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六,夜。
那本是很平常的一个夜晚,王燃犀和郑筠本在酒肆等候消息,但是郑筠却一直心神不宁,王燃犀给他倒酒,他也不喝。
他焦灼的踱步,最终却飞奔出门,跨上马匹,王燃犀追了出去,她拉住缰绳:“表兄,你做什么?”
“我要去救她!”
王燃犀如遭雷击:“你说什么?你要去救她?”
“我们做错了。”郑筠红了眼眶:“她不该死!不该死!”
王燃犀不敢相信:“你敢去?我拼了性命,和你干这勾当,临到了,你说你要救她?”
“表妹,是我对不起你!但是,一切与她无关,所有罪孽,让我一人承担吧!”
郑筠说罢,便扬鞭打马,马匹如闪电般往大明宫奔去,王燃犀被甩到地上,她爬起来时,浑身疼痛,面如死灰:“疯了,他疯了……”
居然要去救一个他本要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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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宵禁,郑筠有太昌帝御赐的紫金鱼袋,可宵禁夜行,出入宫闱,他快马加鞭,扬尘夜奔,只为了去救他本该杀死的未婚妻子,但是可惜,他到荷花池时,已经迟了,他只见到李楹浮于水面的尸首。
他如五雷轰顶,跪在地上,掩面而泣,他想抱出李楹,但却在听到人声时,仓皇奔逃。
他在害怕,害怕面对太昌帝,害怕面对姜妃,更害怕面对李楹。
他仓惶失魄,以至于被崔颂清抓到大理寺时,毫不辩解,一人揽下所有罪过,一心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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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燃犀在呜咽:“郑筠这个负心薄幸之人,他以为他没有供出我来,我就会感激他吗?呸,是他自己发的誓,如果负了心,就家破人亡,死无全尸,如今应了誓,难道要我傻到去自供陪他吗?不,我才不要,我偏偏要嫁得一个如意郎君,让他九泉之下看看背叛我的下场!”
“郑筠死了,天下就只有一个知道我罪过的人,那便是王团儿,她杀了李楹,也惶惶不可终日,我将她约了出来,用郑筠送我的匕首,将她一刀、一刀捅死,她死的时候,眼睛都闭不起来,她恐怕没有想到,她感恩戴德的主人,会最终杀了她灭口。”
崔珣沉声问道:“你杀了王团儿,然后就将她抛尸荒山?”
“这不是我,我一个柔弱女子,哪有那么大本事?是裴观岳,他当时是七品亲勋翊卫队正,见王团儿出宫时神色有异,于是悄悄跟着她,刚好撞到我杀人,他便要挟我,让我嫁给他,否则,便告发我,我哪里敢让他告发?一旦被告发,杀李楹的事必定事泄,所以,我不得不答应他,做他这个卑贱寒族的妻子,作为回报,他帮我处理王团儿的尸首,埋尸荒山,而那时前朝后宫,都因为公主之死血流成河,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尚衣局宫女的消失,我便这样,安然活了三十年。”
这三十年,她何止安然?还为丈夫的前程积极钻营,出谋划策,活的好上又好,却不知道她午夜梦回时,有没有想起被她唆使,最终身首异处的表兄郑筠?
崔珣最后问道:“裴观岳知不知晓你杀了永安公主?”
王燃犀嗤了声:“也许知晓,也许不知晓,谁知道呢,反正他从未问过。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太原王氏女婿的身份罢了。”
李楹忽然觉的有些冷,她拢了拢身上的火狐皮氅衣,低声道:“我不想听了,我们走吧。”
崔珣点了点头,转身和她欲走,王燃犀却着了急,她扑到墙边,拍着铁窗:“崔少卿,你不能走,你走了,永安公主和王团儿会又来缠着我的!”
崔珣回首,讥嘲道:“杀人都不怕?怕鬼?”
王燃犀无言以对,她只能不断乞求着:“我已经按照你的要求,全部招了,你救我!救救我!”
