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些,她亦早已经看开。
才导致现下,她甚至忘了该如何似平常一般安抚他。
“杨家会送我这些东西,再正常不过,我是奴隶出身,甚至比不得金云台从前送来的那些奴隶,”她近日里时常做梦,梦到些原身从前的事情。
生父不知,生母是为求得半块饼子都能与他人媾和的‘娼妓’。
生了不知有多少个。
在奴隶众多的地界,她的出身都极为低下,生如蝼蚁,命比纸薄,说来也是可笑,原身与她上辈子的人生,其实极为相像,若她投生在乱世之中,恐怕定是这般人生。
她早已经习惯被人看不起了,因为那才是常态。
“我被他人看不起是应当,”她甚至想都没想,直接说道,“杨家会那么想,再正常不过了,衣衣,这不值得你生气。”
她说着话抬头,正想亲亲他,似从前一般安抚他。
抬头,却正与少年垂下望她的眼睛四目相对。
邱绿看清他神情,她浑身僵硬。
明玉川已牵住她手,闷不吭声往外头去。
“……衣衣?”
“做什么去啊?”
“带你去杨府。”
邱绿望他背影,她愣愣,忙道,“不用的啊,我都说了不用了,衣衣,这才是平常——”
“你与我在一起,我是要你受过许多欺负吗?你为何要那么说呢?”明玉川另一只手捂着心口,都有些呼吸不过来般,他眼眶都泛红,“我的心都要痛死了,你做什么要那么说呢?”
邱绿发愣,她一点点垂下头,没说话。
明玉川给她穿鞋,又要孟娘给她去换了身厚衣裳,喊了丰充与金云台的粗奴,将杨家方才送的东西,有一件是一件全都捎了上来。
孟娘将上午邱绿送的金发簪也拿了出来。
马车内拉着车帘。
邱绿坐在对面,好似做错了事的孩童,她低着头拿着木盒,许久才抬头道,“衣衣……杨府送我的这金簪还有问题呢,流苏上头写了个叶字,我猜了一天,在想许是从前我过往的名讳有个叶字,但我记性不好,我都给忘了——”
她滔滔不绝,指尖紧攥,低着头将木盒无声递过去。
片晌,没听见明玉川说话,她才起眼,望见明玉川拿手帕抵着右侧眼下,好片晌,才将那木盒拿了过来。
邱绿听见他轻笑。
“你是唤绿叶,我知晓,”明玉川将那金簪扔木盒里,移开视线,“但往后再不会唤这名字了。”
邱绿没懂他意思。
杨府早已歇下了。
阿殷冷着面色,敲响了杨荞的屋门,听里头娇声轻吟,无人应声,阿殷发烦,猛地踹了一脚他屋门。
“做什么啊!没听见爷忙着!到底谁啊!”
杨荞解了锁,他身上衣衫凌乱,脖子上满是唇红印,瞧见门口的阿殷,杨荞本极为气怒,又尽是消了。
他拢着衣衫,面上无笑,“怎么了?”
“你自己惹出来的烂麻烦,”阿殷手指着他,气的指尖都发颤,“送去金云台的礼有一件是一件都是你准备的,你准备了个什么?”
“我准备了个什么?什么啊?”杨荞将他手打开,烦了,“出口便是质问,我能准备什么?给那绿奴预备的衣裳首饰那还能出得了差错?左不是那疯子觉得不合他心意了?不合便不合,再准备便是,他又不会从金云台跳来咱们杨府,你发的什么疯症,快回去睡你的大觉——”
阿殷一下子把他从女子香中扯回来。
“还偏就是带着人从金云台跳过来了,”阿殷看杨荞惊愣,他冷笑,“如今就在主堂等着呢,都等着你我给个说法呢!”
“什么?”
杨荞惊愣在原地,里头女人没听见外头声响,媚声唤,“荞大人——”
“闭上你的狗嘴!”
杨荞一点点咬住手指,他极快的收拾起衣服,好似魂都被吓没了,揽好了衣衫,又拢他的头发。
“从金云台里出来了,来了这里?”
