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搬个凳子在院子里晒晒。忘了告诉你,这些时日冒着暴雨上门约你茶谈的不在少数,我一并以你准备斗诗会太过劳累,因此生病了的理由回绝了,正好,生霉了更要歇着。”阮氏并不容情,“总之,在你的新职务下来前,哪里都不许去。”
可阿爹想让她待在府中,新职务哪里是那么快下得来的?爹娘想用拖字诀,莫不是要拖到她追查太子案之心自绝?
“既然让我举办斗诗会,不出门,上哪里采风作诗?又怎么邀约良人赴宴?”焦侃云走过去,想拿出话术来同阮氏好好说道,守卫忽然叉起长矛挡住,示意她不可越过此门,焦侃云大笑两声,“好好,阿爹阿娘果真这么无情?”
阮氏无奈地摇头,见她这些时日比太子刚走那段时间丰腴了些回来,便又笑道:“我倒是真希望自己无情些,就是骄纵太过,教你为义奔波,才清苦了你。”
焦侃云双手环胸,“既然阿娘如此后悔,那便想法子回到十三年前,别教我入宫去做阿玉的伴读。没有法子,那注定我要走这条道,如今也注定了我要为阿玉奔波。”
阮氏的神思有些恍惚,回想那会儿为何让她去做伴读,轻声说道:“原也不是我想让你去的……皇后娘娘神叨叨地遣人算过八字,特意指了你一个三岁稚童。我也纳闷了许多年,你若有机缘,以后问她吧。”
焦侃云一怔,但谶纬之事终究玄乎,不可尽道,便姑且抛之脑后,再抬眸时,阮氏已转身离开。
她来回踱步,生不如死啊,生不如死。平日里与她关系要好的书吏或闺秀一抓一大把,关键时候,竟然没一个懂她焦侃云岂是那么容易能生病的?摆明了她是被禁足,这些人硬闯进来探望一番都不敢?
正气馁着,一颗石子击中她足后的青砖。
“嗳。”
焦侃云双眸微亮,转头看去,穿着冗裙的思晏正蹲身于她的房顶,见她回身,比了一根手指在唇畔,“嘘。”
随后轻盈地翻下来,自窗口摸索到她的房中。画彩留在门口把守,焦侃云匆忙进去,迟疑了一瞬,“你轻功这么好?”
思晏点头,伸出四根指头,讲一个掰一个,“戏班要练,虞斯也教,带你出去,收拾东西。”
焦侃云不禁竖起拇指,“神仙。”完全说中了她的当务之急。
但当她收拾完东西,抱着一大个包裹鬼祟地拉起自己时,思晏有些疑惑了,伸出两根手指作逃状,“……离家出走?”
焦侃云眨眨眼,也伸出两根手指附和:“嗯呢。”
思晏也竖起拇指,“有魄力。”
两人比肩,思晏抄起她的臂膀,飞身上房,避过耳目,迅速跨过几方院落,落在街上,红雨正在那处等候,她吹响口哨,红雨便长嘶一声,就近的黑鱼闻声后,立即附和,自马厩狂奔而出,找到两人。
一道跟随而来的,还有无数护院和府卫,焦侃云一笑,翻身上马,“黑鱼,快跑!”
于是两人驾着马飞快地消失在了街道。
一路奔至金玉堂,到了忠勇营把守的地界,无人敢闯。焦侃云松了口气,“这次真要谢谢你了。”两人走进大堂,迂过廊子,上到三楼。
思晏说,“不用谢我。是虞斯想你……想你赶紧来,你爹昨天送了东西过来,他好像有点不开心,嘴里狠狠念叨了你几句,姑娘自求多福吧。”
狠狠念叨?自求多福?他以为她愿意被没收墨印啊?焦侃云憋了大半月的气正愁没地方撒,他还想吵架不成?
她径直推开虞斯的谈室门,周围有军卫把守,斜眸看了她好几眼,却无人敢拦。
虞斯早听见门外动静,垂眸状若不知,看着手里的密报,心已飘到了门边,余光扫向朝自己走来的焦侃云,待她走到面前,才缓缓抬眸,挑眉问道:“你怎么来了?有事吗?”
