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扶危手指渐渐攥紧,他以前一直鄙视崔珣,更加不理解李楹为何能看上崔珣,但如今, 他才知道,李楹的眼光, 没有错。
这种九死不悔的勇气,这种历经磨折的坚韧, 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的。
崔珣他,无愧于李楹的深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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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及李楹伤势,牛车行进的并不快,七日后,才到达嶓冢山。
鱼扶危从软榻上抱起李楹,往幽都入口走去,勾魂使者早等在巨大石门旁,他道:“鱼郎君,将小娘子给某吧,某会将她平安送到枉死城的。”
鱼扶危抱着李楹,怀中少女双眸紧闭,脸上仍有泪痕,身子轻飘飘的,仿佛风一吹就散了,鱼扶危犹豫了下:“我不太放心,还是让我亲自送她到枉死城吧。”
勾魂使者惊了下:“鱼郎君,生死道有去无回,某是勾魂使者,所以能来往阴阳两间,但你是活人之躯,你入了地府,你就出不来了。”
“不是有佛顶舍利么?”鱼扶危抚了抚放在李楹袖中的佛顶舍利,舍利透出莹润圣光,让勾魂使者都畏惧地倒退两步,鱼扶危道:“佛顶舍利乃世间至宝,功效非其他舍利能比,我与佛顶舍利一起呆了七日,多多少少也染了些圣光,足够我出生死道了。”
勾魂使者还是觉得太有风险:“鱼郎君,先不说这沾染的一点圣光够不够你出生死道,就说你苦读多年,好不容易能考进士科了,你何必为了这个小娘子将性命断送在地府呢?”
鱼扶危望了眼怀中的李楹,他喃喃道:“我最大的梦想,的确是考进士科,但有人为了她,连佛顶舍利都能盗,而我,如果连地府都不敢进,那我更要被他比下去了……”
勾魂使者也不知道他口中的那个人是谁,他连他怀中小娘子是谁都不知道,只是常与鱼扶危做阴阳互市的生意,两人熟识才愿冒险帮他,勾魂使者长叹一声:“好吧,既然鱼郎君坚持,那某也不勉强了。”
他劝不动鱼扶危,只好领着他与李楹,入了石门,缓缓步进生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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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还是鱼扶危第一次进生死道,他抱着李楹,跟着勾魂使者手中点着的一盏绿色鬼灯,跌跌撞撞,走过漫无边际的黑暗和虚无。
走过生死道,前方终于豁然开朗,勾魂使者领着鱼扶危,往枉死城方向而去。
枉死城,毗邻奈河和血盆苦界,所谓血盆苦界,凡不孝者、行恶者、灭佛者,死后都会被投入血盆苦界受罚,鱼扶危跟着勾魂使者走上一座摇摇晃晃的木桥,他先是朝不远处的奈河看了眼,只见奈河中间,一个摆渡人撑着小舟,也在往这边看过来,鱼扶危怕被发现,于是垂下头,往桥底看去。
这一看,他差点魂飞魄散,原来桥下,便是血盆苦界,血池地狱之中,无数鬼魂在滚烫血水中挣扎,但血池浩瀚无边,无论怎么挣扎都逃不了腥臭血水,勾魂使者道:“别看了,快走。”
鱼扶危于是抱着李楹,加快脚步,但却没发现一只鬼兽波儿象悄悄爬上桥来,波儿象潜伏在鱼扶危身后,张开血盆大口,就往鱼扶危脖颈咬去。
眼瞅着尖锐牙齿就要咬上鱼扶危,忽然李楹袖中的佛顶舍利迸发出一阵白光,照到波儿象的身上。
波儿象惨叫一声,尾巴疯狂甩着,直直往血池地狱里落去,只是它落下前,尾巴扫过鱼扶危小腿,鱼扶危顿时一个趔趄,和李楹一起摔到桥面,还好他及时护住李楹,才没让李楹也落到血水中去。
鱼扶危惊魂未定,前方勾魂使者也愕然回头,他催促着:“你是活人,格外吸引鬼兽,快走!”
鱼扶危忙点头,抱起李楹,就准备仓皇逃离木桥,但却发现走不了,他往怀中看了眼,原来李楹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她手指紧紧攥着木桥的绳索,怎么都不肯松开,眸中簌簌流着泪,嘴里喃喃念道:“十七郎……十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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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楹只觉她做了很长很长一个梦,梦中,她化为厉鬼,杀了阿史那兀朵,然后,念力自她身上快速抽离,浑身如同凌迟一般疼痛,接着,她便堕入了无边黑暗,黑暗之中,剧痛依然如影随形,让她无处可逃。
似乎有威严梵音问她后不后悔,她脸色苍白,身体颤抖着说道:“不后悔。”
如果再让她选择一次,她还是会化成厉鬼,杀阿史那兀朵。
梵音叹息了一下,疼痛又如利刃般,自她每一寸骨髓刮过,她痛得呻/吟出声,但口中一直说道:“我不后悔……”
怎么可能会后悔呢?
