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绿抬头朝他笑,灯影下,她面容温顺柔软,“丰充,待明日天明再要橘子收拾外头吧,我刚才瞧了,他手都要碎片割破了,需得你给他涂些药粉才是。”
丰充微顿,片晌,才低下头应了句是。
他垂眼看着那道翠绿色的衣裙带着昏暗的明灯进了里头,水晶帘一撞一荡,逐渐平稳,瞧了许久,他才转身离去。
邱绿还是头一次过来明玉川的寝殿。
较比外头的一片狼藉,里头倒像是才收拾过,非常干净,邱绿宛若做贼,轻手轻脚的提着自己的小食盒到明玉川的床边,隔着层层叠叠的床幔,她望见里头正睡着的明玉川。
模模糊糊的身影。
只余少年过长的墨发自床上落下,宛若顺流而下的流水一般。
邱绿将灯笼放在床下,轻轻掀开了床幔,坐到明玉川的身侧。
我靠,好软的床。
且这床幔里,香的过分,邱绿抬头,望见床幔上头竟还垂挂了香包,浅紫色的穗子在空中微微摇晃。
邱绿:……
她一点点转过头,望向躺在里侧正睡着的明玉川,他盖着浅蓝色的被褥,平躺在玉枕上,睡相格外好,闭眼的样子,简直像天工巧匠雕刻的人偶,明明与他亲近了不知多少次,望他面容,依旧还会觉他不真实。
邱绿最常见他穿暗红,也觉得暗红与他格外相称,但他的寝被,与床幔装饰,颜色都颇为温柔浅淡。
总感觉自己拿着好吃的坐在人家干干净净香喷喷的床上,好像个登徒子,入侵者似的……
但孟娘才准备好的小食盒,就搁在她手里呢,不吃一口,也很可惜。
不知道里头有没有果脯或是麦芽糖一类,不沾手,没味道的呢?
邱绿掀开食盒,瞧见里头装好的各色零嘴,她捻了颗麦芽糖含进嘴里,淡淡的甜刚在唇齿之间蔓延开来,便听身边有了清浅动静。
她还没来得及回头看一眼。
一切都发生的极为迅速。
冰冷的尖锐压上她脖颈,她吓了一跳,短叫一声,浑身僵硬,双手死死抓住膝上的食盒。
但还是有过于圆润的麦芽糖自食盒之中溜了去。
一股极为烦厌,燥怒的情绪自她身侧散来,邱绿眼睛瞪得溜圆,听明玉川自被褥之中坐起身,那尖锐一点点往她皮肉里压,邱绿发痛,“衣衣!”
压着她的尖锐一顿。
那股情绪近乎松散。
“邱绿?”
邱绿这才敢转过头来。
明玉川蹙着眉心,他手抵着额头,手中珠玉匕首还没有收回来,他盯着她,许久,才大梦初醒般,摸了摸她的脖颈。
并未出血。
“你过来做什么?”他坐回去,面色越发苍白,“吓到我了。”
他倒是很会倒打一耙。
“我等了你一整日,你没有回来,我自然就过来找你了。”
明玉川垂眼将匕首掖回去,他重新躺下来,觉察到邱绿带着灯笼,他又蹙起眉,“将灯笼熄了。”
“熄了就熄了,说话那么凶……”
她忍不住嘟囔,弯下腰身来,将滚落到地上的麦芽糖捡起来,又将灯笼吹熄了。
回身时,正觉古怪,便觉自己垂下的衣摆被他攥着,他一声不吭,邱绿也不是个不识趣的,“你若是身边有人睡不着,那我回偏殿?”
