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望一眼桌上的丰盛菜式,又抬头,看向明玉川。
她与他一道经历过繁荣富贵,锦衣玉食,又经历过颠沛流离,饥不饱食,她知明玉川从未出过那黄金屋。
本担忧那一遭颠簸,除要他学得许多外,也会锉了少年锐气。
例如会多了恐慌,生怕日子再回那受苦受难之时。
邱绿过过穷苦日子,有了钱财之后就怕挨饿受苦。
却见他虽有变化,却是往邱绿未曾想过的地方变了。
邱绿买来的那两个小奴隶被孟娘带着去了后殿沐浴寻干净衣裳,邱绿放下茶杯,与明玉川道,“今日那太守,心思太过活泛,我不喜欢他。”
他似是没想到邱绿放下茶盏的第一件事是与他说这些,他点了下头,朝她浅笑,“改日调换下太守府官职。”
就连旁侧的丰充都忍不住看向明玉川。
邱绿亦被明玉川的纵容搞得一时语塞。
问都不问的。
他好像不在乎,明明渡过了穷苦颠沛,却还是不在乎。
“今日准备的菜式也太多了,剩下太浪费,那太守心思活泛,还不会做事,”邱绿多加一言,“不若将这菜式摆到外间,反正试过毒了,剩下的太浪费,都留给需要的人吃,怎么样?”
“嗯。”他应声,当下便唤丰充将菜式全都端了出去,又听邱绿的话,留了几盘给宫殿内饿着肚子的奴随,与那几个皮包骨的厨子吃。
他却是不饿的,处理的差不多,便带邱绿去了里间的寝殿歇息。
这间寝殿重新收拾过,殿内还配了两个侍女伺候,明玉川用不着,要她二人下去,他些微疲累,邱绿刚躺下,就被他抱到怀里,听他埋在自己肩头,发出轻轻喟叹。
邱绿抱着他,抚摸他的发丝。
“衣衣。”
“嗯?”
他起脸看她,眉眼间含淡淡疲累,却还是朝着她笑。
对视稍许,就想亲她。
邱绿容他亲了几下,便推了推他,“我问你,你可容许我参与政事?”
明玉川抱着她腰身,闻言,他浅歪了下头,“你是我的妻子,我们是一起的,为何不容许?”
邱绿:……
她都被明玉川搞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见少年痴痴望她的眉目,她指尖忍不住戳了下他的脸。
“那我来安插太守府官职?”
“可以啊,”他凑上前亲她的脸,又想亲她的唇,一双凤眼弯弯的,显得很甜腻,“但不要累到了,你才到咸阳,歇歇再看。”
“我不累。”
她又不用看些户籍履历,只要将那些人都喊到面前来切实感受便能判定了。
“方才在那太守身侧,就是——”邱绿回想了下,“右侧的,生的面容方正的那位,若太守更换,我觉他适合更替太守之位……”
邱绿说着说着来了劲头,将明玉川推开,喊丰充进来,要丰充将太守府连同总兵处的人员户籍都交了上来。
*
听闻宫中来人时,已是将要夜半三更。
上了年岁的寺人带竹简扣响孟家大门时,孟适轻正在自家小妹灵堂内坐着,他仅有这一个妹妹,都说长兄如父,他亦将小妹当做自己的孩子看顾。
亲妹死于时疫后,他不过是成了行尸走肉,亦越发愤世妒俗。
孟家如今空荡,仅有一端茶送水的小童守着门户,听外头来势浩荡,不敢耽搁,唤了自家老爷一声,便忙匆匆跑去开了门。
孟适轻皱着眉心,他一身白素衣大步走上前,待见是惠玉王号令,他与那老寺人对视片刻,才不甘不愿的跪地。
左不过是因他在接应之时也穿了素衣的缘故罢了。
要杀要剐,都随便罢。
只恨此间江山落入这些人手中,如人间炼狱,又有何差别呢?
