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这世间,从没有半个人会切切实实怜他悲苦,长久伴在他身侧的奴随,也不过是听他的差遣罢了。
他想要为自己报仇雪恨,得来的只是另一条虫子钻入他耳中,滑稽般,要他生不如死。
他想要去死。
也好过那之后,苟延残喘,从那未切实属于过他一次的天子之座上下来,做那无一人看得起的惠玉王。
右脚残痛不已。
每当其发痛,过往的羞辱,便时时爬上他心头。
他越发喘不上气,本想似平日一般下床。
她却似睡间做了梦境,抬起胳膊,习惯性的将他抱住。
唇齿之间,呓语不断,说的都是些吃食。
明玉川本浑身冷汗,觉她拥抱,他宛若拥护珍宝般,将邱绿抱的越来越紧。
“绿仙,”
夜色寂静,他听不到他自己的声音,却贴在她面庞,想要听她的呼吸。
“我将你盛在心里,只想要为你活着。”
在四季里,供她吃佳肴美食,要她在他怀抱之下,穿锦衣,坐享她想要的金山银山。
要她无忧无虑,做她自己想做的,留在他的身侧,
她受过许多的苦难,他怜她惜她,再不要她受半分苦楚。
对此,他能对天发誓。
更是对他自己发誓。
*
邱绿睡得香甜。
醒来时,明玉川正睡着,天色微明,邱绿蹑手蹑脚,正想要离了他的怀抱先下床,便觉他手下意识一抓,攥住她手腕,人却是慢半拍才醒。
“做什么去?”
他话音有些刚睡醒的迟钝。
“今日是上元,咱们要入宫的。”
她看着明玉川从被褥里起身,他攥着她的手腕,墨发垂落满身。
“上元……”
睡得有些迷糊了。
邱绿少见他如此,她忍不住凑上前抱住他,感觉少年也下意识般将她搂抱在怀里。
他身上,腊梅花香明显。
“对,上元,”邱绿没太赖在他怀里,“咱们需得先起来收拾了。”
承朝过节颇为繁琐,尤其是上元这类大节。
一大早众人便要先进宫,明玉川又是皇亲贵胄,更要早起。
“慢慢收拾便是,”明玉川不急,“我来给你梳头。”
侯在水晶帘外头的孟娘隐隐听到这话,她转头惊愣的瞧了一眼丰充,丰充想了想,只要她先下去。
木梳自上往下梳。
他为她束发,一向浅缓又慢,虽手法学的十分快,却总是不大舍得下力气,像是生怕伤到她似的,发髻梳的微松。
邱绿隔着铜镜,望他面容,他只垂眼看着她的墨发,轻轻为她挽发,少年垂散的墨发间,金环轻掠,游离她视线。
“衣衣,”金钗插入她鬓发间,邱绿抬眼瞧他,“我也想给你梳头,好吗?”
明玉川微顿,他揽起他过长的墨发,没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听她的话,坐在了铜镜之前。
邱绿浅笑,自他手中拿过木梳。
她人生第一次为他人梳头。
他墨发微微含凉,又顺又直,寄托她许多情念。
日初破晓。
日头自窗棂间掠过,邱绿束起他墨发,用根红色发带,半披半束。
发带在他墨发间结了结,邱绿看着他垂坠的发带,道,“衣衣。”
“嗯?”
