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珣听后,也觉得是这样,李楹又道:“骊山脚下是汤泉宫,汤泉宫是皇家别宫,需禀明宫中才能搜查,依我所见,金祢应该故技重施,又躲到汤泉宫去了。”
崔珣沉吟道:“等禀明宫中就迟了,我一人前去汤泉宫,先去探个究竟。”
“但金祢是百骑司都尉,你……”李楹顿了顿,崔珣自受重刑后,再也不是那个银鞍照白马的少年将军了,他如今百病缠身,手脚都使不上力气,遇到金祢,恐会出什么意外。
崔珣也看出李楹心中所想,他取下墙下挂着的竹驽,那是李楹用他的旧弓改造的,他道:“我带这个去就可。”
“等一下。”李楹还是有些担心:“我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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骊山位于长安城以南,风景奇丽,美如锦绣,故而又称“绣岭”,汤泉宫就是倚骊峰山势而建,建筑宏大,气势壮观,崔珣凭太后御赐的紫金鱼袋进了汤泉宫,只见宫殿内部,亭台楼阁,廊桥水榭,美轮美奂,李楹环顾四周,她以前也来过汤泉宫几次,相比以前,汤泉宫好像扩建翻新了,她都快认不出来了,崔珣道:“这汤泉宫是太昌三十年翻新的,当时太昌新政施行了十年,国库充盈,所以皇家行宫也有银钱翻新了。”
太昌三十年,也是阿耶故去的那一年,李楹有些怅然,她喃喃道:“你之前说,阿耶是个合格的帝王,的确是这样。”
他或许不是一个仁慈的帝王,但却是一个合格的帝王。
李楹走在崔珣身侧,汤泉宫的宫女内侍都听得崔珣的名声,他们本来在这汤泉宫也算闲适自在,但突然崔珣这罗刹娑一般的人物来了汤泉宫,也不知道是来做什么的,他们一个个都吓得双股打战,早就躲的远远的,因此崔珣一路来,都没见到半个宫人身影。
崔珣倒也不在意,李楹走到一处六角凉亭面前,忽停住了脚步。
这个六角凉亭,虽维护的很好,但看起来还是稍显破旧,和瑰丽堂皇的汤泉宫格格不入,似乎是汤泉宫翻新的时候,没有翻新这六角凉亭,崔珣顺着李楹目光看去,只见凉亭上方,悬着“忘忧亭”的牌匾,牌匾落款是太昌帝亲题,李楹怔怔念道:“忘忧亭……”
“怎么了?”
李楹苦涩一笑:“说起来,那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情来了。”
四十年前,是太昌十年,那一年,太昌帝与薛太后斗争愈发激烈,太昌帝有皇帝之位,薛太后有嫡母之尊,朝堂后宫,太昌帝都是惊心动魄,在残酷的权力争斗中,太昌帝为了稍缓口气,便携妃嫔子女来汤泉宫散心。
那日,太昌帝站于六角凉亭,眺望着山光水色,但是脸上,仍然是心烦意闷的神色,六岁的李楹悄悄来到太昌帝身侧,脆生生唤道:“阿耶。”
太昌帝看到是她,温和一笑:“是明月珠啊。”
李楹点头道,她问道:“阿耶,他们都去泛舟游湖了,你怎么不去呢?”
太昌帝笑道:“那明月珠怎么不去呢?”
“我陪阿耶。”李楹道:“阿耶心里有事,我游湖也游不好,与其挂念着阿耶,倒不如来陪陪阿耶。”
此时已是冬日,李楹裹着白色裘衣,更衬的她粉雕玉琢,甚是可爱,她才六岁,正是贪玩的年纪,就因为记挂着父亲不去游湖,太昌帝心中一暖,俯身就如寻常父女一般,将她抱在怀中,问道:“阿耶如果心情一直不好,你就一直不玩耍吗?”
“不玩耍。”李楹摇头:“阿耶心情一直不好的话,明月珠就一直陪着阿耶。”
“但是明月珠以后会嫁人的,嫁了人,就不能陪阿耶了。”
“那就不嫁人。”李楹道:“明月珠会一直陪着阿耶,还有阿娘。”
孩童稚语,最是抚慰人心,太昌帝哈哈一笑,烦闷心情也渐渐散去,他说道:“明月珠,阿耶在做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如果失败了,就没了性命,你怕不怕?”
听到很危险的事情和没了性命时,李楹糯团子一样的脸上闪现惊慌神色,但听到太昌帝问她怕不怕的时候,她还是咽了咽唾沫,镇定道:“不怕。”
“为什么?”
