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玉川紧皱眉心,便望见了邱绿一张笑颜。
帛伞未撑在她的头顶上。
冬天的日头落在她的身上,她穿着与他样式相同的红白色衣衫,脖颈间围着雪色的狐毛,下颚都藏在狐毛里,正朝着他笑,露出一对酒窝与小虎牙。
他从未见有女子笑成这副模样。
笑得眼眸弯起,露出牙齿,让他连收回手都忘了,被她得了逞,温热的一双手紧紧牵住他的手。
她往他手心里塞了一小包手帕包着的重物。
像是生怕明玉川直接给丢了,邱绿将手帕解开,里头是几块明黄色的麦芽糖。
邱绿拿出一块来,没说话,对他吧唧吧唧嘴示意,这是吃的东西。
“你拿我当傻子吗,居然敢耍我。”
明玉川不高兴了,想把手里的东西全都扔了,邱绿察觉出他的意图,忙揽住他的手腕。
“别呀别呀,”邱绿生怕他听不见,在他耳边道,气息都浮在他耳畔,“这是孟娘专门给我做的,好吃着呢,你不吃我还要吃呢!”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进明玉川的耳中,明玉川听清了邱绿格外用力的这句‘你不吃我还要吃呢’,要扔东西的手一停,面上显露出几分嗤笑,拿着麦芽糖就吃了起来。
邱绿:……
他吃完一颗,又拿起一颗,只是这次喂到了邱绿的嘴边,邱绿顿了顿,想要看看周围的奴随们有没有注意这边,明玉川却挤着那麦芽糖撞上她紧闭的牙间,邱绿只能吃了。
一如既往的甜。
“绿奴,”明玉川一边吃糖一边牵拽着她的手,“你在里面放毒了吗?”
邱绿:?
你以为你谁啊。
我天天什么事儿都不做,还要拼了命的毒你?
邱绿没好气的摇了摇头。
明玉川恶劣的笑声散在她耳畔。
“那真是可惜,若你放了毒,你我就都能死在半路上了。”
你很想死半路上是吧。
邱绿很无语,金路车一路前行,吸引数不尽的视线,明玉川始终一手藏在袖子里牵拽着她的手,在袖子里玩着她的指尖,一手拿着放在膝盖上的麦芽糖吃。
邱绿带的一整包麦芽糖。
很快就都被他给吃完了。
邱绿:……
故意的是吧。
*
冬盈祭祀在一座辉煌巍峨的高山之上举办,共举行七日,这七日众人都要住在山上的行宫,在最后一日爬到山顶,完成祭祀仪式,以祈祷来年江山海晏河清,百姓五谷丰登。
按照孟娘的说法,所有参与冬盈祭祀的皇亲贵胄皆要徒步登山而行。
邱绿讨厌任何一切会让她累的活动。
孟娘给她梳妆时,她听到孟娘如此说,甚至起了要不要也装个病的想法。
只不过明玉川恐怕听说她病了会亲自过来看她,如果被发现,后果可能比徒步登山还可怕,想了想,还是作罢。
北边的山脚下是女眷们爬山的地点,邱绿在到了秋华山脚下之后便与明玉川分开了,她在女子们聚集的人堆里看到两架小小的兜笼车,还以为是照顾体力不支的女眷的,便见身穿蓝衣的阴文帝姬手拿刀扇坐上了兜笼。
“帝姬慢走。”
女眷们齐齐低头行礼,阴文帝姬所坐的兜笼被奴随们抬起来,却并未离开。
邱绿正要随同众女眷们一起苦逼的爬山。
女眷们都没有见过她,目光时不时落在邱绿的身上,却莫名不敢靠前,眼光含带敬畏,邱绿虽不知缘由,却能感觉到众人对她又好奇又畏惧的情绪,正爬上一级台阶,坐在兜笼里以刀扇遮脸的阴文帝姬开口了。
“绿姑娘,那抬兜笼你不坐么?”
啊?
邱绿没有接她的好意,“多谢帝姬,不必了。”
说完,就要自己徒步登山。
阴文帝姬浅浅笑开。
“绿姑娘像是误会了什么,那架兜笼并非本宫准备的,是十二弟专为你预留的哦,你不坐吗?”
邱绿回头一屁股坐进了兜笼里。
“多谢帝姬告知。”
邱绿坐在兜笼里对阴文帝姬道。
阴文帝姬瞧着邱绿,像瞧什么稀罕一样笑起来。
两架兜笼被粗奴抬起上山,粗奴们力气很大,扛着小小的兜笼就像扛个小麻袋一般轻松,邱绿的兜笼在阴文帝姬的旁边前行,阴文帝姬似是被兜笼晃荡的有几分困倦,微微眯着双困眼对邱绿道,“衣衣待你还算好?”
