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如何的肝肠寸断,她都不会阻止他奔赴这一必死的战场,因为她是大周的公主,而那个战场上,还有数百万的大周百姓,等着王师去拯救。
她道:“但是,我不去送你了,因为我怕去了,我会舍不得你走。”
崔珣看着她莹润如玉的面庞,心中一时之间如刀割般难过,他何尝舍得与她分离,他又低头,去亲她的唇,他只能反复承诺着,以此来缓解她心中的苦痛:“明月珠,我会回来的。”
李楹眸中泪光点点:“这是你承诺的,你不能骗我,否则,我不会理你了。”
崔珣颔首,他终是咬了咬牙,一扭头,狠心离了崔府。
不敢再回头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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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肝肠寸断,有人在欢呼雀跃,长安城的百姓都对此次北征怀抱极大的热情,六年的屈辱,终于要在今日洗刷了,当身穿明光甲的将士骑着白马,从大明宫出来后,百姓在官道两侧夹道欢呼,还有小娘子折下梅花,往气宇轩昂的儿郎们身上羞涩扔去,所有人都在期盼这支队伍能够早日收复失地,当崔珣的马车自将士们中间驶来时,有人敏锐地看到马车后扛着的旗帜:“天……威?”
天威军?
太后将这支精锐,定名为天威军?
天威军,要重建了?
众人愕然,他们目送着重新组成的天威军鱼贯往城门方向而去,六年前,天威军在落雁岭全军覆没,惨烈殉国,以致关内道六州丢失,六年后,天威军,要从突厥的手里,把六州给夺回来。
这是属于崔珣的执拗,一切自天威军始,也要自天威军终。
队伍行到通化门时,何十三等少年拦住了崔珣的车驾,崔珣挑开车帷,何十三昂首挺胸道:“我们也要加入天威军。”
崔珣道:“打仗不是儿戏,你们兄长已经为国捐躯,家中大多只剩你们一子,还是回去吧。”
“正是因为我们阿兄已经为国捐躯,所以我们更不要做胆小鬼。”何十三道:“我们要去打突厥,为阿兄报仇!”
崔珣仍然摇首:“未满十四者,不可从军。”
“我满了,他也满了。”何十三指着身边少年一个个数过来:“他昨天刚满,我们都满十四了!”
他索性牵着马车缰绳,带着众少年跪下恳求:“我们知道打仗不是儿戏,也知道这次去,很有可能会战死沙场,但是我们不会怕,我们阿兄是好汉,我们也不是孬种!”
崔珣凝视着他们,他眼前又出现一个个年轻热血的面容,他沉默片刻,终于缓缓点了点头:“好,你们跟我走吧。”
众少年大喜,于是跟在崔珣马车后面,自此之后,他们便和阿兄一样是天威军的一员了。
晨光熹微,朝阳初出,马车里的莲花郎,带着重新组建的天威军将士,行过了盛云廷埋骨的通化门,往遥远的阴山山脉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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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调全国兵力,倾三十万大军,由崔珣统领,崔珣率大军,自宁朔出发,一路北上。
十一月二十,收盐州。
十二月初一,收宥州。
十二月十四,收胜州。
一月初二,收夏州。
一月二十六,收青州。
二月十三,收丰州。
大军势如破竹,自丰州进逼突厥王庭,大雪满弓刀,单于夜遁逃。
经此一役,突厥被逐出阴山山脉,被迫后撤千里,突厥叶护对阵时被崔珣弓弩所杀,尸首被何十三等人马踏成泥,辱人者,人必辱之。
突厥可汗苏泰于后撤中被杀,突厥自此陷入内乱,再无力与大周为敌。
持续了将近四个月的北征,以大捷结束。
三月初一,崔珣率军班师回朝。
三月初十,病逝于班师途中。
与此同时,长安城的崔府,送去了一个木箱,箱内,装了一千只草蚂蚱。
第159章 159
崔珣的尸骨, 按照他自己的意愿,葬于落雁岭中。
他不是一个世俗意义上完美无瑕的好人,将来史书评价, 也会极具争议,一方面,是他驱逐突厥收复失地的不世之功, 是他踽踽独行六年最终成功昭雪的铮铮风骨, 另一方面,则是他曾为朝廷鹰犬的过往, 一切是非功过,留待后人评说。
长安城的李楹,抱着膝盖,坐在崔珣的卧房,手中拿着他编的草蚂蚱。
木箱中, 有整整一千只草蚂蚱。
曾经他说, 若他惹她生气了, 编一千只草蚂蚱的话,她就原谅他,他是惹她生气了,他明明答应她,他会回来的,可是,他却食了言, 这让她如何不生气?