魂都吓没了。
“是,便是来这里。”
杨荞面色惨白,大步便往主堂去了。
二人过来的时候,杨家全府上下已经在主堂跪了一地。
离远一望,黑压压一片,杨荞望见那堆摆在门外,他上午送去的箱匣,他浑身僵硬,还没有奴随报他过来,他愣愣起眼,便望见主堂上座的少年似有早有所觉,隔着距离,难辨喜怒的望向他。
杨荞近乎腿软。
他一步一步走到众人之间,正要排后跪下来,听上首少年轻声,“杨荞杨殷过来。”
二人垂着头,尤其杨荞,走在前,近乎浑身僵硬,跪在众人之前。
他绞尽了脑汁,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唯独想到的,是那些衣裳首饰的规制。
但那不是应该的吗?
当那些烧坏了的衣裳跟首饰兜头朝他砸下来,杨荞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四下无声,那疯子也再没似从前一般发出那些刁蛮任性之语。
他不说话。
才最恐怖。
好似这一次才真切碰上他逆鳞。
但就因着这么点事情。
就是那么点小事。
他怎么敢在这个时候,从金云台里出来。
“你很会看不起人,”
一把锐利的金簪砸下来,那金簪的流苏缀了满地。
少年话音隐忍,轻,且小,却恰恰巧巧,能在这静的出奇的主堂里,让每个人都听得见。
“是觉得她还是你买下来的绿叶?”
*
邱绿坐在马车上,听外头雨声砸上车头,双手反复绞着帕子。
将这手中的帕子,揉皱了,又捋平,就那么,反复来回,反复来回。
她时不时往外头瞧,偶尔望见丰充自马车之外看来的复杂视线,邱绿又低垂下头,沉默不语。
她头脑发空。
将手中帕子的绣样,在手中彻底揉皱了,她时刻关注着外头,似是隐隐听见那金铃声响,撩了车帘,望见有奴随背着明玉川上来。
她本想下去迎,明玉川却上了马车。
他身上的寒湿雨气,混着腊梅花的熏香之气,窜入她鼻息之间。
邱绿将手中帕子紧攥,起眼,正要问他方才去杨府是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便见明玉川递了张黄纸到了她的面前。
她望他,片晌,才将那沾了雨水的黄纸拿到手里。
那是她的户籍,崭新的一张黄纸,上头黄纸黑字,写了邱绿两个字。
户籍之地,不是别处,是崇金南巷的金云台。
“杨殷如今在大司农处当值,这户籍一式两份,明日他便会提上去。”
“好……”
邱绿低着头,她不大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她拿着这户籍,却低头看着脚尖,片晌,才抬头道,“衣衣,没关系吗?”
“什么没关系吗?”
明玉川没什么表情。
他明明时常如此。
但此刻,他越是没表情,她越是心不安,也不知道是因得什么。
她将这户籍,将这,她在此世间,落地的根本,紧攥着,指腹,摸了又摸,才心头酸涩,问,“这是小事,你因着这些,来了杨府,近日天子又时常寻你,在这风口浪尖,若是出了什么事情——”
“我……”她迎着明玉川的视线,“我觉得因着我的事情,实在不太值得。”
第62章
那双凤眼,只是静静地,隔着距离望她。
邱绿却感觉到他身上的情绪,好似海水淹没鼻腔一般,令她感到酸涩。
“不值得,”他声音十分轻巧,却一字一顿,“那你即刻下车便是。”
邱绿愣愣望他。
却见少年眼中蕴着的泪落下来,似断了线的珠子,越落,越多。
“你即刻下车便是……”他手遮上眼前,泪却层层落,“想去何处,去何处便是。”
“少在我的面前,要我反反复复,心痛难过。”
邱绿的指尖紧攥着自己的户籍。
她浑身僵硬,听他微颤的呼吸,感受到他难过的情绪。
她指尖微蜷,起身,明玉川似是觉察到她的动静,一下子放下手来看向她。
少女却停留在原地,并没有走,而是坐到了他的身边。
“不走?”
