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旭回了家乡, 郭勤威的头颅被他葬在祖坟之中, 郭旭回乡之时, 将察事厅那位叫绿梅的暗探也带回去了,郭勤威的老母早在郭旭被流放时就忧愤而死,家中只余郭妻,郭妻也不嫌弃绿梅出身低微,做主让他们二人成了婚,绿梅很快有了身孕,郭旭将绿梅带到郭勤威坟前, 与绿梅一起叩首,泣泪告知了郭勤威这个好消息。
何十三等少年用兄长的抚恤拜了师, 每日学习武艺,只待年岁一满, 就到边关投军,继续为大周效力。
而朝堂也有了变化,新政再无掣肘,圣人下令,科举的考卷糊名,并允许商人及其后代参加科举,这一政令,一方面杜绝了科举作弊的可能,考官不能再根据考生家世和名声择才了,一方面,扩大了参与科举的寒门范围,自此大周真正开启了唯才是举的时代。
鱼扶危闻讯大喜,于是歇了鬼商生意,选择闭门不出,日日温习诗书,踌躇满志,预备在正月的进士科考试时一举夺魁。
鱼扶危的抱负,始终是扶危定倾,尽忠拂过,他等了二十多年,终于等到了一展所长的机会了,他不会再错过。
在朝中这种大变下,相比起来,黄门侍郎兼起居注郎王暄莫名失踪,京兆尹遍寻不获,只是一桩不值一提的小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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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本是一桩雅事,奈何李楹不许崔珣喝酒,因此红泥小火炉上,只温了一壶白露茶。
李楹托着腮,看着崔珣执笔写着行草,自李楹劝慰之后,崔珣决意抛下过往,随李楹寄情山水,走遍大周每一个角落,助她帮助大周百姓,他的心境,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再不像以前那般郁卒紧绷,而是渐渐如释重负,以前写不出的行草,也开始能写出来了,李楹取下红泥小火炉上的白露茶,用长柄银匙舀了杯橙红茶汤,递给崔珣,她说道:“这字,有柳松柏七八分的风采了,比你当时给张弘毅写的那幅,要好上很多。”
崔珣放下狼毫笔,接过白露茶,细细抿了口,他端详着自己写的行草,说道:“以前写的,更好。”
李楹道:“等我们去了扬州,去了吴郡,你会重新成为六年前的崔珣的。”
六年前的崔珣,是什么样?李楹并没有见过,但她在郭勤威的讲述中听过,大抵是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她没有在他最美好的时候遇到他,而是在他最不堪的时候遇到他,她对此,并不觉得遗憾,美好是他,不堪也是他,她不会因为过往的美好,就耿耿于今日的不堪,那样只会伤人伤已,值得她花费心神的,应该是与他的今日和明日,而不是昨日。
崔珣微微一笑,颔首道:“嗯。”
他也很期盼,能和她一起,早日去扬州,去吴郡,去开始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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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白露茶汤的袅袅清香中,李楹看着崔珣写的“闲梦江南梅熟日”,她道:“下一句,不是夜船听笛雨潇潇么?”
“是。”
李楹笑道:“那下一句,让我写。”
崔珣莞尔,于是拿起松烟墨锭,为她研墨,不过墨还未研完,府外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是卢淮。
卢淮自卢裕民死后,很是郁郁寡欢了一段时间,朝中不断有人以他是卢裕民侄子的原因,向太后和隆兴帝弹劾他,这些奏疏都被太后一力压下,卢淮也在太后的倾力维护中,慢慢重整了心情,有明主如此,他若再沉溺于过去,不但对不起太后,对不起他自己,也对不起将他视为范阳卢氏希望的卢裕民。
于是卢淮回到了大理寺少卿的位子上,继续践行他“尽忠益时者,虽仇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的为官准则,只是听闻崔珣突然辞官,他还是有些愕然。
他犹豫了许多天,最终还是拎了一壶酒,前来找崔珣了。
李楹从支起的轩窗外看到了卢淮手中的酒,她想也没想,就警告崔珣道:“你不准喝。”
崔珣身体好不容易好转,她可不想前功尽弃。
崔珣嘴角扬起,允诺了她,他起身去迎了卢淮,回想上一次,卢淮踏入崔府,还是崔珣成了阶下囚,被大理寺看管,如今虽只过了数月,却已物是人非。
卢淮进入书房后,首先看到的,是红泥小火炉,以及火炉上的白露茶。
他扬了扬手中的绿蚁新醅酒:“既有红泥小火炉,何不来壶绿蚁新醅酒?”