孟适轻跪地,面上不乏冷笑,直到听清号令,他面上怔怔,好片晌都没回过神来。
“因时疫难以压制,孟太守当值初日便需号召封城之令,看管外来流民,登记户籍,将城内已得时疫之人先看管到民巷之内,给一日两餐,不可要其外跑——”
丰充一字一句念完,将竹简往前一递,“孟太守接令。”
“是……”孟适轻大脑一片空白,府内白灯笼随风摇晃,城外的腥臭之气他都能闻见,他看着众人离去,又低头看着手中竹简与身边的太守服制,跪在地上,许久未曾回神。
*
三日后,总兵花天巡与太守孟适轻一同前往惠玉王所在的殿宇。
第90章
孟适轻与花天巡仅打过几次照面,并不算熟,记忆以来,次次见他都觉此人面色颇为冷硬,难以相处,此时再见却觉有几分和善,竟还对他主动打了个招呼。
二人一同进殿,行礼之后,却见旁侧还有杨家的杨荞,前方殿上所坐有二人,惠玉王身侧,一身穿墨绿色衣裳的女子墨发高挽,带一檀木发簪,他二人还没回神,便见那女子一张生的颇为温善的面庞望向他们,瞧了稍许,才道,“三位请起。”
孟适轻跟杨荞应声,花天巡未答,依旧朝着明玉川的方向道,“多谢殿下日前调换末将底下能手,前太守姜敛在末将手下安插过许多他家中族人,末将受姜敛制衡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多谢殿下先见之明。”
他跪地行礼,金座之上,身穿圆领红锦袍的少年看完字条抬起眉眼,孟适轻在旁看清其面容,不自禁一怔,却望见其浅笑。
“多亏有夫人慧眼,花总兵特意来谢你呢。”
他朝旁侧的女子浅笑。
花天巡明显愣了愣。
邱绿暗中瞪了他一眼,心下都拿他没办法,因花天巡有几分年轻勇猛,明玉川鲜少穿亮色衣衫,今日都特意穿了身绯红色,坐在金座之上,耳戴红琉璃,墨发垂肩,笑吟吟的模样,像是生怕邱绿瞧不见他似的在邱绿眼前招摇。
邱绿心里又气又好笑,却也知道他留在这里除他私心之外,也有给自己撑台面的意外,她将手里的官员户籍与画像捋了捋,方道,“今日喊你们过来,是因我有计划相告,还望三位细听之后,与我一同从长计议。”
邱绿将自己想了数夜的计划告知他二人。
因城中时疫过猛的缘故,首先要关城门,把控外来流民。
“对此,微臣也颇为认同,只是——”孟适轻欲言又止,不知此话当不当说。
“城中金银难够?”杨荞瞥了他一眼。
“是,”孟适轻道,见杨荞如此随性之言也未惹得任何人有任何不满,才牟足劲道,“百姓金银难够,若是封城先要管控海域,其次在外的奴随无法归来,如此一来百姓无银钱,也无法与亲人会面,又赶上时疫大乱之际,恐会出了差错才是。”
杨荞轻“唔”一声,旁侧花天巡闻言,“若有暴乱,战力来压。”
“那可不行。”邱绿蹙起眉心,望了眼四下众人眼神,她发冷的指尖却被旁侧的明玉川攥住。
明玉川朝她浅笑,他面前的桌上散落了许多丰充刚写完的字条。
“要说什么,你说便是。”
邱绿与他对视片刻,才转向众人。
“我提议募捐——”
大抵之意,便是募捐,将旧米旧面拿出来供百姓吃食,每日固定时日在城中摆上摊位。
其次染上时疫之人,先去城中民巷看管。
“据我所知,时疫感染,感染上时疫之人却没有管控,这些人多是些奴隶出身,每日要在街头巷尾游离,更是加大时疫扩散。”
将患有时疫之人看管起来,每日也要同常人一般管上两餐。
其次,卫生定要干净,要孟适轻亲自去看,民巷内小屋颇多,尽量将人群分隔开来,人们每日以布纱覆面最好……
邱绿将想法与他们细细讲述,待到下午,才目送他三人离开。
咸阳城内很快便按邱绿所说一般安排了起来。
邱绿跟着忙碌,她买下的两个奴随也逐渐病好,却是一对年幼的姐妹,邱绿将她二人分离,每日用饭都有人送到外面,果然见她二人逐渐病好,直到退烧。
虽与她二人的身子骨强硬也有很大关系,但也证明时疫果不其然与卫生恐怕极为有关,这期间邱绿本想去民巷内亲自看看,却被明玉川阻拦。
他生了好大一通闷气,不与邱绿说话,邱绿本以为没着落了,第二日,却听他回来后闷闷不乐提了句他去民巷看了,如她所说一般,孟适轻收拾的干净整洁。
