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何苦?”
阿史那迦道:“我以为,你会希望我能救他。”
“我是想救他,但这并不代表,要你付出魂飞魄散的代价。”李楹眼神茫然:“你是无辜的,我做不到。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阿史那迦笑着摇了摇头:“不后悔。”
她徐徐道:“喜欢他,本就是我一人之事,并不会因为他不许我来生,我就放弃这份喜欢。”
李楹想说很多,但最后,千言万语,都只化成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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嶓冢山,鬼门关开,又是生死道熟悉的一片虚无,走过这片虚无,一路往西,李楹便在阿史那迦的记忆中,看到了碧绿的溟泉。
相较于奈河的幽黑可怖,溟泉反而像阳间的清泉一般静谧美丽,泉水也没有奈河中的满口獠牙的鬼兽波儿象,而是波光粼粼,清澈见底,李楹正惊讶于溟泉的不同时,忽感受到身上一阵浸入骨髓的寒冷,她从未经受过这种寒冷,好像有一万把冰刃在她骨头上刮一样,她不由浑身颤抖起来,对面的阿史那迦情况更加糟一些,她跪倒在地,连牙齿都在打战,身影也越来越淡,李楹去扶她:“怎么样?”
阿史那迦摇头:“没事,已经进了溟泉,我能撑住。”
李楹环顾四周,果然是深不见底的泉水,她还看见了几个冻成冰雕的魂魄,有的魂魄甚至碎成了几块,凌乱散落在溟泉泉底,果然就如鱼扶危所说,如果是鬼魂,根本没办法渡过溟泉。
但非人非鬼的执念化身,本就是一团无形之物,既不属于人间,也不属于阴间,溟泉之水,并非是用来对付这团无形之物的,所以阿史那迦强撑着渡过溟泉,她爬到岸上,重新聚成人形,身上衣服完全没有水底的痕迹,饶是如此,李楹还是觉那股刺骨的寒冷,并没有消失。
溟泉前,伫立着巍峨的鬼判殿,阿史那迦的身躯又化成一团无形,进入鬼判殿中。
第081章 81
刚进入鬼判殿, 阵阵鬼哭声就不绝于耳,哭声凄厉,让人胆战心惊, 李楹捂着耳朵,才勉强将这声音隔绝于外,转眼间, 阿史那迦化成的一团无形之物已经来到殿下地狱, 相比人间狱房,阴司地狱更加阴森恐怖, 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只燃着几簇幽幽鬼火,走过这片漆黑,便豁然开朗,只见前方立着一座宽阔的刀山, 一个巨大的油锅, 刀山上插满了尖刀, 油锅里则是沸腾的滚油,鬼差正在拿巨叉将恶魂叉进油锅,而刀山上也挂着不少肠穿肚烂的鬼魂,凄厉嚎叫响彻整个鬼判殿,李楹吓到浑身发抖,她握紧腰间挂着的荷囊,荷囊中, 有崔珣送她的那朵蔷薇干花。
她抖索着摸出蔷薇干花,攥于手心, 那股令人战栗的惊惧渐渐平静下来,阿史那迦瞥了眼干花, 说道:“走吧,我们去找郭勤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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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鱼扶危所说,郭勤威是自杀之人,应该被押在地狱第一层,踏入狱房,与刀山油锅不同的是,狱房内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四周墙壁是无数簇昏暗的鬼火,鬼火仿佛有眼睛一般,当阿史那迦的身形掠过时,鬼火陡然明亮了不少,阿史那迦大骇,生怕被秦广王窥到端倪,于是快速向狱房里面寻去,还好每间狱房上面都挂着一个写着人名和生卒年的牌子,走到最里面一间狱房时,阿史那迦终于寻到了郭勤威。
这是李楹第一次见到郭勤威,这个突厥人口中的大周旗帜年过四旬,气宇轩昂,即使沦落在地狱狱房,也没有半点落魄神色,仿佛他没有关押在此,而仍然是那个指挥五万天威军,一箭射杀突厥叶护的郭大将军。
阿史那迦的执念慢慢聚成人形,出现在郭勤威面前。
郭勤威本盘腿闭眼坐着,听到声音,他睁开眼睛,当看到面前那个梳着两个乌黑长辫,穿着墨蓝狼纹胡服的突厥少女,他疑惑道:“你是谁?”
阿史那迦道:“我是阿史那迦,我为崔珣而来。”
她伸出手,李楹的一丝意念从她记忆中抽离,化成一团绿色鬼火,萦绕在她掌心:“她是永安公主李楹,她也为崔珣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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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史那迦快速的介绍了一下自己,还有在她掌心的李楹,以及她们这次的来意,郭勤威静静凝视着阿史那迦掌心的那团绿色鬼火,似乎能从里面看到那个梳着双鬟望仙髻的帝后爱女,这是大周最璀璨的明珠,是先帝亲封的永安公主,纵然他如今只是陷于地狱的一只鬼魂,纵然李楹只是一团不能聚成人形的鬼火,郭勤威还是跪下俯首,郑重拜了一拜:“臣郭勤威,见过永安公主。”
李楹不能聚成人形,郭勤威只能看到绿色鬼火亮了一亮,从里面发出少女如一泓清泉般的声音:“郭帅免礼。”
郭勤威起身,李楹又道:“郭帅,金祢和裴观岳陷害崔珣杀你,他们说他砍了你的首级,提去突厥投降,他们还准备弄一个假首级陷害崔珣,我需要破这个局,你知道你的首级在哪里吗?”