她穿了条留仙裙,近日生胖了些,一张面庞白且圆润,他隔镜望她,觉得她哪哪都好。
好到,甚至令他生出爱不释手般的怜爱之情。
“咱们不若换耳饰来戴。”
她抬手摘了自己的红琉璃耳坠,递给他,明玉川捻起她那红如血珠一般的琉璃石,将自己的金环耳坠亲手给她戴上,她亦低头浅笑,将那红琉璃耳坠戴入他耳垂之间。
临走时,邱绿涂了红口脂。
她挽他手臂,踮脚在他垂下的发带上轻抿一口,又对他弯起眉目笑出两颗虎牙来。
“好衣衣,你莫忧心,去哪里我都陪着你呢。”
她温热的手攥着他,明玉川微微抿起唇,他反握住她的手,垂眼望她,漆黑的瞳仁儿里近乎盛满了她。
我才是,永远要在你身侧。
*
她与他一同出了金云台,两人进宫一路,天色逐渐大亮,街道两侧多是摊贩伙计,或是卖自家的纸糊灯笼。
马车前行一路,却是偶遇也要进宫的杨府车架,杨荞骑马,见了金云台的车架便过来下了马请安问好。
马车的帘子因着邱绿想看四周摊贩的缘故敞开着,杨荞那张狐狸面恭恭敬敬探过来时,邱绿都缩了回去。
明玉川抬袖将邱绿护在身后,杨荞一瞧这架势便不说话了,灰溜溜道,“阿荞来的不巧了,怪阿荞煞了风景。”
第67章
明玉川并未理会他。
见那马车先行,杨荞眯了下狐狸眼,跨上骏马,却并未回杨府车架处,而是跟着金云台的马车一路前行。
他屡次做错事情,又与脂粉钗裙过于贴近,如今在杨府越发不讨好,反倒是杨殷得势,在府中因杨荞从前做错了几次事情,越发瞧他不起,杨荞本就是个习惯左右逢源的,哪哪儿他都不想得罪,如今杨府看不上他,还不若在早被他得罪透了的惠玉王处做个人情。
他最擅哄女子高兴,也最擅把握人心,先前既然有了得罪,如今便要真真切切的道歉,女子才会原谅。
“前些日的事情,怪阿荞有眼无珠,这些日子以来,阿荞辗转反侧,夜不能寐,还想要给惠玉王与绿姑娘亲口赔一句不是。”
他连番追来,坐在马上低声下气,那疯子自然不会心软,但那绿奴便不一定了。
女子对他总是有怜悯之情,他又没有切实得罪过这绿奴,这绿奴见他如此,定会气焰完全消散的。
邱绿坐在明玉川的怀里,她用十分怀疑的眼神隔着距离瞅着外头看似低声下气的杨荞。
说的什么玩意儿。
邱绿抬头看了一眼明玉川,明玉川也低头看向她,他都没听到外头有动静,从方才开始视线就黏在她身上,见她起眼望他,明玉川弯起唇角亲蹭她的唇。
“我真的好生爱怜你,绿仙。”
他轻轻柔柔的声音,撒着娇似的挠她心。
邱绿:……
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在心里忍不住补上了一句——老天,好一个要人命的恋爱脑。
她脸都有些红了,拍了一下明玉川的肩,指了一下外头煞风景的杨荞。
杨荞从方才便一直低着头,恐怕是没瞧见他们方才动作,但听没听见明玉川的话,邱绿便不知道了,她坐的离明玉川远了些,明玉川越发烦了,他牵住邱绿的手,隔着一道竹帘问,“你很闲?”
这会儿,杨荞已用下人随身携带的纸笔写完了字条,递给了明玉川。
明玉川都没看,接过来后直接攥成了团,朝着杨荞便砸了出去。
邱绿:……
“滚。”他说。
杨荞走了,他转过头来,跟邱绿也闹不高兴,“旁人在与不在,随他们的便是,你离了我做什么?”
邱绿:……
“好好好,我不离你。”
邱绿用的是正常音量,担心他听不见,她抬手搂抱住他。
就这么到了皇都,下马车时,邱绿梳整着自己有些乱了的发髻,因着她不习惯的缘故,明玉川之前要人做了踩凳搁在马车底下,她轻巧下来,明玉川被丰充背着,先进了宫中。
承朝前往宫中过节,男子与女子进宫后所待得去处不同,亦要分身份,明玉川是皇亲贵胄,此次恐怕先要进宫拜见天子。
邱绿绕道右行,一路身侧多了几位引荐宫人,她不大喜欢身边都是不认识的,万幸还带着橘子那小男奴。
从前金云台里的奴随各个吃不饱穿不暖,如今邱绿过来又逐渐得了明玉川纵容的缘故,金云台的奴随们不仅三餐有了吃食,也都穿上了好衣裳,尤其今日橘子跟着进宫,身上穿着的衣裳布料格外柔滑,他见也没见过,瞧了一路了还在暗自稀罕,听头顶落出轻轻笑声,橘子吓了一跳。
“绿、绿姑娘,怪奴方才走了神——”
“没事,你莫要怕,”邱绿瞧着他身上的绣样,橘子这小奴从前瘦的皮包骨,如今脸上养胖了许多,身上绣着的糖葫芦花样衬的他颇为可爱,邱绿当他是馋衣服上头绣的糖葫芦,她转头问身侧宫人,“姐姐,一会儿可有山楂的甜食吃?”
那宫人愣愣,似是因邱绿这声姐姐吓了一跳,竟不禁陷入茫然,正这时,旁侧却来了道声音,“回贵人的话,今日是有的。”
明显的孩子声音,回答的声音还算响亮。
邱绿寻了寻,才在人群里望见一双发亮的眼睛,是个不起眼的小女奴,年岁恐怕也就六七岁的样子。
她身侧如今围绕的这群宫人们都挂着“琼”字的金字牌,大抵都是那琼姬身侧的人,这小女奴却跟她们穿的都不大像,虽也挂着“琼”字牌,却穿着过于宽大的宫奴服饰,落后在人堆里,个子矮小,人又太瘦,若不是她梗着脖子抬着脑袋,一双眼睛含满希冀的望着她,邱绿都没看见人。
“有便好了,多谢你,”邱绿点了点橘子身上的糖葫芦绣样,朝他笑了下,转头问那小女奴,“你叫什么名字啊?”