不是你收到墨印后眼红巴巴地让人去接的?章丘笑喷。见两人都乜眼看向自己,才讪讪地闭嘴,眼观鼻鼻观心,垂首立着。
焦侃云坐在虞斯的案条边,双手环胸,“听说你对我很不满?我先说好,没来赴约,不是我怕了你,也不是我认怂打算收笔不再写下册,更不是我因太子案牵扯过多而胆怯。我是被关了禁足。”
“知道。”虞斯掀唇一哂,“焦府千金在准备斗诗会择选佳婿,写诗写得上了头,头昏脑热生了病,樊京城众人皆知。”
“明知我有苦衷,那你为何还在背后蛐蛐儿我?小人之行。”焦侃云从包袱里拿出一摞厚厚的书纸拍在桌上,“下册的纲要我已尽数完成,另附有三张草图,侯爷若是承受得住的话,拿去看吧。”
虞斯笑容一滞,起身挥掌掳过来,低头过目。
只见纲要如树枝一般,分叉盘错,节节高升,每一个枝丫都对应着一个要点,其中核心概要有三:
一、忠勇侯身段可观,一直不肯脱衣示人却为哪般?附图一张,自行审阅。(草图上,他俊美的容颜下,茂密的体毛布满上身,十分可怖。
二、忠勇侯身手不俗,一直不肯执械亮相却为哪般?附图一张,自行审阅。(草图上,他英武的身姿旁,吃剩的废械堆积成山,十分可怖。
三、忠勇侯身价高升,一直不肯流财外露却为哪般?附图一张,自行审阅。(草图上,他风流的眉眼边,抱财的奴仆尸首高挂,十分可怖。
焦侃云是个癫子吗?有这么写“人”的吗?浑身长毛,嚼木食铁,还有吊钱观尸的怪癖,若说上册抹黑的是他的为人,那么下册,就是没打算让他当人。
焦侃云悠悠道:“可千万别恼羞成怒,想着撕毁了事,须得拿出你敢让我在面前坐写的气量来才好。若真是这么不争气,当着我的面撕了倒也不要紧,我都记在了脑子里,写起来得心应手,只是会笑话侯爷,连纲要都看不下去。”
虞斯气得眼底血丝乱爬,一时心底有酸涩翻涌上来,喉口一窒,双目盈泪:“焦侃云,你到底存了什么心!以为我真拿你没办法了?!你立刻给我把它改了!否则,我这就让人把你送回焦府!”
“哎呀,怎么哭了?”焦侃云见他双目通红,泪盈于睫,一时纳罕,“……真哭啦?”身居高位的战神这么不禁逗?
虞斯深吸一口气控制情绪,捂着唇口呼吸,却深深凝视焦侃云,满心委屈。章丘在一旁打扇子看戏,见他双眸红得吓人,忍不住帮忙说了一嘴,“姑娘不在的时候,侯爷整理好了所有线索,唯恐姑娘误会他有所隐瞒,捋得仔细,打算等姑娘来了共推进程呢。”
这下焦侃云很有几分愧疚,虞斯虽然是个上青楼的贪官,但对自己还不错,虽然存了几分想勾惹她的心思吧,但总归没有越过礼去,“你不是准备好了十八般酷刑,要对付我吗?我想着和你较量一番,这才写得浮夸,怎的你什么也没准备,净叫我对付你了?”
“谁说我没准备?”虞斯一把推开扇子,淌着眼泪还要冷声一笑,俯身凑近她,凶神恶煞地开口:“我……!”
焦侃云望着他,一时怔住,这人泪眼红蒙的模样,确实很勾人呐。只见他鼻尖两腮皆穿红衣,绯晕挂泪,晶莹的滴子好似梨花带雨,此刻他嘴唇轻开,舌尖微探,鲜妍欲滴,想到他顶着如此健硕的身材和俊朗的容貌,竟然哭鼻子,她的心中微微一动。
两相对视,虞斯也将她看进了眼底去,她的脸好像比上一次见时丰腴了一些,恰到好处的白嫩银盘,散发着幽幽的兰香,澄澈的凤眸里几分盈盈意动,几分懵懂。他屏住呼吸,心跳振振。
“我什么?”她的声音也是如此悦耳。嘴唇开合间,红润的光泽十分诱人。
虞斯心道:他准备什么了?
焦侃云亦心道:他准备什么了?大眼瞪小眼?
良久,虞斯眨了下眼,滞然地冒出后半句,“我……想亲你……”
焦侃云:?!
章丘:?!
第35章 难以启齿!!啊!!
少年无知无觉间脱口而出的话,触落了他心底一直不得其解的锁戒。
虞斯一惊,唯恐猛浪到她,微屏着呼吸,转圜道:“我想请你……一同推敲线索。”他呼出一口气,继续摆出愠怒的姿态,“你却净顾着气我!你自负于和太子心意相通,以为我查案缺了你就进展不下去,那你可想过太子案结束后,你我没了盟友关系,我们俩人会……我会如何整治你?!”