崔珣瞥了她一眼,从铁窗中扔进一串东西,王燃犀捡起,如获至宝,她捧在手心,口中念着唵嘛呢叭咪吽,李楹定睛一看,原来那是一串小叶紫檀念珠。
这般恶人,居然还手持开光念珠,口念六字大明咒,祈祷佛陀庇佑,李楹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苦笑一声,拢紧火狐皮氅衣,头也不回的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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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崔府之时,冤虽明,茶已凉。
李楹许是没从骤然得知真相的震感中恢复过来,她神情恍惚,端坐于书案前,一言不发,崔珣也没有和她说话,而是重新备器、炙茶、碾茶、筛茶、置料、投茶、煮茶、分茶,他手指纤长漂亮,行茶道时,高情逸态,优雅绝尘,让人不由忘了他是一个人人唾骂的酷吏,而只是士族之冠的博陵崔氏公子。
崔珣将分好的茶汤递给李楹:“吃口茶吧。”
李楹哪有闲心吃茶,她浑浑噩噩接过,没有慢慢品茗,而是一口饮完,崔珣瞥了眼她,说道:“公主大仇得报,为何不见欢颜?”
李楹放下银茶盏,苦笑:“这三十年,我设想过很多次,等我找到凶手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会是高兴,还是痛快?但是当我终于找到了凶手,我才发现我既不高兴,也不痛快,反而心闷的很。”
她呢喃说着:“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崔少卿,你能理解吗?”
但是问完后,她又自顾自摇头:“不,你定然是不会理解的。”
被自己的未婚夫和他的情人合谋杀害,三十年后才真相大白,可是,真相大白又怎么样呢?她还是死了,永远的离开了阿耶阿娘,她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这种报仇之后,既矛盾又痛苦的心情,崔珣并没有经历过,她又怎么能奢望他能理解呢?
李楹喃喃自语时,没有发现崔珣慢慢捏紧了掌中团花茶盏,他垂首,抿了口茶,淡然说道:“是的,我不理解。”
李楹默然无言,崔珣垂首,轻轻摇晃着手中团花茶盏,看着茶盏中茶汤泛着涟漪:“茶凉了,还可以再煮,人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李楹轻轻抿了抿唇,她看着崔珣盏中的碧绿茶汤,怅然若失,她觉的崔珣好像是在说她,又好像不是在说她,她回想着狱房中王燃犀的供述,三十年前郑筠的面容,和三十年后王燃犀的面容,渐渐重叠了在一起,三十年来,爱恨贪嗔,恍然一梦。
如今,梦该醒了。
而她,也应该去追寻她的下一段人生了。
李楹抬首,问崔珣:“王燃犀会怎么样?她丈夫会来救她吗?”
“他不敢。”崔珣道:“他是个聪明人,不会为了王燃犀断了他的锦绣前程。”
李楹松了一口气:“那王燃犀会得到惩罚吗?”
