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三娘?”
“就是那个祭祀晚香的妇人。”武侯为难道:“他非要在这里等严三娘,怎么赶都赶不走。”
这四岁稚童不走,他们也不能打他一顿,否则,察事厅在长安城更要成过街老鼠了。
崔珣道:“不要理他。”
武侯诺了声,察事厅官衙仪门门前石阶与大理寺相同,都是十八层,仪门东侧是鸣冤鼓,西侧是开道锣。仪门平日关闭,只有察事厅少卿和上级官吏前来之时,才会打开,其余人等都是从侧门进出,崔珣提起官服衣摆,走上石阶时,那稚童也站了起来,他没有哭泣,也没有呼号,只是睁着稚朴双眼,问崔珣:“你们什么时候放我阿婆?”
这稚童倒是聪明,一眼看出崔珣才是察事厅做主之人,所以才去问崔珣,崔珣不欲理他,他却挡在崔珣面前不走,不畏不惧,又问:“你们什么时候放我阿婆?”
武侯着了恼,崔珣却摆摆手,他神色平静:“你阿婆没做错事的话,我们便会放她。”
稚童闻言,说了句:“我阿婆不会做错事的。”
他说完后,便为崔珣让出一条路,崔珣有些诧异这稚童的进退有度,他端详了他一会,然后才转过头,踏上台阶,准备进入仪门,李楹跟在他身旁,只是踏上台阶时,她的衣摆,却悄悄被那稚童拽住了。
稚童仰头看着她,目光满是恳求,李楹错愕,这孩童,能看到她吗?
但她转念一想,都说六岁以下的孩童,心灵清净,能洞视万物,所以这孩童能看见她,也没什么好惊异的。
稚童稚嫩脸庞布满无助神色,李楹瞧着有些不忍,这时崔珣也回过头,在他前面引路的武侯听到崔珣停下脚步,也回过头,武侯看不见李楹,只能看见那孩童仰着脸,看着崔珣方向,似在恳求他的模样,武侯胆战心惊,生怕崔珣生气,正准备呵斥那孩童的时候,李楹却对崔珣说了句:“崔珣,你先进去吧。”
崔珣看着那早慧的孩童,片刻后,他“嗯”了声,然后便随武侯,踏上台阶,先行进入察事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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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三娘被关押在典狱房,崔珣踏进典狱房前,武侯禀报道:“少卿,查过了,这妇人名叫严三娘,以前曾是郑皇后宫中的侍婢,太昌血案后,她被逐出了宫,嫁了个丈夫,生了个儿子,前几年的时候,她丈夫儿子都死了,如今只留下一个四岁大的孙子。”
崔珣点了点头,他从铁窗往典狱房里望去,只见严三娘身披镣铐,形容憔悴,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上很多,两鬓几乎完全斑白,脸上也是一道一道的深深皱纹,双手粗糙不堪,衣着也十分朴素,看来这二十九年来,她过的并不好。
崔珣端详了一阵,察事房虽处处燃着炭火,但阴魂恶煞带来的阵阵寒意还是让他轻轻咳嗽了两声,他裹紧鹤氅,推开铁门,严三娘仓皇转头,一见到穿着绯红官服的崔珣,立刻下跪叩首:“崔少卿,我什么都没做,求你放了我吧。”
崔珣居高临下看着她,声音冷淡,但却带了一丝令人畏惧的寒意:“什么都没做吗?”
“我……”严三娘吞吞吐吐:“我……我只是给以前朋友烧了点纸钱,这,难道也有错吗?”
“你的那个朋友,不是普通人。”崔珣静静道:“而是触怒太后被杖杀的罪婢。”
严三娘身体因为害怕不停战栗着,曾经秀美的容貌也完全被生活的风霜所侵蚀,她眼神浑浊,看起来可怜又怯懦,但是这样可怜怯懦的一个人,居然有胆量去给一个罪婢烧纸钱,而且这罪婢,还死了整整二十九年了。
严三娘虽抖如筛糠,但还是鼓起勇气抬头:“崔少卿,没有哪条律令说不能祭祀罪婢,太后也没说,所以,我何罪之有?”
崔珣闻言,没有生气,反而轻笑了一声:“我并未向你问罪,我只是好奇,一个死了二十九年的朋友,你不为她祭祀,也不会有半个人指摘,既然如此,为何你仍要冒着生命危险,去为她烧几枚纸钱呢?”