邱绿:?
“啊?”
伊……yiyi?
“哎呀,”阴文帝姬捂了下唇,“他未同你说呢。”
她笑起来,“十二弟的稚名叫做衣衣。”
邱绿:……
怎么办。
这么大的事这么轻易地被我给知道了。
我不会死吧。
第32章
但怎么办……
居然叫yiyi……
邱绿拆着自己绣囊的手都顿住了,她低下头,无声的憋笑了一会儿,才抬头用寻常的神色问,“请问帝姬,是哪个yi啊?”
“锦衣玉食的衣罢。”阴文帝姬转着绣金刀扇道。
是这个衣啊。
衣衣。
邱绿微微抿起唇憋笑,绣囊被她打开了,里头藏着些她之前留着准备跑路用的碎银子,她拿出几粒来,悄悄的递给两侧正忙着扛她的粗奴们。
大抵是因这条山路都是女眷们登山的缘故。
负责抬兜笼的粗奴们也是孔武有力的女子们。
粗奴们被她这举动吓了一跳,一开始惶恐没敢接,直到望见邱绿朝她们笑,才又惊又喜的接了,对邱绿目露感激。
邱绿摆摆手没理会了,低头重新系着自己的绣囊,还在里头盖了个小手帕,可不要漏了。
“绿姑娘倒是个心善的,”阴文帝姬轻笑道,邱绿还以为她在兜笼里睡着了呢,听她忽然说话,指尖都一顿。
“但对奴隶,没必要给他们什么好脸色,都是些喜欢蹬鼻子上脸的东西,你待他们好,他们可会摆不清楚身份的。”
她话落,手拿刀扇轻轻打了个喷嚏,似是有些冷,往兜笼里缩了缩身子。
邱绿在自己的绣囊上头系了个结,闻言,她挠了挠头。
“多谢帝姬忠告,但我也是奴隶出身。”
她应得颇为坦诚。
阴文帝姬手执刀扇望向她。
她一双杏子眼微弯,没有任何多余情绪,坦坦荡荡的样子。
倒是没见过这样的孩子。
阴文帝姬移开目光,余光望见她又有了动作。
她解了自己脖颈间的狐毛围脖探过身递给她。
“帝姬冷吗?给你。”
阴文帝姬这次是真的愣了。
她瞧着邱绿看了片晌,又垂目看了眼这狐毛围脖,邱绿见她没接,还以为她嫌弃,“这围脖我只戴了一小会儿,之前从未戴过的,很干净,帝姬若不冷便算了。”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一丁点类似讨好,或是自卑的情绪都没有。
好像仅仅,只是看到她冷,便想着将围脖给她。
仅此而已。
阴文帝姬眨了眨眼,片晌,才接过了她手中的围脖。
“你方才为何要给她们赏钱?”
阴文帝姬忍不住问。
“啊?”邱绿觉得她问的好奇怪,“因为她们是女儿家,在冬天扛着我上山,很辛苦啊。”
因为觉得她们很辛苦。
仅此而已。
阴文帝姬没有再说话,她系好了邱绿递给她的围脖,从那绒绒的还带着温暖的围脖上,闻到一股好闻又纯澈的皂角香味。
接下来的一路,二人皆无言。
阴文帝姬在兜笼里昏昏欲睡,余光瞥见身侧那发饰装扮的颇为浮夸的姑娘瞧着眼前山色,偶尔与身畔的粗奴们说一声所见到的山野美丽之处,粗奴们虽声音轻轻,但与她说话也都颇为放松的样子。
这小姑娘的身上就好像有一种奇怪的法力。
众人不论身份高低贵贱,都能与她放下心来交谈,她自身也颇为怡然自得,对奴随没有半分傲气凌人,对皇亲贵胄亦没有卑微讨好。
有礼有节,就是这么个人。
“你们快看那座山,”阴文帝姬耳畔又听到她刻意压低却依旧令人无法忽略的声音,“长得好像个屎啊。”
阴文帝姬:……
*
众人行至崎岖的马坡山下,已是筋疲力尽。
阿殷杨荞与左相花有经早已汗如雨下。
路过的官员望见这三人的姿态,不敢说话,忙绕过几人往山上去。
郎中令沈万千正弯着腰,背着背后身穿红白衣衫的明玉川,一步一步,拼尽全力的爬着台阶。
他的汗珠从发间滑落,垂到下颚,一滴一滴砸到台阶上,来时用心整理的衣衫早已凌乱不堪。
自他身后,探出来一双冰凉苍白的手臂。
“郎中令,累不累?”