她只后悔,没能早一点杀了阿史那兀朵,才让她又伤害了崔珣一次。
她这般执迷不悟,佛法反噬自然也不会放过她,凌迟之痛不知折磨了她多久,她额头之上全是细密汗珠,半昏半醒间,忽然一阵柔和白光覆盖了她整个身体,疼痛渐渐减轻,直至消除,流失的念力也慢慢回到她的身体,她喘息着,终于有气力睁开了眼睛。
她茫然了,是谁救了她?
梵音少了威严,多了些许不忍,它问道:“你想知道吗?”
她点头。
接着,她看到了她完全不想看到的画面。
她看到了崔珣一步一叩,跪遍两百零一级石阶,叩满两百零一次首,只为能上到佛塔十三层,替她求取佛顶舍利。
她看到崔珣在佛前许下死后不入轮回,灰飞烟灭的代价,以此偿他一身罪业,只为能触碰到佛顶舍利。
她看到他终于可以拿到佛顶舍利,几乎从不流泪的青年,此时此刻,却一身是血、发丝凌乱,握着佛顶舍利,哭到泪如雨下。
她还看到他为了她的安危,狠心让鱼扶危送她去枉死城,自己则留在长安,坦然赴死。
李楹脸上也已经全都是泪,她想离开这个地方,但是她身体虚弱到了极点,连一根手指动都动不了,只能喃喃说着:“让我走……让我走……我不要呆在这里……”
她要回去。
她要回去救崔珣。
这股执拗,重复了千次万次,无边黑暗终于渐渐露出一抹天光,她手指微动,下意识就抓住最近的物事,那是通过血盆苦界的木桥绳索,她拽着绳索不肯松开,眼睛也缓缓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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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狱中,崔珣仍然一言不发。
卢淮都有些气急败坏了:“已经七日了,这七日,你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再这样下去,我保不住你!”
崔珣只是阖目不言,卢淮气得在狭小狱房里转着圈:“佛顶舍利是什么东西?你居然敢明抢?明抢就算了,你还不肯说舍利的下落?崔珣,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到底把佛顶舍利弄哪去了?”
他连续问了好几遍,这七日,他都是这个样子,就呆在狱房里,也不给崔珣动刑,也不给他上镣,反而好吃好喝供着崔珣,发现他有寒疾,还特地命人在狱房里多烧点火盆,定时让大夫来给崔珣换药,倒真如隆兴帝骂他的那样,像是让崔珣入狱调养来的。
假如不是他坚持不懈要讯问崔珣,那崔珣就更像来调养的了。
只是卢淮每日磨破嘴皮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从佛顶舍利一直问到王暄下落,偏偏崔珣还是一句话都不跟他说,直给卢淮是气得够呛。
卢淮道:“你知不知道这几日朝会,要杀你的奏疏是一封封往上呈,都说你目无王法,嚣张跋扈,大有不杀你不足以平民愤的架势,若非太后不松口,崔相公又态度暧昧,你早死了!”
太后不松口,卢淮是早有预料的,看起来太后对此事还处于观望状态,而崔颂清,按照他以往对崔珣的姿态,他是绝对不会理会崔珣死活的,不过崔珣在天威军一案中,不顾性命也要替冤死的天威军翻案,这让崔颂清对他改观不少,加上近来崔氏一族发生了一件大事,崔颂清的二弟,也就是崔珣的父亲,家中四子,在七八日前被莫名闯入的凶匪杀害,头颅还被割走,四子一夜俱亡,崔父急怒攻心,病倒在床,眼瞅着就要绝嗣了,这时候他终于想起还有一个儿子了。
偏偏剩下的这个儿子还被抓进了大理寺狱,犯的还是死罪,崔父拉下老脸,苦苦哀求大哥崔颂清,甚至还以死相逼,崔颂清无奈,不过又不好直接求太后放过崔珣,只能态度暧昧。
太后和宰相都有心袒护,就算是隆兴帝想惩处崔珣,都无可奈何,因此崔珣这七日,才能好好的呆在大理寺养伤。
卢淮在狱房里转着圈:“崔珣,你给我听着,现在事情还有转机,你把佛顶舍利交出来,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迟了,轻则大刑,重则丢命。”
崔珣仍然没理他,卢淮恼羞成怒:“我真是不懂了,佛顶舍利虽然珍贵,但一不能换来权二不能换来势,你抢那东西做什么?”
崔珣单薄身体靠在石壁上,脸色苍白如雪,他垂下眼眸,是啊,佛顶舍利换不了权,换不来势,但却能换来李楹的性命。
只要李楹得救,那他是受刑还是受死,又有什么关系呢?