严三娘低头:“我没读过书,我讲不出来什么大道理,我只知道晚香是我的朋友,不管她死了多少年,都是我的朋友。”
她说这话的时候,身体害怕到发抖,崔珣和察事厅的名声,在长安城人尽皆知,所有人都说,崔珣就是修罗道爬出的恶鬼,不,他比恶鬼还要可怕,不管是王公贵胄,还是平民走卒,落到崔珣这个酷吏手中,不死也要残废,这时她耳边传来一声隔壁狱房犯人被拷问的惨痛呼号声,她吓到又是一阵战栗,但崔珣却蹲下身子,一双虽潋滟漪澜,却冷如霜雪的眼眸静静盯着她,严三娘害怕到往后瑟缩,可崔珣却低下头,解开了她手上镣铐。
严三娘一怔,崔珣道:“武侯粗鲁,冒犯了老媪,是某的不是。”
严三娘怔怔道:“这……这是为何?”
崔珣并未回答,只是道:“某请老媪来察事厅,只是想弄懂一个问题。”
严三娘这才回过神来:“什么……什么问题?”
“晚香她,到底为何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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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珣在察事厅讯问严三娘之时,李楹正坐在外面石阶上,陪着她的孙儿。
严三娘孙儿名叫虎奴,长得也虎头虎脑,十分可爱,但是与他外表不同的是,虎奴十分早慧,说起话来,并不像一个四岁孩童,反而头头是道,条条有理。
虎奴说道:“我阿婆,真的会没事吗?”
李楹安慰他:“不会有事的。”
“但是我听说,察事厅,还有察事厅里面很坏的那个人,都十分可怕,进了察事厅,就出不来了。”
李楹想了想,说道:“那个坏人,有时候,是挺可怕的,但是有时候,又挺好的,他并没有那么喜欢杀人,如果你阿婆什么都没做的话,他会放你阿婆出来的。”
“真的么?”
李楹点头道:“真的。”
虎奴松了口气:“我阿婆什么都没做,她就是给人去烧了点纸钱,就被他们抓走了。”
“那你阿婆为什么要去给人烧纸钱呢?”
“不知道,阿婆说,那是她的朋友,她不管她的话,她在地府会很可怜的。”
孩童之言,质朴天真,李楹听后,却想到了很多,她抿了抿唇,微微笑了笑:“虎奴,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
“那个坏人,他不会杀你阿婆的。”
“为什么?”
“因为,他也有很多朋友,他心里,也很想在寒食节,给他们烧烧纸钱。”
第041章 41
典狱房中, 崔珣对严三娘道:“只要你把知道的说出来,某不会为难你。”
典狱房外,李楹对虎奴道:“只要你阿婆把知道的说出来, 他不会为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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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三娘出宫以来受尽艰辛,很少被人以礼相待,她感动的有些眼眶泛红, 但仍然道:“崔少卿, 我可以说出我所知道的事,但是, 我有一个请求。”
“请说。”
“我想请你,帮我重新安葬晚香的尸骨。”
她似乎是生怕崔珣不同意,于是很快速继续说道:“这长安城只有你,敢安葬晚香尸骨了,晚香命苦, 家中只有一个瞎眼阿娘, 她死了之后, 我都不敢告诉她阿娘,过了几年,她阿娘也死了,我想将她的尸骨,重新安葬在她阿娘身边,假如你答应我,我就什么都说, 你不答应我,就算打死我, 我也不说。”
严三娘的麻布衣衫上处处都是补丁,看起来过的十分穷苦, 但是就算再怎么穷苦,她还是竭尽全力,将晚香的阿娘养老送终。
崔珣将视线从她身上那些补丁上移开,他看向她满是风霜的面容,平静道:“你那孙儿,很是聪慧,若有钱帛读书,以后会有大出息,你选钱帛?还是选为晚香迁坟?”
严三娘愣住了,她内心似乎有些挣扎,但最后还是道:“晚香是我的朋友,我……我选为她迁坟。”
崔珣默然,他点了点头,道:“好,我答应你,让她的尸骨,不必再埋在乱葬岗中。”
严三娘大喜过望,她拼命叩首:“多谢崔少卿,多谢,多谢。”
崔珣制止住她的叩首:“把你知道的,都一五一十,说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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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年前,严三娘还只是郑皇后宫中一个打扫宫女,人微言轻,因为性子木讷,一直不太得郑皇后喜欢,晚香比她大一些,进宫时间也比她早,人也要机灵很多,在严三娘被郑皇后打骂的时候,晚香并不会和其他宫女一样落井下石,反而对她十分照顾,总会在没人时偷偷给她塞点伤药,严三娘十分感激,一来二去,便与晚香成了好友。
随着姜贵妃的得宠,郑皇后的脾气也越来越差,严三娘动辄得咎,苦不堪言,正在这时,姜贵妃的姐姐,沈国夫人却找上了她。
崔珣问道:“她找你做内应?”
严三娘点头:“是的,她给了我很多银钱,她说郑皇后对我不好,让我帮她办事,她不会亏待我。”
“那你答应她了?”