随着李楹话音落地,郭勤威的脸色逐渐变的惊愕起来:“如何是十七郎所杀?臣是陷于落雁岭,自刎而亡,死后首级被传首突厥军中,接着便被置于王庭石塔。”
“之后呢?”李楹问道。
“之后,被突厥叶护所盗,如今还在他府中。”
“突厥叶护?”
阿史那迦恍然道:“怪不得首级不翼而飞,原来是这样……二十年前叶护顿莫被郭帅射杀,其子罗葛继承叶护之位,他定然是为了报父仇,才会盗去郭帅首级。”
李楹大喜:“既然知道在何处,那就好办了。”
她大喜之下,阿史那迦掌心的碧绿鬼火突也突然莹莹闪耀起来,如同夜明珠一般璀璨夺目,阿史那迦同时面露喜色,郭勤威见这两位少女如此反应,心知她二人定然都是对崔珣有情,但她二人是如何与崔珣相识的,郭勤威来不及问,他先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公主,十七郎他,还好吗?”
这个问题,倒是问的李楹一愣,崔珣如今身陷囹圄,百病缠身,应该怎么都说不出好字的,但她看着郭勤威殷殷神色,忽想起崔珣那句:“我视郭帅如父”。
莹莹闪耀的鬼火忽然安静下来,阿史那迦思及崔珣在突厥的那两年,也垂首,不敢说半句话了,李楹小心斟酌了下言辞,说道:“他现在是大周四品察事厅少卿,权势很大,只不过裴观岳等人总是与他为难,这次又借机陷害他叛国,想置他于死地。”
听到李楹前面半句,郭勤威的脸上本露出松了口气神色,听到后半句时,他又皱起眉头:“十七郎怎么可能叛国?是臣亲口告诉他,即使被突厥俘虏,也绝不能投降,要学苏武,卧薪尝胆,他最是听臣的话,是绝不可能叛国的。”
郭勤威提到往事,李楹不由一惊,她问道:“郭帅,天威军,是怎么全军覆没的,六年前,在落雁岭,到底又发生了什么?”
郭勤威闻言,长长叹了一声,眸中闪现一丝伤痛,他缓缓道:“六年前,突厥三十万大军,突然南下,攻打关内道六州,其中尼都可汗亲率二十万大军,进犯丰州,丰州是六州门户,丰州失,六洲不保,丰州刺史裴观岳向臣求援,臣于是率五万天威军,奔赴丰州抗敌。”
李楹喃喃道:“裴观岳?”
郭勤威点了点头:“裴观岳是臣同乡,自幼一起长大,臣与他都是家境贫寒,但一心报国,只是寒门出身,报国谈何容易?为酬壮志,他去了长安,臣去了边关,不过彼此之间还有书信往来,情谊也从未变过,后来,他娶了太原王氏女,仕途便一路高升,官至丰州刺史,臣有幸得到太后赏识,也任了安西都护府副都护,这几十年的交情在此,所以臣想也没想,就去了丰州。”
“在丰州,尼都可汗已经连破永丰、九原两县,势如破竹,兵临丰州城下,突厥士气正旺,而且兵力远甚于我们,当时已是初冬,臣便建议裴观岳,据守丰州城,等突厥粮草用尽,丰州之围自然迎刃而解。”
“本来丰州城正面狭窄,两侧又有关隘绝壁,依靠天险,易守难攻,裴观岳带兵多年,他也与臣意见一致,臣与天威军准备据守城池之时,未料圣人突然下了敕令,申斥臣贪生畏战,要求臣即刻出兵,击退突厥。”
李楹听后,又是一惊:“阿弟怎么会下这道敕令?”
郭勤威苦笑:“当时臣以为圣人久居深宫,被小人蒙蔽,故而才催促臣出兵,如今想来,这敕令,应该是假的。”
“假的?”