“我都已经醒了。”
言下之意,睡不着了。
邱绿没说话,听他在一边叹出口气,她越发忍不了了,一下子将自己的衣袖从他手中拽了出来。
“是我不知道你如此容易醒,我也吃了苦头了,”她被戳了一下的脖子到现在还发痛呢,想想更是不高兴,“你平常闹醒我那么多次,我都没与你发过一次火,你不高兴被吵醒,那我走了你再睡就是。”
她摸黑找鞋,刚弯下腰要穿自己的绣鞋,便觉明玉川探过来,他双手揽抱住她的腰身,黏腻的出奇。
“我不睡了,你不在身边,我睡也不踏实。”
哪怕入睡,也是心发慌。
他将她揽抱在怀里,哪怕觉出她并不高兴,明玉川上前,亲蹭她的脸,在她耳边道,“抱歉,邱绿。”
邱绿:……
邱绿觉得自己真的太容易被他搞定了。
她无语的躺在床榻上,容着明玉川将她搂在怀里,他又上前来亲她,唇齿纠缠间,邱绿听他浅笑。
“麦芽糖的甜味。”
觉他冰冷的指尖又探入她衣衫里来,贴她越来越近,又勾着她缠着她想要与她欢愉,邱绿忙制止了他。
此次有他先闹不愉快的缘故,邱绿也担心他睡不好,心下有了几分定力,没有那么轻易便被他勾着走。
“你怎么回事,不是困吗?”邱绿都有些被他吓到了,“你最近……实在太频繁了些。”
他本身就鲜少下榻。
只要是邱绿与他一同在榻上,他便要缠着腻着与她做男女之事,虽是没有破到最后一步,也太过频繁,数日下来,除了吃饭沐浴以外,其余时候几乎都是缠腻在床榻之间。
甚至他夜里还时常不睡。
邱绿越想越怕,“衣衣,你快些睡觉,你本就身体不好,更要好好修养才行。”
她的本意是想要明玉川不要纵欲。
却不知这话怎么惹了明玉川不高兴,他揽抱着她的指尖一顿,一点点坐直了身。
“什么意思?你也觉得我身体不好?”
邱绿:?
他身上的情绪颇为低沉难过,邱绿忙牵住他手,又被他抽回来。
他侧头不看她。
“怎么了嘛,又要闹不开心——”
“我就是整日都会闹不开心又怎么样?”他话音冷不丁,劈头盖脸的砸过来,对上邱绿微愣的视线,他又垂下目光。
邱绿望他侧脸,月光自床幔外渗透进来,少年墨发低垂,面庞苍白,看上去瞧不出什么。
她转过身,撩开床幔。
明玉川余光瞥见她的动静,他攥紧掌心,“邱绿——”
“在呢,”邱绿端着她的小食盒坐进来,望他眉目,她浅笑弯眼,“我没走呢,衣衣,我哪里都不去。”
哪里都不去。
在主殿内,一个人睡也睡不安稳。
他最恐惧睡眠,睡眠时,多是人要害他,也多是人要离开他。
母妃是,父皇是,清纳言是,有一个是一个,都是在他睡梦之间离开了他,留下他一个人。
“再说一次。”
邱绿开了食盒,她起脸,朝着明玉川笑,捻了颗麦芽糖到他唇边。
“在呢,我哪里都不去。”
明玉川定定看着她,许久,才低头吃了她喂的麦芽糖。
邱绿眼睛越发弯了。
“简直好似哄孩子一般,”明玉川含着他并不想吃的糖,话音不乏自嘲之意,“我无担当,身体又虚弱残缺,性情还敏感,你会不会厌了我?”
邱绿正想给自己也拿颗麦芽糖吃,闻言,她定定望向他,许久,才十分认真的摇了摇头。
“无担当,身体虚弱残缺,性情敏感,”她声音温和,掰着手指,“有担当,阳刚勇猛,性情豪爽,确实若反过来,恐怕会更招世人喜欢吧。”
她将麦芽糖含进口中,感受满口甜腻,“但是啊,衣衣,我并非‘世人’呢。”
“世人广泛喜欢的,并不证明我就一定喜欢,我知晓阳刚勇猛,性情豪爽的确实招世人喜欢,但我不喜欢,那些特质,也与衣衣你本身便没有可比之处,”
“若你如此说自己不好,那我身上也满是世人不喜的地方,我眼睛不够大,皮肤也不算白皙,身上疤痕许多,性情又太过倔强,尤其容易发胖,但我喜欢我自己,”她眼睛亮亮的,对明玉川捏了捏她有些圆润的脸,“衣衣呢?衣衣有觉得我不好吗?”