不知是不是错觉,章丘和焦侃云也齐整地松了好大一口气。
后者更是从他手中夺回纸稿,收进包袱里,风轻云淡地说道:“我想过,届时侯爷侦破重案,也许会受封领赏,而彼时我作为最佳援助,领受一功同样理所当然。
同盟领功之人总不好第二天就打起来,死了一个吧?更何况,此案结束,圣上恐怕要请侯爷再去一趟北阖,剿灭绝杀道,留给侯爷整治我的时间,还真是不多。”
她说着,自顾自点了点头,虞斯唯恐名声无可挽回,不敢揭穿她在先,唯恐同盟一拍两散,不敢拿她是问在后,就连私心里计较起要对她勾惹示好,都要礼让三分,只要爹娘都觉得他非良人,帮她牵制婚事,就连婚事也威胁不到她,她占尽上风。
想要秋后算账?圣上已经急不可耐,不惜用酷刑逼迫的手段去拿线索,也不惜亲自布局缉拿刺客,就是为了有理由出兵绝杀道,可不会同意虞斯久留樊京,等案子结束,虞斯被派往北阖,不晓得多久才能回来。
如此说来,确实处处被拿捏关窍,教她算得一步不错。
现如今唯有将她这篇稿纸扼杀在手里,重写!澄清!可要教她死了胡说八道的心,必然要晓得她究竟为何要胡说八道,虞斯在想,焦侃云气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章丘曾说过,他在樊京的风评本就不大好,焦侃云许是打听过那些事,想教他孤独终老。难道……她知道自己披麻戴孝的时候去了青楼?可那是……
虞斯略微抬眸,有些焦躁地看向焦侃云……这种事,怎么解释?待了一整夜,叫了七八名女子,谁信他什么都没做啊?且一旦说开,又要牵扯出另一桩隐秘,若是焦侃云把这件事写成话本,那可如何是好?
一时只觉万念俱灰。或者……让她晓得自己还是个未尝情事的少年?虞斯扶着额,慢吞吞地说,“章丘,去把我整理的线索拿来。”
如此,便是要把人支开。章丘心思一转,就晓得他想作甚,“侯爷真乃神勇人也。”
待他出去,虞斯从书架上拿出那本上册,放到桌上,看向她,“我之前说,你上册中有许多不甚严谨之处,要为你指正,你说无不敢应,还作数吗?”
焦侃云见他神色犹豫,耳颊通红,略微一忖,点头道:“闲情话本必有浮夸之言,但我写时透露出的基本讯息大多遵循侯爷已被查证过的事迹,你若有冤情,可以说来听听,与我辨一辩。”
太好了。虞斯指着那句“此子好上青楼”,半晌,只能艰涩地挤出一句,“我只去过一次。”
焦侃云漠然看着他,“所以……要帮侯爷改成‘此子仅去过一次青楼,便谙熟纵.情淫.浪之事’?”
“不是。”虞斯抿了抿唇,灼灼地看着她,暗示道:“我一向固……”“守阳元”三字以他的脸皮,实在是说不出口,他握拳咬牙,深吸一口气,换了个说法,“这么些年,我除了精……”“满自溢的梦遗”,六个字更是难以启齿,他抬起一只手,“我甚至都没……”“自己解决过”,真要在女子面前脱口,如同绞刑一般。神仙,他到底作了什么孽。
看得焦侃云蹙起眉,给他倒了杯茶,“别着急,慢慢说。”贴心地挪过去,递到他的手边。
虞斯接过,喝了一大口,“谢谢…”换一句,换一句解释吧。
他叹了口气,迅速翻到令他十分在意的另一页,指着那句“北阖军帐中与他朝夕相处、缠绵悱恻的女子”,斩钉截铁地说道:“这个人,不是女子。”
焦侃云微诧然。
是男子的话,更说不清楚了吧?虞斯一讷,提声喊道:“阿离,你进来。”
阿离闻声而动,入门报道。
虞斯指了指焦侃云,“你跟她说,在北阖的时候,你穿女装是为什么。”
什么?侯爷把他卖了?阿离一怒,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被翻将出来,一想起便觉得羞窘万分,侯爷不是答应他不外传吗?!一瞬的惊惑后,他羞愤不已,故作迷惘,“女装?什么女装?我可没穿过啊!”
虞斯正插着十指抵在额间叹息,闻言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他,“你……!现在正是时候,可以不必隐瞒了。焦姑娘不是外人,她绝不会外传!”
阿离瘪了瘪嘴,“好吧好吧。姑娘,确实是我穿的,你就别乱写侯爷与女子在北阖有染了。”
虞斯的大掌拍着额,长叹道:“什么叫‘好吧好吧’?你这般分说,教人以为是我逼你说的!”
阿离“呃”了一声,看向焦侃云,言辞恳切道:“姑娘,这话绝不是侯爷教的,我确实穿过女装,但穿女装是侯爷教的。”
好一出越描越黑,虞斯咬牙冷笑,指着门:“你滚出去吧。”
焦侃云挑眉,“侯爷还有什么要解释指正的吗?我都记下来了。”说着,她拿笔在纸稿上写写画画,一个出了事只会教手下人背锅的形象跃然纸上。
虞斯又喝了一大口茶水才把苦楚咽下去,疯魔似的翻找上册中的字句。
最终指着其中一句“杀了在场十余人”,另只手从怀中摸出墨印,再次交到焦侃云的手里:
“你大可去忠勇营内随意抓人盘问,我并非滥杀,亦非铲除异己,是我查到他们有违军纪、不遵指令以致重要行动失败,险些害得全军覆没,我借以下犯上之说,驱逐营内旁骛之人,确是为留存心腹,但也是必要手段,否则出征北阖,九死一生,我怎可放心将背后交予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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