郭勤威颔首,他当时接到这道敕令后,虽然无奈至极,但君命难违,只能以五万天威军去对抗士气正旺的二十万突厥骑兵,为求胜算,他和裴观岳商榷了几天几夜,决定由他带领天威军,去绕道从背后袭击突厥兵,而裴观岳则带兵从正面进攻,前后夹击下,料想突厥兵便会一溃而散。
后来的事,显然已经出乎了郭勤威预料。
李楹接言道:“但是郭帅带天威军途径落雁岭的时候,却被突厥伏击,全军覆没。”
郭勤威神色黯然:“这个计策,只有臣与裴观岳知晓,其他人均不得知,当时天威军五天连翻三座山头,人人困顿不堪,行至落雁岭时,臣见此地道路狭窄,四周都是茂密山林,顿觉不好,正催促行军之时,尼都可汗率骑兵杀出,将吾等杀至措手不及。”
李楹听得心惊:“你们的行军路线,突厥怎么会知晓?难道……”
郭勤威点了点头:“只有那一个解释。”
天威军的行军路线只有郭勤威和裴观岳知晓,郭勤威已死,定然不是他泄露的,那唯一可能泄露的,便是裴观岳。
郭勤威道:“五万天威军,在当日伏击下死伤大半,臣带领剩下的边战边退,但落雁岭已经被突厥人团团包围,臣几次突围,都以失败告终,此时臣已怀疑是裴观岳出卖,思及与他多年交情,还是觉得无法相信。”
其实别说是郭勤威无法相信,如果李楹不是早就得知裴观岳为人,她也不敢相信,一个与郭勤威从小一起长大,有着四十多年交情的好友,怎么可能说背叛就背叛呢?这事情放在谁的身上,都不敢相信。
郭勤威的神情已经愈发痛苦,那是因自己信错了人,导致五万将士生生冤死的痛苦,这份痛苦,即使已经过了六年,也丝毫没有淡去,反而愈加清晰。
他喃喃道:“臣虽怀疑裴观岳,但还是派人去突围找他求援,只是当时臣已觉得他不可信,于是另派人前去长安求援。”
李楹已经知道他口中去长安求援的人是谁了,那是天威军虞侯盛云廷,还未到长安就被乱刀砍死,尸骨被埋通化门外六年的盛云廷。
幽幽鬼火愈发暗淡,一如李楹的心境,郭勤威的讲述中,终于慢慢出现了那个银鞍白马的少年。
如果李楹能回到六年前,她尚能看到那个少年搭弓挽箭,一连射杀数名突厥骑兵的风采,也能看到那个少年纵马驰骋、领兵冲锋的场景,但是,那个银鞍白马的少年,早已消失在大漠风沙之中,留下的,只是长安城病骨嶙峋、连旧弓都拉不开的崔珣。
她永远都看不到了。
第082章 82
昏暗的狱房中, 六年前的惨烈情景,徐徐展现在李楹和阿史那迦面前。
落雁岭中,三三两两的天威军伤兵坐在地上休憩, 一个脸圆圆的约莫十七岁的天威军拔出手臂箭矢,他啐出口中血沫:“何九去找裴观岳已经去了二十天了,至今还没看见援军, 裴观岳这厮, 是不是他故意害我们!”
另一个天威军将树皮塞到口中,被围二十天, 他们已经吃遍了这附近的树皮了,他艰难咽下苦涩树皮,斥道:“别胡说,裴将军和郭帅是几十年的交情,怎么会害我们呢?”
“我胡说?丰州守军有三万, 加上从永丰、九原逃过来的一万人, 也能整出个四万人, 不能出四万,那拨个五千人来救我们总行吧?再不济,去找宥州青州搬救兵,那也行吧?可是我们等到现在,连半个人影都没看到!”
“曹五,闭嘴!”
曹五郎愤愤道:“我偏不闭嘴!我们本来轻装简从,秘密行军, 就准备打突厥人一个出其不意,难道突厥人有千里眼顺风耳?能恰好知道我们行军路线?依我看, 八成是裴观岳搞的鬼!”
“曹五,事情未明, 你休要瞎说,免得寒了郭帅的心!”
“是谁寒了郭帅的心?反正不是我曹五郎!”
两人快要争吵起来,忽听到一阵哒哒马蹄声,一个穿着金色明光甲的少年疾驰而来,他本长相昳丽,一双桃花眼勾人心魄,瞧起来像个漂亮尊贵的世家公子,但他又偏偏穿着一身金色明光甲,甲胃上还溅满敌人血迹,眉宇间腾腾杀气,这杀气冲淡了他长相的昳丽,冬日日光为他甲胃镀上一层金色光辉,让他与世家公子比起来,更像一个英姿焕发的少年将军。
少年翻身下了马,手里拿着一把铁胎弓,大步走到曹五郎两人面前。
那是,十七岁的崔珣。
崔珣冷冷看着曹五郎两人:“都什么时候了,还吵?”
曹五郎梗着脖子道:“不是我要吵,是陆二非要为裴观岳说话。”
“闭嘴!”
曹五郎好像很听崔珣的话,他悻悻闭了嘴,陆二问道:“十七郎,可有云廷的消息?”
崔珣摇了摇头,陆二急道:“都大半个月了,怎么也能赶到长安了,为何援军还是毫无动静?”
崔珣没有作声,他只是掏出半个胡饼,扔给陆二:“别吃树皮了,吃这个。”
陆二接住,惊奇道:“哪来的?”
“杀了个突厥探子,从他怀里摸来的。”
陆二一瞅胡饼,果然上面还溅了点血迹,他问崔珣:“你吃过没?”
“吃过了,不然怎么只剩半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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