四下蓦的一静。
有宫人上前道,“那贱奴报名岂不是污了贵人的尊耳,贵人还是快快前去主殿吧。”
“你叫什么名字?”
邱绿没理会,她微微弯下腰身来,朝那小女奴招了招手。
这小女奴穿着身宽大的衣裳,却不像方才似的想要邱绿瞧见她了。
她埋着脖子,低头小步到邱绿面前,正要跪下来,却见眼前身穿翠绿衣衫,戴银狐围脖的女子蹲了下来。
她梳云鬓,墨发挽金钗,一张温柔的面庞不似时下女子般纤瘦,微微含着丰腴之态,皮肤颇为白皙,神采要人不免追随,尤其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剔透又柔和。
是个光是看着,都觉温暖的女子。
“回、回贵人的话,奴婢名唤兔奴,”她颤巍巍的看着邱绿,“贵人生的好美丽。”
兔奴说完,听到身后传来隐隐嘲笑声,她浑身发抖。
方才路过,不少命妇贵女都赏了宫奴们吃食或是金银。
兔奴将自己满是伤痕的手藏住,抖得越发厉害了。
她两日未吃上一口饭,水也不敢多吃,瞧见其他宫奴得赏,她也想吃,自己却根本没有这个胆识。
却是说完这句,便再不敢吭声了。
“你的脸……”
听那贵人呐呐,兔奴将脸埋的更低,邱绿想要碰她都怕吓到她,“你抬起头来,我看看。”
完了。
兔奴咬着下唇,一点点抬起脸来。
这孩子脸上方才离得远没瞧清楚。
现在却是看的仔细。
脸上全都是冻疮。
邱绿微愣,旁侧有宫人忙道,“贵人,还请快些起身前往主殿,在此地耽搁久了,奴婢几个回去是要受罚的。”
“你们稍等等,马上便好,若是急,你们先去忙活其他事情便是。”
邱绿没跟任何人发火,她耳边听见有银铃声响,抬头一看,却是阴文坐着兜笼由宫人抬着过来。
那银铃声响叮叮当当悦耳一路,在邱绿的身边停下。
“参见帝姬。”
邱绿随同众人一道给阴文帝姬请安问好,阴文许久没说话,片晌才撑开墨蓝折扇,“停在这儿,做什么呢?”
邱绿正要说话,却是琼姬的宫人抢先一步,“回帝姬的话,绿姑娘因怜惜幼奴心切,要奴婢几个随同等在此处,待绿姑娘施完善心便罢,因此才搅扰到帝姬,万分抱歉。”
邱绿:……
兴许是邱绿脸上的无语神情逗乐了阴文,阴文手撑折扇笑起来,“无碍,你们人多,不差这一个幼奴,通通留在此处大材小用,主殿多的是要你们繁忙的,先过去吧。”
“是。”
那几个宫人虽明显有几分不甘,却是先走了,邱绿带着身边的两个奴随跪在地上,正要等阴文先走,阴文却道,“你怜惜你的便是,本宫都帮了你大忙。”
“多谢帝姬恩德。”
邱绿听到阴文阴阳怪气的冷哼一声,心下有些许无奈。
或许到底是血脉亲缘的缘故,阴文和明玉川偶尔是有几分相似的,邱绿摒除杂念,面朝吓得面色苍白的兔奴,“你要我瞧瞧你的手可好?”
兔奴没说话,牙齿磕碰着发抖。
邱绿微微抿唇,“给我看看你的手。”
这话虽温和,却算是命令。
兔奴将袖子撩开了。
她细瘦的手上满是冻疮,漏出血红的皮肉来,一双手没一块好皮,简直堪称触目惊心的地步。
邱绿微顿,她没说话,站起身来,对旁边的橘子道,“你牵好她衣袖,多多哄哄她。”
橘子愣愣,只道“是”,牵住兔奴的衣袖,两个孩子走在邱绿身边,阴文的兜笼落着悦耳铃声碰撞,阴文勾着墨发,轻笑一声。
“绿奴,本宫瞧你如今是越发看得起自己了,善心若是泛滥那可不算是善心,”阴文瞧了眼兔奴,“天下苦难者无数,别怪本宫没提醒你,心有飘然,往后怎么栽的都不知道。”
“多谢帝姬告知,”邱绿低着头,要橘子跟兔奴离自己近一点,“我自是管不得无数苦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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