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青梨的脚步滞涩起来,几乎是被岳峙拉着往前走,她一直以为她父亲是因为生病,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不得不疗养,但从来没想过是精神问题。
明明从照片上看那么俊美倜傥的一个人,怎么会得上这种病呢?
“到了,这就是耶格尔先生的病房了。”男人在一个雕花的实木双开门前站下,轻轻敲了敲门。
几秒后,一个护士从里面拉开了门,用俄语道,“耶格尔先生刚用过晚饭,请进吧。”她说着看到了青梨,也和之前那个男人一样愣了一下。
所有人都在看着青梨,等她迈出第一步,可她却站在门口半天都没有动作,只有呼吸轻而急促。
“阿梨,别怕。”岳峙捏了捏她的掌心。
青梨心跳如鼓,深呼吸两下后,终于往前迈了一步,从护士让开的半扇门里走进了病房。
房间很大,装修复古典雅,就好像电视上城堡里王子的会客厅,充满了洛可可风繁复慵懒的装饰,没有病床,入目是沙发茶几套组和满墙的书柜。
窗边还留着这天最后一点暖橘色的天光,那里坐着一个人,低头看着一本书,被光包围着,就好像被封进了一块琥珀里,停滞着漫长的岁月。
“你、你好。”青梨艰涩的开口,用在心里练习了无数遍的俄语说道。
男人听到动静缓缓地抬起了头,像是在琥珀上凿开了一道裂痕,透出时间的洪流。
他看着窗外一动不动,像是疑惑声音从哪里传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你好。”青梨声音颤抖着又说了一遍,她眼眶通红,含着水光,倔强地睁着,不愿漏看那人的每一个动作。
男人明显震了一下,像是被陌生的声音吓到,半天才缓缓转过头。
他看着门口的人,眼神茫然疑惑,还有些惊惧,最后落在青梨的脸上定定看了半天,混沌的灰色眼眸变得异常清澈。
“啪嗒”,他站起身,腿上厚重的书砸在地上他也不管,只是看着青梨。
青梨的胸口起伏,眼泪已经顺着脸颊滑进嘴角,但她竭力维持平静,睁着眼睛看着男人的面容,“你好。”
男人笑了一下,“ALi。”他说。
没有任何奇怪的音调,他叫出了青梨的名字。
第88章 88.尽头(八)
在瓦连京走近她,笑着叫出她名字的时候,青梨感觉自己灵魂好像被从中间撕裂了。
她泪流满面怎么也停不住,可脸上却做不出一个合适的表情,只能睁着空洞洞的双眼,透过扭曲的泪幕奋力地去看对方的脸。
她总算明白为什么那个男医生和刚开门的护士看到她的时候都表现的有些惊讶了,因为她的外貌几乎全部遗传自这个父亲。
长手长脚的骨架,眼尾挑起的清冷灰色眼眸,近似雪白的皮肤,甚至是黑棕色的头发,除了面部的线条要略微圆润秀气,五官更为精致意外,她几乎和瓦连京一模一样。
他极瘦,将近一米九的身高却看着只有一百斤过一点的样子,西装穿在身上显得很宽大,颧骨凸起着,脸色病态的苍白,有点老态,却无法掩饰他相貌的俊美,就好像一个终年不见天日,隐藏在古堡深处的吸血鬼。
青梨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叫出来,“父亲”太过疏远,“爸爸”又太过亲昵,她到底该叫什么呢。
可是瓦连京已经走到了她面前,他伸出枯柴一样细瘦的手指,眼神慈爱,动作温柔,像是逗弄小婴儿那样,掏了掏青梨的脸,看着没有婴儿肥的脸颊,用哄孩子的语气,操着别扭的中文道:“阿梨小乖乖,怎么这么瘦了,是不是又没有好好吃饭饭啊。”
就好像他面前的还是两三岁的小女儿,而他们也从来没有分开这二十年一样。
青梨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音,她剧烈地抽泣着,声音越来越大,眼泪一颗颗地涌出,模糊了瓦连京的面容。
瓦连京慈爱地擦擦她的眼泪,将她搂进怀里哄了哄,拍拍她的背,“宝宝不哭哦,肚肚饿了是吧,爸爸这就给你冲奶粉哦。”
说完他转头去柜子里找奶粉了,可怎么也找不到,他动作急躁又慌乱,把里面的书都扒拉了出来,可怎么也找不到奶粉,用极快的俄语不住地念叨,“奶粉了,没有奶粉不行,阿梨肚子饿了要喝啊。”
“耶格尔先生,这是书柜,没有奶粉的。”护士吓了一跳,怕他把自己弄伤,赶紧上去阻拦。
瓦连京很瘦,看着甚至有些弱不禁风,可他着急要找给女儿喝的奶粉,情绪比神经都紧绷,一把就把护士给推开了,“别拦我,阿梨肚子饿了在哭呢。”
青梨泣不成声,哭得直打嗝,浑身发麻颤抖,在岳峙的怀里几乎要瘫倒下去,她看着瓦连京的样子,心痛如绞。
之前的男医生又带了几个护士进去,想要控制住瓦连京,可瓦连京更加焦躁起来,一边挣扎一边大喊,“别,别拦我,阿梨和Виви(薇薇)还在等我呢,让我去呀,你们放手好不好,你们听不见阿梨在哭吗……”
说到最后,他语气里已经没了愤怒,更像是哀求,求这些人放他自由去找自己爱的人和自己的女儿。
青梨重重擦了擦脸,咽下口中咸涩的泪水,努力稳住情绪,用仍在颤抖的嗓音和生涩的俄语道:“纯牛奶,我想喝纯牛奶。”刚才瓦连京拉开角落的冰箱,她看到里面有瓶装的牛奶。
瓦连京果然安静下来,他转头看向青梨,“阿梨,说什么?”