崔珣摇首:“抱歉,我身体抱恙,喝不了酒。”
卢淮愣了愣神,然后讪讪道:“我升任大理寺少卿的时候,送了崔少卿一个莲花酒注,这是我的过错,望崔少卿海涵。”
他以为崔珣是在因为这件事记恨他,崔珣闻言,却说了句:“有这事么?我忘了。”
卢淮讶异抬眸,崔珣神色平静如水,卢淮忽笑了笑:“哦,是我记错了,没这事。”
他又看到了放在桌案上写着“闲梦江南梅熟日”的白麻纸,说道:“崔少卿已经筹划着去江南了么?江南好啊,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是一个隐居的好地方。”
崔珣却深深叹了口气,他说道:“卢少卿,你我之间,素来没什么交情。”
卢淮怔了下,崔珣淡淡道:“所以,你今日前来,到底要我相助何事,还是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吧。”
崔珣直白点破,卢淮顿时羞窘难当,这倒让一旁观看的李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崔珣这个人,话虽然不多,但有时候说起话来,的确难听,往往能把卢淮这种脸皮薄的正人君子气个半死,只是崔珣在与她定情之后总是极尽温柔,她都差点忘了他这一面。
卢淮脸都涨红了,李楹瞧着又觉得他有点可怜,毕竟卢淮在天威军一案中出力良多,虽然他是卢裕民的侄子,虽然他以前屡次羞辱崔珣,但一码归一码,他应该还是功大于过的。
所以李楹支起身子,悄悄对崔珣耳朵吹了口气,说道:“别太过分。”
崔珣只觉耳垂酥酥麻麻的,他脸也瞬间微红,偏偏卢淮在这里,他还不能露出端倪,只好轻轻咳了声,意思是让李楹不要再胡来了。
还好卢淮正低头喝着白露茶,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羞愧之中,没有注意到崔珣的异样,卢淮抿了好几口茶汤后,才放下茶盏,下定决心道:“不错,我的确有事,要求助崔少卿。”
崔珣道:“何事?”
“黄门侍郎王暄,自七日前上朝之后,就不知所踪了,只留下一封书信,说要和一个妓女私奔,这事,崔少卿知晓么?”
“略有耳闻。”
“圣人大怒,指派京兆尹侦察王暄下落,但一连查了七日,都一无所获。”卢淮忧心忡忡:“我也派出武侯侦察,也没查到。”
卢淮叹道:“博衍是我挚友,他家中老母妻儿已经哭成一团,我真是于心不忍,我知晓察事厅耳目遍布整个长安,所以想求崔少卿助我探查博衍下落。”
卢淮居然会来求他?这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不过虽然卢淮央求,崔珣还是婉拒:“我已辞官,虽接替之人还未上任,但朝中事情,我不好再插手,何况还有京兆尹和大理寺在,我不能越俎代庖。”
卢淮有些着急:“虽有京兆尹和大理寺,但若论探听窥视,没有能比得上察事厅的。”
察事厅就是为了探听官员动向才成立的,专行阴诡之事,可以说,朝中官员晚上宴请了几个客人,察事厅都能探听到清清楚楚,这也是卢淮放下面子,前来央求崔珣的原因。
崔珣仍然摇头,他没有兴趣去查一个和妓女私奔的官员下落,卢淮咬牙:“崔少卿,我知道我以前对你不住,但博衍失踪,绝对有蹊跷,他这人胆小怕事,又怎么会抛妻弃女,去和娼妓私奔呢?我敢保证,私奔一说,绝对是假的!还望崔少卿能放下对我的芥蒂,助我找到博衍。”
崔珣闻言,微微皱起眉头,若卢淮所言非虚,王暄没有和娼妓私奔,那一个黄门侍郎突然失踪,的确有蹊跷,可卢淮所言,真的非虚么?他于是问道:“卢少卿,你有多久没见到王暄了?”
卢淮怔愣,他垂首道:“自我叔父死后,我就无心上朝,已经有月余没有见到博衍了。”
“那你如何判断,私奔一说,一定是假的呢?”
毕竟卢淮是一个连叔父是忠是奸都分不出的人,他太过注重情义,但有时候,往往会让情义蒙蔽了他的双眼。
卢淮抿唇:“不,私奔一说,一定是假的!”
第137章 137
黄门侍郎王暄, 字博衍,琅琊王氏庶子,于隆兴十五年, 殿试第一,状元及第。
王暄身出名门,年少登科, 本应大展宏图, 但他性情过于谨慎,凡事都怕做出头鸟, 因此一直是个黄门侍郎,在朝中也是默默无闻,从不主动结交大臣,和个隐形人没什么两样。
这样的人,偏偏与专好打抱不平、从不畏惧生死的卢淮成了至交好友。
卢淮道:“博衍的确瞻前顾后, 胆小怕事, 很多人都看他不起, 可谁又知道,他除了是一个懦弱的黄门侍郎,还是一个孝顺母亲,爱护妻子的铮铮男儿?博衍生母只是王家一个婢女,即使生下博衍,依旧备受欺凌,博衍状元及第后, 就将生母从王家接出,为此硬挨了父亲五十家法, 他妻子柳氏和他青梅竹马,奈何家道中落一贫如洗, 隆兴十五年,博衍年少登科,多少达官贵人想将女儿嫁给他,但他还是迎娶了对他仕途毫无助益的柳氏。很多人都奇怪我为何能和博衍成为挚友,但这样一个人,我不该和他成为挚友吗?”