他冷声道。
邱绿抬头,她杏眼一片殷红,明玉川与她对上视线,他抿起唇,好片晌,才移开了视线。
邱绿却一下子上前,紧紧地抱住他。
许久,亦感受到他双手往上,揽住她的腰身,与她紧紧相拥。
他的绿仙。
怎会不值得。
又怎可能配不上。
他恨不能将这世间最好一切……
对,是最好一切。
捧她手心之上。
邱绿听他在她的耳畔,轻轻唤她绿仙,她将脸埋在他衣襟里,泪晕湿了少年的衣裳。
似烙印进他心口之间。
*
杨殷去过大司农之处,前往紫微宫之时,恰巧雨水已停,他收了油纸伞交给旁侧寺人,进去时,时和正在一边给天子磨墨。
“杨殷参见陛下。”
杨殷跪地,天子片刻才回,“起来吧。”
“你递的信,孤已看过了,”天子明音穿的颇为闲适,走路间,身上悬挂的珠玉碰撞,他眼下青色明显,身型在衣摆间越发显得清癯,“今日杨荞没过来吗?”
“回陛下的话,表兄体格较差,昨夜本与姬妾嬉戏中途,经此事被吓出个够呛,如今正在府里养病呢。”
“十二此次是无礼,孤也该替十二向杨荞陪句不是。”
他虽如此说,话音却轻轻巧巧,近乎毫无波澜般。
杨殷跪地,“表兄怎配得上陛下的一句不是,不过是做分内的事,近日表兄也确实莽撞,早知惠玉王如此疼爱绿姬,他是万万不敢送那等规制的衣服首饰送往金云台的。”
明音轻“唔”一声,却是搁下了狼毫,招手道,“你过来,瞧瞧孤这字写的如何。”
杨殷弯腰上前,垂眼一望,字画写的是——花好月圆人长久。
杨殷没懂,只低头夸赞,“陛下写的甚好。”
明音将桌上紫檀珠串拿到手中拨弄,坐在竹椅里,竟似寻常生着小病的青年人一般,“杨荞病了,便辛苦你去金云台送一趟吧,快要上元,此次要十二带着绿姬出来热闹热闹,也一道来要孤瞧瞧,孤也好为他二人道贺。”
杨殷一顿,片晌,才拿着字画,躬身告退。
“陛下。”
时和递了茶盏过来,明音接过,他啜了一口,便将茶盏搁到了旁侧桌上。
只视线敛在手心之下,望着绿茶水上头飘着的茶叶子。
“时和,你还记不记得,”明音的声音不辨喜怒,“从前,便是这样的茶水,孤都是喝不上的。”
*
杨殷带着皇城的请帖与字画,和给邱绿做的新户籍令牌送到金云台时,一向空旷无人,压抑阴森的主殿,正有位身穿翠绿衣衫的少女坐在明玉川的身侧,吃着盘子里的青葡萄。
这青葡萄极不易得,恐怕是宫内的琼姬都吃不上,杨殷视线落在那青葡萄上,又不经意间垂敛下视线。
这疯子喜爱绿姬。
恐怕,是极为怜爱绿姬,都说不定。
虽十分好奇这女子究竟是有什么手段,能让这疯子如此迷恋,但如今,恐怕他再想知道,也没有这可能。
绿姬又不是痴傻,在这份疼爱之下,疯了魔才会倒向杨家。
邱绿沉默的吃着葡萄,手里拽着神金,神金要往台阶下爬,又被她给牵回来,她神情有些尴尬,视线不免落在对面垂着头跪在地上的杨殷身上。
这杨殷身上对她极为想要探知的情绪,都快要把她活生生的淹死了。
就好像她是什么极为厉害的魅惑妖姬般,竟撬动了明玉川的心,恐怕杨殷若是有机会,都想要塞几个绝世美人到她的面前,让她好好教导她们驾驭男子的手段……
明玉川拿着邱绿的通入令牌,却是没理会其他两样。
“知道了,下去吧。”
杨殷微愣,似是没想到明玉川这次会那么简单便放他走,他抬了下眼,却正望到明玉川探来的视线,似藏在暗处的阴蛇一般,阿殷再不敢乱看,垂着头出了金云台。
明玉川往后倚靠,打量刻印着邱绿两字的同行令牌,瞧了会儿,才递给了她。
倒是挺别致的模样。
邱绿将这令牌先绑在自己的香囊旁侧,明玉川瞧着她,漫不经心道,“有这令牌,邱绿便能在我不在的时候,时刻出去了。”
“若你有能耐,逃出天南海北,都能做到。”
邱绿指尖一顿,却是一下子从旁侧捻了颗葡萄,朝着明玉川就砸了过去。
明玉川被砸中了额头,他捂着额头,愣愣,望见邱绿瞪着他的面庞,却又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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