她抱着膝盖,默默流着泪:“我才不会原谅你……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她将手中的草蚂蚱奋力扔到远处, 但草蚂蚱一落地,她又爬去捡起来, 小心地拂去上面的灰尘,崔珣手指受了伤,这一千只草蚂蚱,编的远远没有以前精美,反而可以说是粗糙,李楹都可以想象到,他是怎么在军帐中,抽出仅有的闲暇功夫,用不再灵活的手指,折着草叶,笨拙编出一只只草蚂蚱的。
她将碧绿色的草蚂蚱捂到怀中,终于痛哭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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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珣的死讯传到了鱼扶危的耳中,他讶异万分,然后便赶到崔府,陪伴李楹。
李楹一个人在卧房里难过,他就在外面坐着,李楹难过了三日,他就陪了三日,到第三日夜里的时候,雕花木门终于开了。
李楹眼睛红肿,她换上了一身素白衣裳,看起来就如同为崔珣守孝一般,她沉默无语,坐到廊下,看着光秃秃的海棠树,长安城昨夜刚下过一场雪,院落中一片莹白,李楹恍惚着,想起去年春日的时候,海棠树开满了花,她和崔珣就是坐在这里,看着微风吹过,满树的粉白海棠花宛如雪花般纷纷扬扬而落,形成一幅绝美的海棠吹雪图,那日,崔珣说,她是天上的明月,她问他:“那你是什么?”
他说,他是地上的污泥,她告诉他不是,她说,他是天上的望舒使。
可是,她的望舒使已经不见了,上穷碧落下黄泉,她再也找不到他了。
她坐在廊下,坐了很久,她与崔珣的过往一幕幕从她眼前浮现,那些记忆如此深刻,让她根本无法忘怀。
良久,她才对身旁一直默默陪伴她的鱼扶危说道:“鱼扶危,我要走了。”
“去……哪里?”
“落雁岭。”
“去见崔珣吗?”
李楹点了点头。
鱼扶危犹豫了:“其实,你未必要去落雁岭,我在地府有很多朋友,我可以向他们打探崔珣的魂魄去了哪里。”
李楹摇头:“他没有魂魄了。”
鱼扶危愕然。
李楹慢慢松开掌心,掌心佛顶舍利晶莹剔透,圆润如珠,李楹道:“这佛顶舍利,是他用自己魂飞魄散的代价换来的。”
鱼扶危更是瞠目结舌,他还记得那日崔珣从法门寺强夺佛顶舍利后的惨状,浑身上下鲜血淋漓的,头上是碗大的伤疤,李楹道:“他跪遍两百零一级石阶,叩满两百零一次首,才能上了佛塔,上了佛塔后,他碰不得佛顶舍利,于是他又许诺死后魂飞魄散,灰飞烟灭,以此偿还一身罪业,这才求到了这颗舍利。”
原来佛顶舍利,是这般来的。
鱼扶危一瞬间,心中简直五味杂陈。
他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前世的郑筠,两相对比,他默了半晌,苦涩说道:“崔珣他,的确值得公主的深爱。”
李楹将佛顶舍利递给鱼扶危:“他这辈子欠下的罪业,他自己还清了,唯独强夺佛顶舍利、鞭伤法门寺住持这一条,他没还清,我不想他死后还被法门寺记恨,这佛顶舍利,烦请鱼先生帮我还给法门寺,还有,我想以崔珣的名义,向法门寺捐献一万金,用以重塑佛祖金身,以此求得法门寺的原谅,这件事,也劳烦鱼先生了。”
鱼扶危握着佛顶,都怔住了:“可是,你把佛顶舍利还给法门寺,你怎么办?你如今离不开舍利的。”
她魂魄被反噬两次,假如没有佛顶舍利维持住她一丝神魂,她早就魂飞魄散了。
李楹摇了摇头:“我以后,就不需要佛顶舍利了。”
鱼扶危终于明白她是何打算,他眼眶一红,扭过头。
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鱼扶危这才知晓,之所以不轻弹,那是未到伤心处。
豆大的泪珠自他眸中不断滑落,半晌,他才问李楹:“公主,真的要这么做么?”
