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家的家奴们也都一窝蜂跟上去了,客堂里再次恢复平静,张仁这才锤了锤站得发酸的腿脚,坐了会儿。
这一家两兄弟,长兄拾宝不昧匆匆送还,做弟弟的奸害良家,血债一身,这……到底是怎么教出来的天差地别?
当然了,张仁一点都没有心虚的意思,曹景休是个好人不妨碍他弟弟伤天害理,死就死了吧。
这两天搬家,别苑里也没有收拾出学堂来,加上孩子们(主要是霞儿)哀求,张仁给伏先生放了几天假,让他布置了些作业,暂时就停了课程。
虽然前头还有作业要写,但这假期还是很有氛围的,张仁才从前院客堂回来,就看到霞儿和星儿绕着脸上蒙布的杨戬戏弄他,小白狗在边上欢喜蹦跳。
这躲猫猫的游戏轮到杨戬时总有些好笑,因为他要连额头上的第三只眼也一起蒙住,所以他一般不是系蒙眼布,而是套个头巾向下一直盖到鼻子尖,而且脚边总有个狗绊他。
张仁驻足看了一会儿,看得心情都愉快了不少。
那边刑场上,早被县衙的衙役们围上了,有早起卖菜的老农嘟囔着不满,干脆在门口摆上了摊,买菜的一边看热闹,一边挑挑拣拣,老百姓们窃窃私语着,都在传那刑场里头死了不少人。
曹景休赶来的时候,看到有衙役驱赶刑场门口的小贩,即便心中神伤,还是喝止道:“小民一家生计,你们推搡作甚?有条路好走就行了!”
小摊贩们也确实没挡道,刑场门口本就有条大路可走的。
衙役们不再推搡驱赶摊贩,曹景休不等别人谢他,匆匆进了刑场,一进去就看到十几具尸骨齐齐整整,那曹志收拢的只有曹景植的尸骨,狗腿子们都横尸在这儿呢。
县官早都到了,周县丞也在,见到曹景休不复之前的巴结讨好,满脸都是愁苦之色,上前行礼,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曹景休亲自去查验了尸骨,县官在一旁也不敢嫌血腥,只踌躇说道:“这些人都是动了极刑死的,没有一刀多余,一般的山匪或是富户护院之类没有这样精湛的手艺,这……”
这要不是发生在咱们县里,我都要怀疑是上头抓了小国舅,官府来动的手了!
曹景休很莫名地想起了那日城外小村,被鸡群打死的曹忠,自打来了龙兴县,离奇的事一件跟着一件来,他心下百感交集,最终只艰难叹息道:“验看过尸体,填了尸格,就把这些人安葬了吧。”
县官连连应是。
这一日忙乱,竟不知是怎么过去的,曹景休伏在桌案上睡了过去,猛然间眼前一派黑白之色,周身阴气环绕,有无常伸手,召他入梦。
梦境迷离,他见到已死的弟弟抱着他的腿哭嚎哀求,要他借一缕气运。
毕竟是一奶同胞的兄弟,曹景休几乎下意识地开口就要应许,却有一牛头恶鬼冲上来抓起曹景植,哭丧棒打在他脊背上,斥骂道:“仙家气运,你这下贱罪鬼也敢来张口骗?”
曹景植魂体本就破破烂烂,被打得更是哭嚎连天,曹景休想要上前,却被判官按住,判官和颜悦色,请他看了一份供词。
这份大约是供词的玩意儿,和曹景休在阳间见过的有些格式上的差异,但还没来得及细思,他就被内容惊得脸色发白,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
曹景植十二岁那年,他十五岁,在宫中行走,那几天姐姐让他伴驾在侧,他一直没回家,这供词上说,曹景植那几日奸害了一个小丫鬟,事后将人闷死在床上,但他不会收尾被母亲发现,然后……母亲帮着掩盖过去,说那丫鬟偷盗御赐宝物,用刑时失手打死。
这一段只占了两句话,而供词足有六页。
曹景休白着脸向下看,曹景植杀了丫鬟后消停了大半年,那日府中夜宴,他看上了一位官家小姐,花言巧语将人骗至花园行奸,事后嫌她家境弱,翻脸不认,带着两个家奴将人溺杀在荷花池里。
他还记得母亲气愤地和他说,那女子明明是和人私奔跑了,那家人却来纠缠他们家,他那时深信此事是家里开宴遭了无妄之灾。
然后是十四岁家中为弟弟说了一房世家出身的妻室,他又嫌女方容貌平平,管束他纳妾,过门不到三个月,下毒将人害死。
家中的丫鬟,府外的良家,乃至宫中的侍女,大部分的案子都是母亲扫尾,也有几回被姐姐发觉,姐姐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就是舍不得让曹景植被国法审判,便也帮着遮掩。
曹景休只觉天晕地转,他眼中母仪天下的姐姐,他心里慈爱温柔的母亲,只是有些顽劣贪色的弟弟……骨肉至亲啊!一个个宛如恶鬼撕裂人皮,血淋淋站在他面前。
而他手里的供词,才不过翻了两页纸。
判官拍了拍曹景休的肩膀,低声道:“曹国舅,曹国舅?”
