到最前方的秦歧玉身边,跪了下去。
有新来咸阳城的百姓窃窃私语,“那位夫人是谁?胆子也太大了。”
“是太子夫人,褚家时英。”
褚时英将油纸伞朝秦歧玉倾斜而去,借机往他嘴里塞了个酸甜果脯,担忧问:“身子可还撑的住?”
秦歧玉连话都不说了,只是微微点头。
她便收回目光,说道:“再坚持一下,她们马上就来了。”
“快看!”
众人齐刷刷回头,只见一群头戴帏帽的妇人,从人群后方穿过,同褚时英一样,欲要穿过官员跪坐之地,却被侍卫阻拦。
宫门口,非官职在身人员,不得放肆。
为首女子嫌弃脸前薄纱,“侬仔细看清楚我是何人,连我也敢拦!”
侍卫们齐刷刷跪地,“冲突了夫人,望夫人见谅。”
尚且还居住在太子府,没搬到宫中去的良桦夫人道:“让路。”
侍卫们拿开刀,放这一众夫人进入,她们相继跪坐在了褚时英身边。
良桦夫人侧首看了一眼褚时英,褚时英颔首,她沉了一口气,猛地高举双手,喝道:“此乃血谏之书,望王上三思!”
有风吹拂,将血腥味吹到人们鼻端。
良桦夫人右手食指上豁然一个大刀口,不止她,褚时英、韩姬、秦姬……每个人手上都有伤。
门口侍卫接过透过帛书血红一片的绸卷,匆匆往宫内跑去。
经层层上报,安定君拿了这份鲜血淋漓的血书。
血书上的每一个字都冲击着他的眼,他疲惫地阖上了自己的眸子。
天下众名士相继讨伐,他的儿子秦歧玉率千人静默跪坐表示反对,他最亲近的夫人联合所有妾室、公子夫人,用血书死谏。
每个人都在阻止他实行活葬。
他明明只是执行过去的政策,只是想让亲父路上别那么孤单,为何会如此?
他心茫然,甚至悲怆地想,若是亲父下得命令,他们定不敢如此,他们就是欺负他软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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