“没有。”严三娘说:“如果被郑皇后发现,她一定会打死我,我没那个胆子,我不想有了钱没命花。”
“所以你拒绝她了?”
“对。”严三娘顿了顿,神情有些黯然:“可是我没想到,她转头就去找了晚香。”
“晚香答应她了?”
严三娘语气十分痛苦:“我劝过晚香的,我跟她说,这种贵人之间的争斗,我们不要参与,像我们这种人,能平平安安过日子就行了,但是晚香家中有瞎眼阿娘要养活,她需要钱帛,所以,她应下了沈国夫人,做姜贵妃的内应。”
“她把郑皇后宫中事宜都密报给了姜贵妃?”
严三娘犹豫了下,道:“如果只是这样,晚香就不会死。”
崔珣微微皱起眉头:“那是怎样?”
严三娘咬牙:“她不止将郑皇后宫中,发生过的事情密报给了姜贵妃,她还将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也密报给了姜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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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严三娘旁敲侧击询问晚香,得知一切时,她吓到魂不附体,郑皇后说过的话,没说过的话,晚香全部禀报给了姜贵妃,晚香告诉姜贵妃,郑皇后时常在宫中诅咒她与永安公主,希望两人尽快殒命,还说有朝一日,要让姜贵妃变成第二个戚夫人,但其实,郑皇后根本没有这样说过。
崔珣皱眉:“晚香为何要这样做?”
“我当时也不明白。”严三娘苦笑道:“后来我才明白,晚香不是姜贵妃的内应,而是,沈国夫人的内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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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晚香的挑唆之下,姜贵妃愈发厌恶郑皇后,其实郑皇后此人,虽然骄纵跋扈,但并非狠毒之人,面对先帝对姜贵妃的宠爱,她嫉妒,恼怒,不忿,她不明白,她出身荥阳郑氏,是先帝发妻,在先帝是太子时就一路陪伴,而且长相美丽,知书达理,除了生不出孩子,到底哪一点比不上出身贫贱的姜贵妃?奈何先帝对姜贵妃就是万般宠爱,却看都不愿看她一眼。
郑皇后想不通,她确实在宫中时常咒骂姜贵妃,也确实总是找寻机会给姜贵妃气受,但她从来没想过要姜贵妃和李楹的性命。
严三娘道:“晚香还曾经向姜贵妃禀报,说郑皇后送给永安公主的参汤有问题,后来她才知道,沈国夫人在参汤中下了毒,又假意掀翻了那碗参汤,自此,姜贵妃对郑皇后想杀她和永安公主,深信不疑。”
崔珣沉声问道:“晚香这般做,就不怕东窗事发吗?”
“她怕。”严三娘叹道:“她怕的不得了,可是,她已经上了沈国夫人的船,又怎么下的来呢?她只能硬着头皮按照沈国夫人的命令,继续挑拨郑皇后和姜贵妃的关系,姜贵妃对郑皇后恨之入骨,郑皇后却一无所知,反而还张罗着她侄儿郑筠与永安公主的婚事,但在姜贵妃看来,郑皇后的张罗,绝对没安好心。”
崔珣沉吟不语,严三娘继续道:“太昌二十年,永安公主落水而亡,姜贵妃自然而然,就认为是郑皇后杀了永安公主,先帝大怒,下令彻查,最后查出是驸马郑筠所为,郑皇后被废,我也被驱逐出了宫,但是晚香反而升为了尚食局司膳,我劝晚香,及早抽身,和我一起出宫,但是晚香却说,她走不了了,她似乎已经预料到了她的结局,她把身上所有的钱帛都给了我,还对我说,若她有个万一,让我帮忙照顾她阿娘。”
严三娘神情愈发黯然:“一年之后,大概姜贵妃发现了晚香一直在欺骗她,她将晚香活活杖杀,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
短短一段话,说尽了一个可怜女子的一生,一念之差,便是万劫不复。
其实这个故事中,除了严三娘,并没有无辜之人,欺骗姜贵妃的晚香不无辜,嫉恨姜贵妃的郑皇后不无辜,而姜贵妃,在一年后,明明知晓一切是晚香的挑拨,郑皇后并无杀害李楹的心思,却还是派人在冷宫之中,勒死了郑皇后,她更不无辜。
姜贵妃当时的心思,并不难猜,郑皇后已废,她不可能让郑皇后卷土重来,她不会选择与郑皇后和解,她只会选择杀了郑皇后,以绝后患。
这般心机,其实与先帝,也没什么两样,当年薛太后对先帝杀母夺子,先帝虽早就知晓真相,却一直隐忍不发,和薛太后装得母慈子孝,直到羽翼丰满,才对薛氏一举发难,薛太后被囚寝宫饥渴而亡,娘家也被屠杀殆尽,城府之深,让人胆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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