曹景休拿着六页供词,猛然从阳间惊醒,浑身大汗淋漓,再看手中供词,哭哭笑笑,最终念起了桃源村胖仙人说过的话。
“莫念亲情,莫念红尘……不如归去。”
第84章
七月流火,夏秋之交。
来时是两位国舅,走时却是大国舅捧着一盒骨灰,气候到底还有些余热,血骨无法存放,要带回国都安葬,只得焚烧成骨灰装盒带走。
曹景休对弟弟的恶行深恶痛绝,对待这盒骨灰也很复杂,有时端出来细细擦拭盒身,有时又厌恨得不愿再看,让人收到另外的马车上,如此走了十几天路程,一日到达终南山下。
他自然没有忘记桃源村仙人对他说过的终南山仙缘,只是此时无心去想这个,一心想着回到国都该如何母亲和姐姐,他决意将事情向陛下坦白,曹景植已死,他愿意承担余下的罪孽,而非抛下一切去寻什么仙缘。
曹景休在马车里,又让人端来了弟弟的骨灰盒,本是想再看一看,但盒子入手,他就又想起那些血淋淋的供词,一只手伸手按住眉心,另一只手原本端得也很稳当,但正巧山路颠簸,马车晃荡,扑通一声,骨灰盒从他手里跌落,摔在马车木棱上磕破,又重重坠地。
盒中骨灰倾倒出去大半,曹景休连忙让人停车,正要收拢骨灰,却不知从哪起了一阵狂风,将曹景植的骨灰吹散,原地只剩下一些骨块,家奴们都吓得不敢作声,还是老管家急忙道:“大爷,咱们赶快把骨头收敛……”
曹景休呆立原地,好半晌,只喃喃道:“挫骨扬灰,挫骨扬灰啊!”
这是天意如此,也是,这样的恶人,让他好好安葬乃至厚葬到家族祖坟之中,再叫他地府里享曹家香火吗?
曹景休没有去捡骨头,只在原地浇了一坛酒,就命人上路,他这趟回国都,是准备好了以死谢罪的。
这一行车马刚过,同时终南山脉之中,吕洞宾挑完一缸水,锤锤老腰,对看着比他还年轻些的钟离权道:“师父,咱们真不能再收个师弟什么的吗?两个人哪像一个门派,您说是吧?”
钟离真人淡淡地道:“我本没有师徒缘,遇见你才有,你要收,可以自己去收一个。”
三、三代同堂?
吕洞宾琢磨了一下,他其实没啥能教徒弟的,就算是骗、嗯,收来了个小徒弟,大约也是师徒俩一起等师父教,但这样,他也有了个可以使唤的人啊!至少有了徒弟,总不能再让师父每天挑水砍柴烧火煮饭吧?
这一桩心事到底落在了吕洞宾心头。
不提国都事,只说龙兴县中,贵人离去,县衙里派遣人手把张府上下打扫干净,周县丞亲自又来上门向张仁道谢。
虽然这次没拍成马屁,反而让小国舅死在县城里,但这是县令老爷要发愁的事,对县丞这种微末小官来说没多大影响。周县丞本身没什么官架子,再三向张仁道了谢,又陪着他回去看了看,确认没有缺少陈设之类。
挑了个凉爽的日子,一大家子又搬回了张府里,一来一去十几日,王二妮也发觉到了腹中有胎儿着床,她没发觉胎儿有些弱态。
好吧,孩子们之中,霞儿是王二妮以人身孕育出来的,那会儿纯粹是怀胎难受,彩儿不提,剩下三个胎儿也算是三胞胎,只是分娩时有个先后,对于这单独的新胎,她实在无从比较。
道玄已经愁了好些天了,他也请仙人兄弟们之中长于医术的几位来看过,但医仙们纷纷判断胎儿没有问题,母体也非常健康,只是资质稍弱一些,往后修炼起来不如同母姐姐们而已。
道玄愁得要命,他也不比前几尊弱啊,倒不如说这前面五个加起来还不到他寿元的一半,他能把神魔双子捏在手里锤扁,可朝儿夕儿很强大,他的孩子却胎里弱,怎么会如此啊!