“从未。”
“我也是呀,我怎么会觉得你不好,又怎么会厌恶你呢,”邱绿凑上前,用自己长了些肉的脸蹭了蹭明玉川的脸庞,“衣衣,你不是活给世人看的,我也不是活给世人看的,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那咱们就太幸福啦。”
第66章
月光爬满静谧夜。
在夜色之间望她睡颜,哪怕身侧有他人在,会让他极为难眠。
也总好过,她不在时,他一人入睡时所感的不安。
她睡在他的榻上,依偎般靠在他的怀中,夜色静静流淌,他垂下视线,抚摸她颊边碎发。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心中升起,想要守护她人的想法。
他悬停在她面颊之处的指尖微顿,许久,才弯下身来,眷恋般,亲蹭她的面颊。
“绿仙,”他视线在夜色之下,显得痴痴,自己却毫无半分自觉,“我心悦你。”
“我十分,十分的爱你。”
从未有过,这般情绪。
他自幼便是无用的废物。
除对身侧伺候的奴随发脾气,或是颐指气使之外,他毫无其他任何可堪令人惧怕之处。
他知众人看不起他。
他的母妃窈姬,嫉妒成性,除美貌之外,无丝毫可拿得出手之处,皇城中的所有人,自许久之前,便当他如窈姬一般,是个空空如也的花瓶。
他也确实如此。
他身体自幼便差,脾气秉性敏感又常无遮掩,他越是知道周围的人没有一个看得起他,他便越是无法接受,就连长大些后,教他的师傅都言他虽有才情,却无能力,亦无志气。
“若生在寻常人家,做一闲散贵人便罢,但你生在帝王家,岂能如此小家做派,出去岂不要人耻笑?”
他当时只怔怔听,却不知该如何才能丢了自己这小家做派。
无人教过他,他自幼便是与母妃待在宫殿之中,由母妃看顾,他不知该如何才能要自己变得更好。
父皇死后,皇城中乱成了一锅粥,太后清纳言抬他坐上皇位,朝堂上下,毫无异议。
他那年年岁甚小,身侧无人,蠢到当真以为有人盼他坐皇位,如父皇一般,做君王治理河山。
他看了好些的书,又是在朝堂之上言明个人见解,但他看的书很快便被清纳言用火烧了,在朝堂上若是说出一句话,清纳言便会说他身体不适,要他先下去。
他尚且不知缘由。
直到司徒董患见他,当面讽他蠢。
花家的忠臣看他可怜,要他什么都不做,才最好。
清纳言不许他用饭,每每他若多说了话,便罚他面壁思过,要对着墙壁,说上百句“我是蠢材。”,从天亮,说到天黑。
他才恍恍知道,无人看得起他,亦无人对他有一丝一毫的期待。
无人将他看在眼里。
众生待他,皆宛若对待过路棋子,攥在掌心,若是觉他无用,便可直接将他扔了换新的便是。
他只想,既然如此,他便苟活,也好过死于清纳言之手。
他不想死。
母妃死时,脖子被勒断了,他光是想想,都觉得那太痛。
他不想死。
但那往后,他却亲口尝到比死,还要痛的滋味。
承朝大乱之时,叛军压他在重河湾,他们拽着他的头发,将他拖在地上,像对一条死狗。
他们一根一根,划断他的脚筋,听他惨叫,看他只能在地上不断的往前爬,又怕又哭,又放毒虫,钻进他耳中。
他的十指都在石头上划烂了。
指甲翻了出去,血越流越多,他被攥起头发,叛军只笑,“承朝的天子,生的比女儿还好看,如今彻底成了个无用的残废。”
他不知道说什么,也说不出话了。
牙齿都好似快要被他咬断。
“他本就无用,承朝当他是傀儡,谁把他看在眼里,折磨他也只能当泄愤了。”
“清纳言那毒妇竟将这么个东西丢出来拖延时辰,再抓那毒妇可难如登天。”
“只抓了那么个无用废物,只看折磨他会不会有哪怕一丝用途吧。”
“让我死……”
叛军话音一顿,他们听到了他的声音,继而,一个两个,皆是大笑出声来。
“让我死吧……”
“求你们了,让我死吧……”
太痛了。
太痛了。
他不想活着了。
他是死,是活,都是废物,无一个人,看得起他。
他墨发垂了满地,望见在他面前笑得欢烈的叛军,他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他跪爬着,猛扑上前,拼了命的用自己因痛咬到发软的牙去撕咬对方的脖子,脸。
他想让对方死。
便是死一个,也好。
他受够了。
再不想做废物了。
那是他最后一次听到他自己的声音。
他从未如此喊叫过,拼尽了全力般。
他何曾没有祈求路过神佛怜悯。
他的祈求,是寻死,他恨不能死在那重河湾,其次,便是拼了命的期盼,他能杀一人也好,他做梦,也真想为他自己报仇雪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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