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其均静了静,强迫自己进入专注状态,先写完了法律意见,点开下一个案子,是码头搬运工跟船员……
他甚至还没看到具体法律案由是什么,耳畔就浮现了林颂说的方言:“甲哥。”
她说的是50年代热闹繁忙的福兴码头,甲哥们快乐地唱着号子搬运货物,她讲方言语调又轻盈又快。
其实不好听,像机关枪一样。
其实挺没意思的,规则和秩序都变得有些混乱,就像很多年前。
他衬衫的袖子微微挽起,手臂的皮肤隐隐作痛,但事实上什么疤痕都没有留下。
他讨厌这种感觉。
……
林颂并不知道周其均为什么没回消息了,反正她发的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有她跟着做磨砂喷涂,满脸落灰,休息时间油漆工阿姨们跟她的合影,有她吃的咸菜馒头,也有船台望去的落日。
但如果她问的是法律相关的事项,他还是会回的。
好像又回到了原点。
但林颂还是在乐此不疲地分享,但她怕被拉黑,减少了频率,她不觉得这有什么,她甚至觉得很好笑,她隔着屏幕都能想到周其均黑着脸忍耐的脸。
她想起大学,对铺的舍友讨厌她,可是有一年暑假的宿舍里只有她们两人留校,林颂怕鬼,每次深夜噩梦醒来,看着隔壁床起伏的身影,再讨厌,也暖暖的很安心,那个舍友还吓唬过林颂,要留她一人度过鬼夜,吓得林颂直接一把抱住了她:“不要离开我好吗?”
给对方搞得面红耳赤的。
这一个多月,林颂全流程监工,再私下给职工们做访谈,厚厚的一个本子里记录了大量的谈话内容。
大家都知道船厂可能会倒闭,有些人自己就想离开,也有什么就说什么,林颂在他们眼里也没有任何威严可谈,她的形象一如既往,她总是笑眯眯的,仿佛跟她伊公一样宽厚、正直。
“都要倒闭了,大小姐,你们这些知识分子还来做什么?”
“卖了厂子可能还有点钱。”
“屁钱,船厂这些设备,也就卖个钢材钱,拆拆钢板得了。”
“这是祖业,卖了要被戳脊梁骨的。林老厂长在的时候,可不缺生意,船东都跟他关系好,船造得又快又好。”
另一个船工不屑地嗤笑,扒了两口饭,没再说什么。
林颂知道他是舾装组的,粗暴来说,就是搞装修的,先期做铁舾件,林颂一开始找他,他也没说什么。
后来还是第一天跟林颂一起躺纸板午休的油漆工伊姆不耐烦了:“你有什么话,就赶紧跟小林总讲,她不会拿你怎么样的,伊是妥当侬,面皮都被晒得红丹丹。”
林颂忍不住笑了,她得了个老实人的外号了。
那人拿出了图纸,几人都躲在了烈日阴影下,他看了眼每天都泡在一线现场的小林总,把图纸给了林颂。
他讲:“吹空调喝茶的人不改图纸。”
林颂打开舾装图纸,电缆支架、设备底座设置,再看底座型号,他说:“发电机机旁控制箱和配电板发电机屏的接线图都是错的,虽然影响不大,这船也卖了很多条,但是我跟主任讲了几次,再造船还是一样的图纸。”
主任是陈伯。
林颂又掏出了她的那个本子,开始记录:“好好好,还有没有别的问题?我会跟伊爸反馈的。”
她看起来就像个不知世事,唯有诚恳的小老板。
另一个做船体建造的说:“有一年我们差点重新下料做底边舱分料,就是因为老外规格书跟我们送审图的钢料不一样,规格书是普钢,我们切割的都是高强钢。”
其他人吐槽:“跟领导讲了也没用啊,林厂长也不管……”
伊姆打了下那人的手,意思就是别讲小林总爸爸的坏话。
林颂只说:“林厂长也没办法管那么细。”
她跟爸爸现在共同管理一个工厂,对外是一体的,她不会去讲爸爸坏话,而且,她爸爸能把福兴厂经营这么多年,也不可能完全只靠时运。
就比如最近,船厂的内外运营还是林清耀在做,他开着车跑前跑后,磨嘴皮子,一手抓采购,一手抓船东,这砸在手上的船,他总得想办法销出去。
他回到船厂,远远就看到灰头土脸地融入船工中的林颂,他笑了笑,回到办公室吹空调,又慢悠悠地泡起了茶。
他看着墙上的国内船厂分布图,每个消失的厂子,都被他订上了图钉,图钉早已密密麻麻,他不想承认自己老了,但市场太差,从三年前就不行了,以前人人求他,后面就要他去求人。
他第一份工作就是在福兴厂,一转眼几十年了。
林清耀拿出钱包,抽出黄色平安符,就能看到一张被遮挡住的结婚照,女人穿着一身蓬松的婚纱,被他抱了起来,低头含笑看着他,旁边挂着一个小小的送子灯笼。
他手指轻轻地摩挲着照片。
林颂一推开门,就见她爸手忙脚乱地收起了钱包,一副慌慌张张的模样,她狐疑地盯着他:“你脸怎么那么红?”