“我会将此事上奏太后与圣人的,太后爱公主如命,雷霆震怒下,必定会杀了王燃犀的。”
李楹点了点头:“她死了,我就能重新去投胎了。”
身为枉死之人,只要谋害她的人得到报应后,她就能怨气消散,转世为人,再也不用孤零零游荡在这世间了。
她仰头望着崔珣:“我要走了,崔少卿,多谢你。”
她望着崔珣,崔珣也望着她,他甚至能在她清澈如琉璃的双眸中看到自己的倒影,面色苍白,眉眼阴鸷,悒郁狠戾。
活脱脱一个从地府爬出的恶鬼。
崔珣垂首,不再看她,他握着手中茶盏,轻抿一口,说道:“人恶于鬼,愿公主以后,不再碰上恶人。”
“嗯。”李楹颔首:“我一生从未做过坏事,我想,下辈子,我不会再这么倒霉了。”
崔珣正垂首用熟铜火筷拨出茶炉中未燃尽的炭火,他说道:“下辈子,不要碰上郑筠这样软弱的人,不要碰上王燃犀这样恶毒的人,不要碰上王团儿这样愚忠的人。”
他将最后一块烧到暗红的荔枝炭拨出:“更不要碰上像我这样的人。”
第020章 20
崔珣的动作很快,从上报,到王燃犀被处决,只用了三日时间。
崔珣曾问李楹,需不需要亲眼看到王燃犀被处决,李楹想了想,摇了摇头:“我希望自己轮回转世的时候,心是平静的,而不是仍然带着怨恨。”
她的案子已经查明真相了,她不需要再将自己时时刻刻困在荷花池那一夜。
崔珣点头:“王燃犀终究是三品大员的妻子,圣人御封的金城郡夫人,况且并无证据证明她的丈夫裴观岳知晓此事,故而为了给裴观岳留点体面,太后和圣人不会将王燃犀公开处刑,而会秘密处死于察事厅。”
“她杀的是我,我不需要她被公开处刑,她只需要对我一人赎罪即可。”李楹坐在地上,双脚悬空,垂于廊下,她想以李楹的身份,最后再感受一次人间的暖阳,夕阳洒在她的身上,她本是一介鬼魂,此刻却似乎全身都在散发柔和的金色光芒:“我并不希望百姓因为同情我,而在心中燃起对王燃犀的仇恨,一个人的心很小,这颗心,可以装一些对世间、对亲朋的爱,至于仇恨,还是越少越好。”
夕阳西下,霞光映天,苍茫碧穹被云霞涂抹成一条橙红交织的锦缎,远山层峦叠嶂,夕阳余晖透过嫩绿柳枝洒在地上,万物皆披金光,世间尽染温柔色。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崔珣看着如画美景,他忽道:“就如公主所说,公主不该死。”
李楹莞尔:“崔少卿,你不用因为我说了这些话,就觉得我很了不起,其实,我虽为大周公主,但我并没有什么很大的志向,我没有庆阳公主助父起兵的本事,也没有平原公主入朝议政的雄心,我平生所愿,只是希望阿耶阿娘能伴我长久,我们一家人能顺遂平安罢了。”
崔珣站于李楹身侧,微风徐徐,如轻羽拂面:“公主这样,便挺好的。”
两人一坐一站,看着金乌西坠,赤轮渐隐。残阳似血,归鸟啼鸣,崔珣忽问道:“公主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吗?”
“心愿?”李楹喃喃,她低下头:“倒的确有个心愿未了。”
“是何心愿?”
“我想再见一眼……我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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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珣想起那日李楹拼的魂飞魄散的风险,现形去逼问王燃犀,他提灯去寻受伤的李楹,最后在大明宫的宫门前寻到了她。
那时的她,倒卧在地,面色惨白,气息奄奄,但是手却蜿蜒伸向宫门,似乎是想去触碰那个她再也无法触碰的身影。
那是她的生身母亲,她最爱的阿娘。
崔珣默然片刻,问:“公主……很想念太后么?”
“嗯。”李楹点了点头:“三十年了,阿耶不在了,阿娘年纪也大了,我是见不到阿耶了,或者说,等我再见到阿耶时,他也已经转世了,转世后,他就不是我的阿耶了,我也不是他的明月珠了,所以我想在阿娘还是我的阿娘的时候,再看一眼她。”
她低着头,穿着重台履的双足一下一下往后扣着廊下的石壁:“见了阿娘后,我就再无牵挂了。”
崔珣说道:“太后深居简出,长住蓬莱殿,而蓬莱殿四处殿门都贴着门神,公主进不去。”
李楹叹了一口气:“我也知道我进不去,转世之前,我怕是见不到阿娘了。”
崔珣道:“不会见不到的。”他顿了顿: “只要太后能出蓬莱殿,公主便会见到她了。”
李楹迷惘,阿娘如今身体不大好,元日的大朝会和上元灯节这两件大事,她都没有出蓬莱殿,还有什么事情能让她出来?她问:“阿娘如何会出蓬莱殿?”