卢淮徐徐说着,李楹渐渐诧异,崔珣神情也开始认真起来。
卢淮又道:“博衍留信说和权贵争风吃醋,一气之下只能携妓私奔,这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信的,有人想害他,还要将脏水往他头上泼,若几日后,寻到博衍尸首,是不是要说,他是因为争风吃醋被权贵杀了,罪有应得?我无法接受。就算全天下的人都不信博衍,我也信他,我是一定要找到博衍的,就算赔上我自己性命,我也在所不惜。”
卢淮说罢,李楹心中动容,她轻轻戳了下崔珣放在膝上的手背:“十七郎,你帮帮他。”
崔珣抬眸,看向卢淮:“敢问卢少卿,王暄到底是怎么失踪的?”
卢淮听后,大喜,他知晓崔珣是允诺帮忙了,于是细细叙述当日王暄失踪的经过,原来当日王暄下朝后,本应跟着隆兴帝记录其举动言行,但是王暄最近还有修撰史书的公务,所以便让其他起居郎跟随隆兴帝,他则骑马去史馆修书,只是他还没到史馆,就失了踪。
崔珣沉吟不语,半晌,才道:“我知晓了,我会尽力。”
卢淮欣喜拱手,真心实意说了句:“多谢崔少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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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尹查王暄失踪,是从王暄书信入手,去查最近长安有哪个妓女也失了踪,大理寺查王暄失踪,是从王暄当日从大明宫去史馆的路线入手,去查王暄到底是在哪一段路失了踪,京兆尹的想法或许有错,但大理寺的想法没有错,只是,崔珣两个想法,都没有用。
王暄离奇失踪,要么被谋财,要么被害命,他素来清廉,自然不会被谋财,若被害命,他胆小懦弱,与世无争,从不与人结仇,那么,谁会害他?
崔珣只怀疑一个人。
或许全天下,敢怀疑那个人的,唯有崔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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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事厅暗探,没有去查王暄,反而盯起了被贬出宫的惠妃,阿史那兀朵。
据暗探所说,阿史那兀朵被贬到长春观后,很是消停,整日奉戒颂经,烧香燃灯,不染俗务,一副潜心向道的模样,但是崔珣半个字都不信,别人不知道阿史那兀朵的狠毒,他知道,要想让阿史那兀朵潜心向道,除非河道逆流,海水倒灌,否则绝无可能。
不过暗探盯了两日后,也发现一件古怪之事,按说长春观都是女道士,不会有男子的,但每日送到道观的饭食,远远超过了道观所有女道士的食量,除非,这道观,暗藏玄机。
于是暗探潜入长春观,果然发现长春观地底下,似乎有一个地牢。
当暗探将发现禀报给崔珣时,崔珣心中也大概明白了七七八八,李楹问他:“你觉得王暄就在长春观的地牢之中?”
崔珣颔首,李楹疑惑道:“会不会你猜错了?惠妃和王暄无冤无仇,她抓他做什么?”
李楹不明白,崔珣抿了抿唇,含糊带过,他怀疑的人,恰恰是李楹最亲近的人,也是李楹深信不疑的人,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他说不出口。
他只道:“惠妃虽被贬出宫,但仍是圣人的妃子,察事厅不能贸然搜查,否则会被反咬一口。今夜三更时分,我会着人在长春观放火,到时趁乱,也许能救出王暄。”
他要去救王暄,但李楹一想到阿史那兀朵,就头皮发麻,这个女人对崔珣执念太深,可以说是她,带给崔珣一辈子的噩梦,她如何能放心让崔珣入长春观救王暄?
她摇头道:“你不要去,我去吧,你也不用放火,反正无人能看见我,我可以去地牢看看王暄到底在不在那里。”
“长春观毕竟是道观,里面定然满布驱邪之物,你不能去。”
“但你去长春观,我害怕。”
李楹心中,总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此事牵扯了阿史那兀朵,所以她才会有这种胆战心惊的感觉,还是因为其他?她只是拉住崔珣的手,恳求道:“十七郎,我真的很害怕,你不要去长春观。”
她手掌是罕见的冰凉,崔珣犹豫半晌,最终微微叹了声,反握住她的手:“好,我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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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珣于是改变计划,三更十分,依旧在长春观外放火,只是此次潜入长春观的,是五个暗探,而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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