“热的呗,什么事?”林清耀板起脸。
林颂是来反馈问题的。
林清耀没听完就笑了,他就当给林颂上课。
他冷静道:“图纸问题,现在你接管了,你可以改,以前不改,是因为不改也有人买,找设计院改图太贵又得罪人,第二个,钢板下料错误,你知道这艘船最后怎么解决的吗?”
林颂用脚想都知道:“你卖给别人了?”
林清耀冷笑:“八九年前他船东跟我僵持,非要我损失几千吨的钢材,重新下料,买船的人不缺他一个,他上船台的款项都没按时支付。”
“你是我听到的第一个船厂提出弃船的。”难怪臭名昭著!
“不然呢?这是最优解,在商言商,他也违约了,总好过亏损那么多钱。”
林颂沉默了好一会,因为她有一瞬间,居然觉得是合理的。
她又问他:“伊爸,你看了我提议的那些了吗?”
“食堂篮球场宿舍这些我不管你,抓安全规范、工作流程、招新人,在预算范围内都行,换主任不行。”
“为什么?”林颂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茉莉花茶,加了冰块,气势汹汹地喝了一口,把冰块咬得咯吱叫。
林清耀无语:“人家跟着我和你伊公打过‘江山’,要讲恩义,懂不懂?”
林颂懂了:“那你推到我身上吧。”
“怎么推?”
“我们父女情深,你怕女儿呀。”
“我可不怕你。”
“对对对,你是爱我,你是最好的爸爸,你拿女儿没办法,出于溺爱,你得配合年轻人的改革。”
林清耀同意了,嘴上却道:“颂颂,年轻人呐要懂得吃亏,敬胜怠,义胜欲,知其雄,守其雌啊。”
“听不懂。”
“就是说为了防止你乱来,你的占股比例不会再增多。”
林颂就知道:“你这个无……”无耻。
“嗯?”林清耀知道她这时候不会跑了,就无所畏惧。
林颂咬牙切齿:“无私的好爸爸!”
……
周六晚上,林颂去参加了高中同学会,好几个也都是在家里做厂子的,不是哭制造业吃的是草,挤的是奶,就是抱怨给家里做牛马。
唯有李峤,自封印钞厂厂长,搭在林颂肩膀上,喝得开开心心。
林颂就是来放松心情的,听听别人的苦,她才能觉得好过,所以她不许李峤炫耀。
李峤接手小厂有一段时间了,他装模作样给林颂说:“在社会上混,颂颂,你就得戴好面具,冲动沉不住气,肯定是不行的,做老板呢,讲究很多的……”
林颂托腮想,是啊,她有点沉不住气了。
等聚会结束,她坐在车子里,拨打了电话,等对方接起,她问:“是代驾周师傅吗?”
听筒里是漫长的沉默,仿佛只余下了电流声。
林颂的嗓音有点闷:“我喝酒了。”她报了自己的地址,“我想见你,周其均。”
车内静谧得仿佛能听到她落音的回声。
可是电话那头传来的并不是周其均的声音,而是一个陌生的男声,他好像在笑:“哦,等下我转达给周……师傅,你在原地等着,别离开,我去叫他。”
通话挂断了,林颂眨了眨眼,有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周其均从洗手间出来,就见他大哥、伊妈都怪异地看着他,他伊爸叹了口气。
大哥双手抱胸:“刚刚有女孩给你打电话,对方说想见你。”
周其均眼皮不安地跳了下。
伊妈露出忧心忡忡的难过表情:“阿均,伊妈知道现在行情差,好多人都在做副业,你,你怎么不跟伊妈讲,你下班都在跑代驾。”
周其均唯有沉默。
大哥哈哈大笑,说:“你快给人回个电话吧,还在等你呢,周师傅。”
……
周期均在停车场找到林颂时,她正在拍腿上的蚊子,看到他就笑得眉眼弯弯,好像并不在意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他让林颂上车。
林颂说:“腿麻了。”她伸出手,意思很明显了。
周其均面无表情,伸手拉了她一下,在她身上闻到了酒精的味道,她的脸也绯红得像个糯米红团。
他皱眉:“你喝醉了?”
但他不知道,林颂脸红,酒精只占了很少很少的部分,更多是因为她兴奋,她想亲他。
第18章 亲亲
林颂的目光打量起周其均,他好像很喜欢西装,但都是休闲西装,今天是一身深灰色格纹,纹路浅得难以分辨。
林颂很想问他,不热吗?