崔珣没有答,他只说:“公主的心愿,我会为公主达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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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珣似乎很有把握,但是李楹却十分忐忑,她目送崔珣入了大明宫,自己独自等在大明宫外,她实在不知道崔珣会拿什么说服她阿娘,她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到底有什么理由,能让阿娘愿意拖着病体,出蓬莱殿?
她虽想不出来,但是她却仍然等在宫门外,她莫名相信崔珣,他说他会为她达成心愿,那就一定可以。
过了几个时辰后,那暗绯嶙峋身影终于从大明宫宫门走出,李楹欣喜迎了上去,但是话到嘴边,却又不敢问了。
她没问,崔珣却主动说了:“明日太后会去法门寺。”
“阿娘去法门寺做什么?”
崔珣提醒:“公主应是去过法门寺吧?”
李楹想了想,说道:“五岁之时去过。”
她五岁那年,阿耶带着皇后妃嫔去法门寺礼佛,阿耶和郑皇后入了佛塔,下发供养佛舍利,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下发供养,形同帝后以身供佛,阿娘不是阿耶的正妻,她没有资格进入佛塔,于是便带着她在佛塔外等候。
阿耶和郑皇后去佛塔去了很长时间,她觉得有些着急,孩童贪玩,阿娘就带着她在佛塔旁栽菩提树。
当时那棵菩提树还只是一个小幼苗,比她还矮,崔珣道:“我与太后说,永安公主栽的菩提树,如今已亭亭如盖,太后不想去看一看吗?”
他继续徐徐说道: “太后听后,哽噎无声,后定了明日一早,前去法门寺。”
李楹也悄悄红了眼眶,她喃喃道:“阿娘……”
原来阿娘,真的从来没有忘记她。
她低下头,飞快的擦了下眼泪:“这是最后一次了。”
“嗯?”
“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阿娘想起我。”她低低说着:“以后,我希望她忘记我,我不愿意她沉溺在过去。”
崔珣却道:“我想,太后应是永远忘不了公主的。”
李楹看他,她希望他详细说下去,但是崔珣却没有,他只是对李楹道:“回去吧,明日,公主还要见太后呢。”
李楹点了点头,她沉默的和崔珣相伴而行,两人身影,也渐渐离开了大明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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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一顶步辇,悄悄出了丹凤门。
太后此行并不想太高调,因此带的随从不多,崔珣骑马随于步辇一侧,一行人轻车简从到了法门寺,今日天朗气清,日丽风和,法门寺方丈等人于寺门前恭迎,太后下了步辇,却径直去了佛塔。
正如崔珣所说,李楹当日栽的菩提树,已亭亭如盖矣。
太后抚摸着粗壮坚实的树干,菩提树树皮已经老皱,呈现岁月洗礼下的道道纹路:“这棵树,种了也有四十一年了。”
崔珣伴于太后左右,他说道:“太后记性真好,是有四十一年了。”
“并非是吾记性好,而是一个母亲,对于子女的点点滴滴,总是会记忆犹新。”
她抬眼望着枝繁叶茂的菩提树,菩提树已长到七八丈高,回想李楹种下时,这棵菩提树还不及李楹的膝盖高,“种树的时候,并没有想到明月珠会离开吾这么早。”
崔珣听后,不由望向已经来了的李楹,李楹就站在金吾卫的后面,全副武装的几十金吾卫将太后团团保护在中间,也将她的女儿隔离在外面,金吾卫壮实魁梧,她的女儿连她的脸都无法看清。
透过金吾卫的肩缝,崔珣似乎能看到李楹眼底的哀恸,他沉默收回目光,对太后说道:“永安公主,她也定然希望能常伴太后左右。”
太后喃喃道:“是的,明月珠最是黏吾,她小时候还说,不想嫁人,只想和吾,还有她阿耶,一家人一起,长长久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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