身后人的声音里连一丝一毫的倦意也没有。
自方才便好生生的待在人们的后背上。
就连天子都是昨日徒步登山。
唯独他。
沈万千近乎咬牙切齿,感觉到身后人从方才开始看着的竹简便时不时扇打到他的脸侧,故意一般令人厌烦。
“回殿下的话,”沈万千咬牙,彻彻底底知晓了这位有多擅长折磨人的手段,“微臣一点都不累。”
“嗯哼,”明玉川接过旁侧丰充递来的字条看了一眼,继续翻阅手中的竹简,“真的不累么?”
“不累的,”沈万千脚步都打起摆子来,脸在冬日里几乎涨成了猪肝色,“一点都不累……!”
“如此我便安心了,”明玉川将手里看都没看的纸条攥成团扔了,“我还以为郎中令是对我有所不满,故意表现出疲累的模样来欺负我呢。”
沈万千都不知自己是吓得还是累的了。
他心跳的咚咚不停,“微臣……微臣天生,长这副模样,实在对不住殿下。”
“这样么?那郎中令生的可真是有趣。”
身后,传来少年轻轻的笑声。
光是听着那怡然自得的轻笑声。
沈万千都觉得太阳穴处阵阵跳动。
而且也不知自己倒了什么血霉。
当日明明他与杨家兄弟,左相,一同前去金云台请人。
明玉川却唯独在他后背上待得时间最久,只说,在他的后背上待得最舒坦。
沈万千几乎快要吐血,这辈子锦衣玉食,奴随成群,哪里受过如此苦罪,背他便罢,还要听他时不时的问话,答错一句都要心惊肉跳。
惹了这大佛,造了一辈子的孽啊!
*
粗奴们上山一路,也需要偶尔歇脚,邱绿几人自白日上山,到午时,才到达第一座可供众人歇住的道观。
这道观貌似只有皇亲国戚可住,其余的还要再往上去寻另一处居所,但那些便与邱绿无关了,她与阴文帝姬的兜笼停在道观之外,没瞧见道观的牌匾,倒是望见正中一座金坛香炉,
香炉之上,白烟萦绕,身穿白底掐红边衣裳的少年披着狐毛大氅,墨发用一根红色发带束在身后,正正巧巧,四下只有他与丰充两个人。
丰充烧了香递给他,香萦出花白的烟雾,笼罩少年苍白的面庞,映衬他越发似画中人。
在邱绿身侧的阴文帝姬笑意盈盈,“十二弟,你倒是先来一步。”
她大步上前,明玉川的视线自手中的香线上抬起,第一眼看的却并非是走来的阴文帝姬。
邱绿隔着浮沉的白烟与他一双内勾外翘的凤目对上视线,心都莫名漏下一拍。
却似镜花水月。
邱绿再回过神来,明玉川已经浅浅莞尔与阴文帝姬打起招呼了。
“八皇姐。”
他点头,让开了些位置,让阴文帝姬去拿香线。
“多谢十二弟。”
阴文帝姬拿了三根香线,正要交给身侧侍女点燃,想了想,又多拿了三根,回身到邱绿的面前递给她。
邱绿微顿,慢半拍道了声谢。
她低垂着头看着手中的香线,忽的又感觉明玉川的视线落到了她的头上,那股极为复杂的情绪再次渗了过来。
邱绿还没反应过来。
便听明玉川拖着右脚的脚步声过来,他停在邱绿的面前,恰好将邱绿挡了个严实,一声不吭的抢走了邱绿手中的香线,将他手中已经点燃的香线塞到了她的手里。
邱绿:?
邱绿抬头,见鬼一般的愣愣看向他,明玉川浓黑的眸子盯着她瞧了片晌,忽的抬手捏了一下她的脸。
还挺疼。
邱绿:??
搞毛啊??
邱绿还想看一眼他的神情,但明玉川已经转过了头,声音颇为温顺柔和,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八皇姐先拜吧,她较为笨手笨脚,八皇姐拜完我再带她拜。”
“也可以。”
阴文帝姬并未多言,坐了一路的兜笼,她像是有些疲累,手持香线叩拜之后便带着侍女回了供人居住的后院。
前面只剩她与明玉川,还有旁边的丰充。
明玉川面上还维持着方才温柔的笑意,他牵拽着邱绿的手腕,用力极大,邱绿微微皱眉,想要挣开他,他却越攥越紧,拉着邱绿和他一起站到香炉前面。
里头满是断头的线香。
明玉川比她高了一头有余,他侧过头瞥她,面上露出几分颇显恶劣的笑意,“绿奴要许什么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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