除此之外,他没再与邱绿说话。
近日明玉川也多是繁忙,天子信件,与咸阳官僚不睦之间都是他亲自去回信,调和,白日夜间都常有酒宴,也因此总兵手底下的人一个个都十分听话,且似是因知晓明玉川对她的爱重,明明都是官僚,却对她的话说东绝不往西,表现的颇为敬重。
邱绿下午喊城中官员来自己眼前看一圈,在众人的户籍之上一一留下记号,就这样忙活着很快到了夜间。
明玉川还没回来。
邱绿沐浴过后在床榻边上坐着,等他许久,却抵不过长夜慢慢,孟娘瞧她眼下青黑都心疼,没管邱绿如何说,闷不吭声的在她茶杯里泡了安眠茶,递到邱绿有些干燥的唇边要她喝。
“绿姬留在殿内享福便是,管外间人如何又是做什么?”孟娘话音不免责怪。
邱绿喝了安眠茶,朝她浅笑,又垂下手摸了摸孟娘的头。
“好孟娘。”
除此之外,她没再说什么。
孟娘叹出口气,见她喝了安神茶,明显泛起困来,才舒下心往殿外走去。
邱绿本就疲累,她总觉得她根本就没做什么事,尤其今日,只看了一下午的人,便困得睁不开眼,疲累阵阵袭来,她连进床铺内的力气都无,倒在床榻边上便睡熟了。
直到闻到熟悉的熏香气味。
那股腊梅花香好似侵入少年皮肤,如今许久未熏,腊梅花香之间微微含带着药香,邱绿愣怔怔起眼时,她正被明玉川抱在怀里,他抱着她,闷不吭声的弯着腰进床幔内,才将她在里侧放下来。
“衣衣。”
邱绿回了神朝他笑,她一日没见他,前两日他又同她闹了脾气,半句话都不与她说,邱绿难免想他,双手刚勾住他脖颈,却望见明玉川沉沉注视她的凤眼。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
床幔外间落进来的光影映上他锦衣,少年墨发滑落肩头,他眸光微垂,俯视着她,许久无言。
邱绿却能觉出来,他在生气。
“怎么啦?”
至于闷气生那么长时间吗?
邱绿指尖想凑过去碰他面庞,却被他揽住手腕,他指尖隔着她金手环,捏她腕骨。
轻捏而已,便能明显捏到她手骨。
“你怎么回事?”捏着她手骨他都心起厌烦,将她手腕甩出去,“今日我特意要丰充提前替你准备了菜式,你只吃了半碗不到便将剩下的饭全拌了菜送去了民巷,是真是假?”
“是真,”他少如此对待她,邱绿捧着自己的手腕有些发怔,“我吃不下了,想着剩下浪费,想给他们吃。”
“从前一餐要吃两碗,”明玉川质问她,“如今半碗,你说你饱了?”
“当真饱了呀,”邱绿连连道,“真的,我真的饱了。”
“少说谎话了,”明玉川身上沾了酒气,见她的面庞,他越发制不住脾气。
她又瘦了些。
眼下黑青明显,唇上也没什么血色,墨发垂在身后,显得脸越发小。
她买回来的那两个奴随都比她气色更好。
谁都比她气色好。
每日她睡醒了便是忙活那些事情,闭上眼睡不上多久睡得也不踏实,城中因她繁忙这月余,已有退烧了的人出现。
第91章
人人都在变好。
除却她。
邱绿见他不悦,她指尖不自禁攥上他垂落的宽大衣摆,近几日她精神气是不大好,也确实因此吃不下东西。
“但我确实是吃饱了的。”她与他道,刚攥上他衣摆,便被他抽回袖子
隔着朦胧灯笼,邱绿只能望见他侧颜,他视线定定盯着前方一处,唇紧抿,竟泛出种倔强来,抽出金铃便唤了丰充过来。
邱绿还以为他是要走。
却听他冷冷对丰充道,“请医师来。”
“衣衣?”邱绿愣了,“城中医师大多都在民巷忙碌,你——”
他目光横来,与她对上视线,片晌才道,“怎么,我请不得吗?”
他在生气。
为什么?
邱绿想不通,她没再说话,只想,恐怕是因她近日将关注点都放在了城中百姓那边,他吃了醋,生了气。
没过一炷香的功夫,便有医师匆匆跑来,邱绿近日时常去民巷,她认得这老医师。
在咸阳城内德高望重,医术极为绝妙的老医师,听闻她将患上时疫的百姓转移到民巷后, 第一个自发要去的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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