有个医仙忍不住,犹豫着和道玄传音道:“大哥,那你有没有想过,可能就是因为你年纪太大的缘故呢?凡人生子,人家二三十岁的年轻人生下的孩子,和七老八十老来得子,那资质肯定不同啊。”
道玄一瞬间只觉得天晕地转,什、什么?因为他太、太老了?
医仙沉痛地看着他大哥,这宇宙之中,后天生灵都是有寿元大限的,唯有先天神魔不死不灭与宇宙同源,这对仙人们来说一般只是个常识概念,还真没什么人像道玄这样踏踏实实活到这么大的年岁。
换句话说,道玄当初战死也不是因为他比那些神魔弱,而是他大哥从好几百万年前开始,修为就在逐步下滑中,最终衰弱到一定境界,才被神魔们给打死了啊!不然人家神魔吃饱了撑的让他横行无忌那么多纪元?
道玄啊……他主要是心态太年轻了,宇宙之中能活这么久的也很少见,除鬼佛之外没什么别的特例了,也就给人一种他不会老的错觉。
可人家鬼佛,可是年纪轻轻几百万岁的时候就死了,然后一直在地府修持啊!
道玄一时很难接受这个,有好几天都消沉得一句话不说,但张仁得知王二妮又怀了孕,却很是喜悦,给全府上下的仆役发了喜钱,约莫是两个月的月钱。
伏林放了十几天假了,一来就有喜钱拿,也很高兴,坐在学堂里就要检查这十几天布置的作业。
霞儿的脸垮了下来,别人多多少少都做了些,只有她,虽然作业堆积如山,却很从容不迫,一个字都没有写。
杨戬很同情表姐,但当先生问起他的作业时,他第一时间从小书包里翻出整整齐齐的字帖本,他白天没少玩,晚上没少写,算得上学堂里第一学贼。
然后是星儿,星儿也贪玩了,但写了一大半,伏林只是敲了敲她的小脑袋。
彩儿昂起头交上作业,她的作业都是昊天出品,而且现在造假出了新境界,不再完美得像复刻,而是和她本人的字迹一模一样,伏林赞赏地点点头。
霞儿看见伏先生的视线朝着她这边飘过来,犹如一个被恶鬼逼到墙角的小可怜,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小书包,眼里都含上了一包泪。
伏林顿时懂了,他没有明知故问折磨学生的爱好,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绕开霞儿身边,开始上课了。
这一日课程到傍晚,伏林假装忘记布置作业,就这么放了学,看着孩子们强忍欢喜故作自然地往外走,不禁笑了一声。
还没出学堂,又有丫鬟端着一碗冰镇的绿豆汤过来,细声细气地道:“先生,我们老爷说暑热未散,请先生饮了汤再走,路上舒坦些。”
伏林道谢,接了碗,绿豆被压成了沙状,碧绿的汤里还浮着几块冰,一口下去冰凉清爽,沁人心脾,这一天的燥热就这么散去了。
懒洋洋收了教案,伏林舒舒服服往外走,回头瞧见几个小孩子因为没有作业,欢喜蹦跳着做起游戏,忍不住又笑了。
他在私塾里教过课,也寻过一些其他教书营生,只是还没有像在张府教课这样舒心安逸的。
大约是因家风纯正,才有这样和睦的景象吧。
天气转凉,秋闱一日日接近了,杨天佑一向在张府比较低调,他是上门来的女婿,很乖觉的,平时不怎么使唤仆役,极少给自己添置东西,从来不反驳别人的意见,一般有事都是云华做主。但这些天来,家里肉眼可见地给了他重视,每天桌上都多了几盘他爱吃的菜肴,仆役几乎都绕着他的书房走。
家有考生是这样的,张仁甚至还私底下询问了同样要考秋闱的伏林,抄了一份考试期间的饮食单子。上上下下都记着不敢给杨天佑喝酒,不敢让他食大荤,饮食清淡养生为主,不要动气之类,弄得小秀才更加无措,他哪里受过这样精细的对待。
临近考试前一个月,张仁都不让伏林来了,资助了他一些盘缠,因为秋闱不是在龙兴县这边考,而是要去府城那边,穷一点的会在考试前几天抵达,有钱的则会早早过去租个院子或是住在客栈里,避免水土不服一类。
杨天佑便和伏林结伴去府城,张仁安排了马车和几个机灵的伙计送他们去的,杨天佑刚成婚那会儿王二妮就送了他护身的符箓,这次也给伏林写了一张,让他带着。
许是好事成双,杨天佑出门后不到两日,王二妮就看到云华腹中也有了一个小小胎珠着了床,家里又要来一双小宝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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