“因为明月珠相信阿耶一定会成功的。”李楹道:“阿耶就是天底下最厉害的英雄。”
太昌帝听后,又是哈哈一笑,他抱着李楹看着亭外的银装素裹,重峦叠嶂,有爱女在身侧,太昌帝也舒心了不少,太昌帝又道:“明月珠,这六角凉亭还没有名字呢,你起一个吧。”
李楹想了想,说:“那就叫,忘忧亭吧,希望阿耶,以后都可以忘忧。”
之后,太昌帝就亲题了“忘忧亭”三字,挂在凉亭上方,及至二十年后,汤泉宫大刀阔斧的翻新,但这“忘忧亭”的一砖一瓦,却始终没有动过。
第073章 73
李楹回想着忘忧亭的一切, 她走到凉亭里面,抚摸着亭柱,目光隐隐有哀戚神色, 阿耶在他人生的最后一年,应是已经缠绵病榻了,病痛之中, 将作监翻新汤泉宫的时候, 他还没有忘了嘱咐将作监不准动忘忧亭,这种小事, 他都放在心上。
阿耶是个合格的皇帝,又是一个那么好的父亲,为何不到五旬就驾崩了呢?他还有很多雄心壮志没有完成,如果能再给他一些时日,他就能看到大周在新政的推行下是如何民安物阜的, 他走的时候, 只留下阿娘, 还有三岁的阿弟,他真的安心吗?
李楹怅然,就像崔珣所说,一杀多生,杀生虽为罪业,然杀一人,得生万人, 却为功德,阿耶他虽杀了很多人, 但却让千千万万寒门重获生机,这, 应该也算是功德吧,所以阿耶,应该已经飞升为散仙了吧。
她在忘忧亭中思绪万千,崔珣也跟着她进来了,他见她神色郁郁,于是道:“公主是想起先帝了吗?”
李楹点了点头,崔珣良久未语,他和李楹并肩看着月色下,雾隐群山,崔珣忽轻声说了句:“有时候,我倒是挺羡慕公主的。”
他声音虽然很轻,但忘忧亭中太过寂静,李楹还是听到了,她微微侧头,去看他,月光如水,他眼眸黑茫茫的,看不清其中情绪,或许,他是触景伤情了,李楹父母对她,实在太好,相较于他,母亲早逝,父亲视他为寇仇,他应是从没享受父母疼爱的,李楹心中,忽莫名一阵刺痛,她抿了抿唇,说道:“以前,有天威军陪你,现在,有我陪你。”
崔珣定定眺望着万籁俱寂的骊山山峰,良久,才“嗯”了声。
其实,他也知晓,天威军已经全军覆没了,而李楹,她是一个鬼魂,她不属于人间,等查明是谁害她之后,她就能再入地府,投胎转世,她也不能陪着他的。
这险恶尘世,他终究,只能一人独行。
他没有再说话,但李楹与他相处这么久,又岂能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他应是希望她陪着他的,可是,他又知道,她不能陪着他,李楹看着他的苍白面容,心里面,忽然涌现一个冲动。
她,不想转世,她想一直陪着他。
这个冲动一涌现,她自己都愣住了,她在想什么?她不想转世?可是,去往地府,渡过奈河,转世为人,这不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想吗?她居然,不想转世?
她被自己吓到,于是怔愣愣的看着连云叠嶂,片刻后,崔珣忽道:“去寻金祢吧。”
李楹这才回过神来,她点了点头,只是神色,依然有些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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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汤泉宫绕了一圈,倒是没发现金祢踪影,李楹都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了,难道金祢,还在骊山,没有躲到汤泉宫?
崔珣大概是看出她的怀疑,他说道:“或许,可以换一种方式去寻。”
“什么方式?”
“不寻金祢。”崔珣道:“寻夜枭。”
至于夜枭如何寻,崔珣带李楹,去了汤泉宫的竹林。
金祢训练的这只夜枭生性残忍,最喜捕猎,每次捕到猎物的时候,都兴奋万分,这夜枭尤其喜欢捕食田鼠,而汤泉宫没有田鼠,但竹林,却有竹鼠,若夜枭在汤泉宫,那或许能在竹林能觅到它踪迹。
李楹不由问道:“你怎么对这夜枭的习性如此清楚?”
崔珣默了默,然后说道:“在突厥的时候,每次逃走,都是被这夜枭侦察到行踪,所以,不得不去观察它的习性。”
他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李楹却听得心惊肉跳,怪不得他如此清楚,原来,他曾做过这夜枭的猎物。
她是看到崔珣最后一次出逃被抓的惨状的,他手脚都锁着内嵌长钉的锁链,长钉钉入腕骨和踝骨,让他一个轻微动作都能疼到冷汗涔涔,更别提行走了,她抿了抿唇,小心问道:“逃了几次?”