“嗯。”李楹轻声说道,她盯着光秃秃的海棠树,说道:“我以前,不想孤零零一个人了,所以拼命想查清真相,去投胎转世,但现在,我已经不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她眼前,似乎又浮现了那张昳丽如莲的面容:“十七郎这辈子,过得太苦了,以后,他不会那么苦了,因为我会陪着他。”
鱼扶危握紧手中的舍利,他垂着首,良久,他才咬牙道:“好,我会将佛顶舍利还给法门寺。”
“多谢,一万一千根阴铤,今夜就会让纸婢送到鱼先生府上的。”
鱼扶危点头,李楹又道:“鱼先生,既然你已经决定做鱼扶危了,过往已矣,而我认识的鱼扶危,他没有对商户女执政的介怀,愿你今后,能得偿夙愿,入朝为官,扶危定倾。”
鱼扶危笑中带泪,他颔首道:“也愿公主,此行顺利。”
他起身,对李楹拱手行了一礼,然后步履匆匆,往府外而去,他不能留在这里了,他害怕他再留下去,他就会阻止李楹去落雁岭了。
只是走了两步,他迟疑了一会,还是回头对李楹道:“公主。”
李楹抬头。
鱼扶危顿了顿,说道:“枉死城的鬼吏,着红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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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扶危走后,计青阳又来了,他也是听到崔旭的死讯,担心李楹,连夜赶来了长安,和鱼扶危一样,他听到李楹要去落雁岭时,先是惊愕,然后就是伤怀和沉默,他走之前,也和李楹说了些很奇怪的话。
他说,他之所以从百骑司的一条恶犬,成为行侠仗义的游侠,其实是因为李楹对他说的一句话。
李楹想了很久,也没想出她对他说过什么话,当她问计青阳时,计青阳又不肯说了,反而道:“其实当年公主死后,某为了替公主报仇,去行刺过先帝。”
李楹愕然,计青阳道:“先帝身边守卫森严,某自然是力战被擒,但先帝讯问某后,并没有杀某,反而放了某,相反他自己,因为内疚,十年不到就早逝了。”
他并没有解释太昌帝讯问了他何事,也没有解释太昌帝为何内疚到早逝,而是和鱼扶危一样,祝李楹路途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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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扶危和计青阳的话,李楹虽然疑惑,但是她心中已经被失去崔珣的痛楚占满,并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索他们的话,她穿着素白衣裳,带着那箱草蚂蚱,乘着步辇,踏上了前往落雁岭的道路。
纸人轿夫只能在夜间行路,李楹一路上,只是怔怔望着那箱草蚂蚱出神,长时间的赶路,让她的神魂也愈发虚弱,等到了落雁岭的时候,她裹着雪白狐裘,强撑着身子,从步辇,迈了出来。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落雁岭,见到这个改变崔珣一生命运的地方,北方的冬日一片萧索,岭中的草木都被一层薄薄霜雪覆盖,枝头稀疏地挂着几片枯黄的树叶,李楹踩着霜雪,一路向前,便看到了大片的天威军坟冢。
崔珣攻下丰州后,落雁岭也重新归大周所有,散落六年的天威军尸骸总算可以入土为安,只是尸骸过了六年,全部都化成了白骨,早已分不清谁是谁了,何十三率人一块又一块地捡起那些尸骨,埋在了一起,包括他被乱箭射杀的阿兄何九,尸骨也被他找到,移葬到了落雁岭。
一个又一个连绵的坟冢前方,密密麻麻竖着刻着人名的墓碑,寒鸦声声中,李楹满怀敬意地跪下,以大周公主的身份,郑重叩了一首,感谢这五万忠烈不顾生死,用自己的生命,守卫这片国土。
她起身后,穿过这些墓碑,最终来到了一处新坟旁。
这座坟新垒起不久,拱起的黄土前,墓碑简简单单刻着“崔珣”两个字,纸人轿夫将那箱草蚂蚱抬了过来,然后就拱手离去,荒落的新坟前,顿时只剩下李楹一人。
月光如洗,洒落在薄雪之上,夜空又飘起了晶莹雪花,一片雪花缓缓飘落,停留在李楹的睫毛之上,化成些许细碎晶莹,李楹缓缓跪坐在墓碑之前,她用双手轻轻抚摸着刻着崔珣名字的墓碑,就如同抚摸他略带冰凉的脸庞一样,她眼中渐渐泛起泪光,然后低下头,吻向墓碑上的名字。
她道:“十七郎,我来看你了。”
她睫毛上凝满晶莹,她喃喃说着:“你真是一个大骗子,你明明说好会尽一切努力,回到长安的,但是你却让我连你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我真的很生气。”
“不过,我以前答应过你,只要你编一千只草蚂蚱,我就不生你气,我没想到你真的编了一千只,所以,我只能不生你气了。”
木箱箱盖被打开,绿色鬼火变成荧光,洒落在草蚂蚱之上,一千只草蚂蚱就如同有了生命一般,扑腾着翅膀,往空中飞去,然后一个个又燃起了赤色火团,似闪闪发光的流星,伴随着漫天飞舞的雪花,一起缓缓落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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