卢淮说得口干舌燥,崔珣是理也不理,正当卢淮怒从心起时,忽然狱卒来报,说太后要召见崔珣,亲自审问佛顶舍利之事。
第145章 145
崔珣闻言, 缓缓抬眸,卢淮愕然了下,然后犹豫了下, 挥手让人给崔珣上镣,只是将他押解进大明宫前,还是忍不住嘱咐了一句:“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是生是死, 就看这一次了,我卢淮, 言尽于此。”
但崔珣只是垂下长睫,一言不发,任凭大理寺狱卒将他锁上冰冷镣铐,押入大明宫。
蓬莱殿中,太后于珠帘之后, 静静端详着帘后跪着的如玉青年, 比起她上次见他, 他似乎又清瘦了些,眉宇之间更是郁色沉沉,手脚皆是重镣,回想他日前和自己提起辞官一事时,他说他想去扬州,想去吴郡,他说他身边有了一位心似琉璃, 人如明月的女子,那时候的他, 神采飞扬,潋滟双眸满是说不出的柔情, 装满了对未来生活的希冀,而如今,他漆黑双眸却如一潭死水,仿佛已彻底失去了对生存的渴望。
这般变化,让太后都不由心惊,她忍不住去猜想在崔珣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定了定心神,放缓声音,问道:“望舒,你到底为何要夺佛顶舍利?”
卢淮跟他说,是生是死,就看这次,但崔珣似乎全然没有听进去卢淮的劝告,他就跟一具失去魂魄的躯壳般,死气沉沉的,完全不回答太后的问题,太后又耐心问了遍:“望舒,你到底为何要夺佛顶舍利?”
依旧没有回答,太后心中有了些许愠怒,她抿了抿唇,闭上眼睛,握紧手中的葡萄花鸟纹镂空金香囊,然后徐徐睁开眼,道:“你不说,吾也不是拿你没办法,但是,那些办法,吾不想对你用,这些天,法门寺住持每日进宫,哭求吾为他做主,还有那些朝臣、儒生、百姓,谁不是对你义愤填膺?你如今能齐齐整整地跪在蓬莱殿,你可知,吾到底费了多大功夫!”
太后恩威并施,崔珣终于抬眸,开口淡淡道:“谢太后,但佛顶舍利,臣是不会还给法门寺的。”
他说是感谢,语气之中却没有半点感激之情,更妄为到不愿归还佛顶舍利,太后闻言,又惊又怒:“你!崔珣!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么!你是真不想活了!”
崔珣默然,片刻后,才道:“臣夺取佛顶舍利,自知死罪,但临死前,有一事,想呈请太后。”
太后以为他突然想通了,要提及佛顶舍利的下落,于是压抑住心中怒火,道:“说!”
崔珣长如黑翎的睫毛低低垂落,他忽郑重叩了一首,然后抬起头,死寂一般的眸中划过一丝细微期许,他道:“太后方才问臣为何要夺取佛顶舍利,此间缘由,臣无法尽言,只能禀明太后,此事,因一人而起。”
“谁?”
“惠妃。”
“惠妃?”太后怔住。
崔珣点了点头:“惠妃出宫,明为入观修道,实则暗度陈仓,七日前,臣不幸被惠妃所擒,差点死于其手。”
惠妃?被惠妃所擒?差点死于惠妃之手?
本来惠妃在宫中一直被太后耳目监视,但惠妃被隆兴帝逐出宫后,太后为了缓和与隆兴帝的关系,也怕隆兴帝发现了不高兴,她并没有派人再监视惠妃了,她料想惠妃一个胡女,势单力孤的,在长安城掀不起什么风浪,但没有想到,她还是太低估这个胡女了。
太后心中隐隐有些后悔,后悔纵了惠妃,她不由问崔珣:“惠妃她,为何要擒你?”
崔珣一字一句道:“因为惠妃,不想让臣再活着出现在长安。”
他顿了顿:“至于惠妃为何不想让臣活着出现在长安,其中根由,与天威军一案有关。”
他提及天威军,太后愣住,崔珣接着道:“有人害怕臣,害怕臣会查出天威军一案另有隐情,所以指使惠妃囚禁臣,意图想让臣再也开不了口……”
他话还没说完,太后忽咬牙道:“闭嘴!”
她心知肚明,崔珣话中那人指的是谁,但崔珣却不愿闭嘴,反而顶撞道:“太后为何不让臣说下去?太后难道不好奇,是谁指使惠妃囚禁臣?是谁不想让臣查出天威军覆灭的隐情?还是说,太后心中已有答案?”
太后勃然大怒:“闭嘴!吾让你闭嘴!”
崔珣依然继续道:“太后不愿说出这个答案,臣替太后说!在大周,谁能指使得动惠妃?谁不想让臣活下去?谁最惧怕臣追查天威军一案?谁至今还逍遥法外,毫发无损?”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正是太后的儿子,当今圣人!”
太后已然愤怒到蓦然站起,她撩开珠帘,盛怒面容现于崔珣面前:“崔珣!你好大的胆子!”
崔珣渐渐平静下来:“臣今日来蓬莱殿,本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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