崔珣缄默了下,说道:“五次。”
月光下,他裹着雪白鹤氅的身形清瘦到几近嶙峋,李楹垂眸,说道:“我想,如果是我,恐怕支撑不下去。”
一个人,到底可以为坚守的信念做到什么地步,以前,李楹不了解,但是如今,李楹了解了。
佛问一沙门,人命在几间?对曰:饭食间。佛言:子未知道。复问一沙门,人命在几间?对曰:呼吸间。
崔珣大概,就是凭着呼吸间的一口气,才能熬过这六年的磋磨,若气散了,命,大概也没了。
李楹忽然之间,生出一种莫名的惶恐,她侧头,看向崔珣伶仃侧容,所以,他会死吗?他死之后,会去哪里?会去转世,还是会去阎罗殿,到时候,她还能见到他吗?
她胡乱想着,前往竹林的脚步,也不由停住了。
她突然,不想去找金祢了。
崔珣见她停住,也顿住脚步:“怎么了?”
李楹手指无意识的抓了抓花笼裙摆,她努力将自己纷乱如麻的心绪平复下来,至少,先去找夜枭吧。
那只夜枭,可给崔珣害惨了,她不能放过它。
她说道:“没事,我们去竹林吧。”
崔珣也并没有再追问什么,而是与她,一起走到了汤泉宫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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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幽深,崔珣与李楹缓步走在地上落着的竹叶之上,脚步沙沙,李楹抬头看着竹林四周,没看到夜枭。
她没气馁,而是把目光放在竹林地上,果然看到一个竹鼠的巢穴,李楹忙拉了拉崔珣衣袖:“崔珣,用你手上木驽去敲巢穴,给竹鼠赶出来。”
崔珣拿着木驽,他好像十分宝贝这只木驽:“这木驽不是这样用的……”
李楹没想太多,她继续拉着崔珣衣袖:“没关系的,弄坏了,我再给你修,我以前找将作大匠学过的,我会修。”
崔珣这才不情不愿走到竹鼠巢穴前,接着用木驽轻轻敲着巢穴,他敲的太轻,就跟没敲一样,李楹在他旁边瞧着,她又扯了扯他衣袖:“敲重一点。”
她声音有些埋怨,又有些娇嗔,就像女子跟自己的情郎撒着娇一般,崔珣心中,忽然怦然一动,他不由转过头,去看扯着自己衣袖的李楹,她正专心盯着竹鼠巢穴,眼睛亮晶晶的,就跟竹林上空的繁星一样璀璨生辉,崔珣不由看的呆住,李楹很快发觉,她刚要侧过头,崔珣就忽低下头,然后轻咳了声,心虚般的握紧手中木驽,重重敲在竹鼠巢穴上。
巢穴震了一下,顷刻间,里面钻出了七八只竹鼠,李楹忙轻声和崔珣道:“快躲起来。”
两人往一根碗粗的碧竹后面躲去,为了不让夜枭发现,两人都是静悄悄的,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只是碧竹虽粗,要躲藏两人还是有些困难,李楹和崔珣挨的很近,她几乎整个身子都挤在崔珣怀中,但她自己却没有发现,她全部心神都放在盯梢夜枭上面,那夜枭太过可恶,没有它,崔珣也不至于遭受那么多罪,她绝对不能轻易放过它。
她挤在崔珣怀中,她没有发现,但是崔珣却察觉到了,她的发丝在微风中略有略无拂过他的颈窝,身上的清幽香气萦绕在他的鼻尖,身体柔软如棉,崔珣这二十三年中的人生中,有很多女子喜欢过他,但是他却从未和女子这般亲密过,他都有些慌乱无措了,手也不知道往哪摆,生怕唐突了她。
他四肢僵硬,额上都有些冒出细汗了,他似乎都能听到自己如雷心跳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甚至想着,这情形,好像也没有比之前刑罚好捱多少。
他第一次觉得时光过得如此缓慢,正当他心神不定时,忽然一阵翅膀的扑腾声传来,接着一只眼似铜铃的夜枭,飞快俯冲而下,伸出利爪,准确地抓住了一只正在奔跑的竹鼠,李楹忙道:“崔珣,快!”
崔珣这才回过神来,他下意识的就拿起木驽,对准夜枭,叩动弩机,如同他在天威军时拉过千万次的弯弓一样,木驽的箭矢,也准备无误的射到夜枭身上。
夜枭发出一声凄厉哀嚎,接着就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徒留下它爪中的竹鼠惊惶奔逃。
李楹兴奋不已,她快步从碧竹后走出,奔向那只夜枭,崔珣却没有动,他的怀中,似乎还留着她的温暖体温,他愣愣怔怔,李楹不解的回头看他,对他招手:“崔珣,过来呀。”
崔珣似梦初觉,他大步走向李楹,李楹端详着断了气的夜枭:“崔珣,这是不是金祢驯养的那只夜枭?”
崔珣仔细看了看,夜枭身如鹰,脸如猫,嘴似镰刀,爪似铁钩,羽毛不是常见的深棕色,而是白褐交加,正是带给他无数噩梦的那只夜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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