但可能人家一直在空调间。
而且,她挺喜欢他穿西装的样子,气质干净,身材挺拔,她在烟尘飞扬的船厂看了一个多月的铁头盔和灰扑扑工装,是该奖励自己欣赏一下都市律男!
船厂的每个地方都需要资金,她已经被锱铢必较的预算搞得灰头土脸又浮躁,见到周其均冷静的面孔起,她心里渐渐生出了一种难言的安定感。
不管他如何说,实际上他一直都有把事情认真做好。
周其均问林颂:“你的车呢?”
林颂答非所问:“我口渴。”
周其均说:“林颂,你是个成年人。”
“成年人不能口渴?”林颂忽然笑了下,“你怎么不喊我林女士了?”
周其均冷着脸,不回话了,他转身就走,林颂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也没追上去。
他很快就回来了,手上拿着一瓶冰矿泉水,是从他的车载冰箱里取出的。
他怕林颂再找事,所以直接拧开了再递给她。
虽然他上次看见林清耀发的照片,林颂拿着锤子面目狰狞敲钢板铆钉,不像是拧不开瓶盖的模样。
周其均目光再往下,见她短裤下的腿上都是蚊子咬的红点,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在车里,非要在外面,又热又招蚊虫。
“怎么不坐在车里?”
“因为我想去看电影。”
“那你继续想。”周其均从林颂手中拿走车钥匙,按了两下,她的车子就跟着响应。
他径直大步朝那辆应声的汽车走去。
林颂只能老实地跟上去,坐进了车里。
“安全带。”周其均提醒。
林颂没动,看着他握着方向盘的手,青筋微微浮起,修长有力,她又想起论坛那天,他也是一身西装,站在台上发言,条理清晰,成熟稳重,把船舶融资讲得简单明了。
她这么想,也就这么夸了。
周其均闻言,停顿了两秒,才偏头去看她,因为没想到她会突然提到过去的事。
四目相对,她清澈的眼睛里盈着笑意,脸很红,红得仿佛下一瞬就能滴血,含义不言而喻。
他见过很多次这样的时刻,一般来说,就是女生要跟他告白,说喜欢他。
周其均没动,他好像也在放纵自己试探着这一刻摇曳不定的心理防线。
他眼眸幽深,看着林颂离自己越来越近,他在审视着她脸上的表情,但他也不知道,他想看到的是什么。
林颂原本是想亲他的,但她讨厌他这时候的冷然和云淡风轻,好像他在掌控着进度和节奏,她不喜欢。
于是,周其均听到林颂的声音:“我是说,你让我想起了我伊公,以前他给福兴开职工大会的时候,我就坐在台下为他鼓掌,时隔多年,我终于又感受到了爷爷风采,谢谢你,周伊公。”
她装模作样,完全无视周其均越来越黑沉的脸。
但离都离得这么近了,近得她能看清他的睫毛,虽然光线不算明亮,但显然他皮肤也很好,念头依旧蠢蠢欲动,她还是凑了上去,一个吻落在了他的脸颊上,亲得很大声。
“好啦,亲情的吻。”
“林颂!”周其均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缓缓地收紧,他眼神有些晦暗不明,眼底深处仿佛有火光隐隐闪现。
林颂才不怕:“你想亲回来吗?来吧。”
她侧过头,示意他可以亲她的左脸颊,不行的话,她又换了右脸。
幼稚。
周其均松开她,有一种一拳打在棉花里的无力感,无声叹气后,最后气笑了。
他拿起矿泉水,灌了一口,想压下胸腔里乱窜的邪火。
林颂火上浇油:“这是我喝过的。”
她说完,看着周其均停顿住的动作,也忍不住笑了。
周其均瞥了她一眼,哪壶不开提哪壶。
“福兴的事忙完了么?”他的意思就是她怎么还有时间出来玩。
“我不能休息吗?”
“不能。”
“当时考察福兴,食堂破旧,厂区管道锈迹斑斑,道路都是碎石,车间环境也不太好。”
林颂说:“肤浅,所以你一开始就不看好福兴。”
但她也知道,厂区环境是很重要的。
她继续说:“在找工程队重新刷漆,划线,做标识,归类,铺路种树,重修食堂,可是钱啊,没有钱,要是你家愿意投钱……”
但林颂也只是随便说说,她知道是不可能的。
周其均这个人,她也不知道要怎么描述他,但她听说过一些事,比如说,他爸在董事会叫他滚出去,后来,他就出来找工作了,比如说,他跑步,打球,健身,不像其他人那样,是出于爱好,他就只是为了健康。
周其均问道:“工程队是你找的么?”
“不是,我爸,因为他觉得我会被骗。”
“也不是被骗,施工里本身就会有很多问题,你父亲他应该比较懂这个。”
周其均顿了顿,又说:“如果船厂接待外国客户,福利设施比较少的话,就把环境卫生安全做好,尤其是6S标准,之前希腊客户去正荣参观,很喜欢一个有纹身的员工,因为觉得有个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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