“纯牛奶,妈妈说我长大一点了,可以不用喝奶粉了,纯牛奶就可以了。”青梨努力挤出了一个微笑。
护士赶紧道,“纯牛奶有的,在冰箱里。”
瓦连京歪着脑袋想了想,赶紧往冰箱那边走,“你等爸爸拿给你。”
他拿出瓶装的牛奶,过来拉住青梨的手往沙发那边走,嘴里的话又变成了中文,“阿梨小乖,我们要喝奶奶了。”
青梨跟着他在沙发上坐下,拿起牛奶混杂着眼泪喝了几大口。
瓦连京一脸欣慰,用手温柔地抹去她唇上的奶渍和眼泪,“看把我们阿梨都给饿哭了,都是爸爸不好。”
他把青梨搂进怀里,靠在柔软的抱枕上,轻轻拍着,嘴里哼着柔和的曲调,“喝了奶奶睡觉觉,阿梨乖乖要睡觉觉了。”
青梨埋首在他肩膀,咬着手指哭得头晕。
过了一会儿,那个男医生走过来,“瓦连京,明天的飞机要去接阿梨和薇薇呢,你得早点睡。”
瓦连京抬头愣了一下,茫然地放开青梨站了起来,又变成那副神经质的模样,“对,你说的对,明天很重要,我得去接阿梨和薇薇。”
他抚了抚自己西装上的褶皱,跟着护士往里间的卧室走,“我早点休息,早点起。”
青梨看着他一步步离开,最终还是没忍住叫了他一声,“爸爸。”
瓦连京回过头,他的眼神又变得麻木了,皱眉看了青梨一会儿,就好像不认识她这个人,也没有听到她叫的那句爸爸,转头跟着护士走了,再也没有看她一眼。
青梨站了一会儿,瘫坐在沙发上,一点劲都没了。
岳峙看得心疼,坐到她旁边安慰她,“总归他还是能认出你一会儿的,或许以后病情会好转的。”
青梨看向他,“我本来可以更早来见他的。”
话虽说完,意却未尽,若不是岳峙从中阻拦,她本来可以更早和瓦连京相认,瓦连京的病情或许早就好转了。
岳峙不后悔,但他怕青梨翻旧账,看着她脸上的泪痕和红肿的眼睛,只能沉默。
男医生从卧室里走出来,坐在他们面前,“他今天情绪有些激动,喝了药睡了。”
说着他递出一张名片,“我是他的主治医师。”
青梨接过来看了眼,名字是英文的,“克罗宁·费奇先生,那我父亲换疗养院之前的主治医师您能联系到吗,我想问问我父亲的病情。”
“就是我,从二十年前我就一直负责他,他一共换过三个疗养院,我一直跟着,没有别的医生。”
青梨抬眼打量了他一番。
克罗宁看着和瓦连京差不多,五十岁左右的样子,戴着一副金丝边的眼睛,显得有些冷淡,一米八几,略微清瘦,能看出年轻时也是风采夺人的人。
“你和我父亲是旧交?”
“算是吧。”克罗宁随意应了句,单刀直入的问,“今天太晚了,你们住在哪个酒店,我明天去找你。”
他语气强硬,不容置疑,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对他人的冒犯。
青梨愣了一下,看向了岳峙,“我们住哪儿?”
岳峙说了酒店的地址,本来不是这家的,但是考虑阿梨来回方便,他刚才又让梁津换了离疗养院比较近的一家。
“手机号。”克罗宁拿出自己的手机。
青梨报上号码。
克罗宁站起身,脱下身上的白大褂,把灰色衬衫的领口拉开了一些,“你们回去吧,继续呆着也没有什么意义,之后要来最好是白天,他晚上情绪本来就不是很稳定。”
“好。”青梨跟着他起身,“医生您住哪儿,晚上有人看护吗?”
“我住隔壁,全天二十四小时看护,他要是半夜又跑出去,我还得打着手电筒把他找回来,顺便揍他一顿长长记性。”克罗宁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水。
“什么?”青梨的心吊了起来。
克罗宁冷冷的看了她一眼,“开玩笑的,要是揍他就能解决问题,我早几年就把他打死了。”
青梨看着他一本正经的表情,完全没有感受到开玩笑的要素,两个人面无表情地对视了几秒,她移开视线,“那就不打扰了,恭候您明天到来。”
克罗宁随意地摆了摆手,就把她打发了。
回去的路上,岳峙看着青梨的表情几次想开口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这么久了,他其实也把青梨的脾气摸透了,看着不言不语的人,又轴又认死理,不会一直记仇,但过往会像一根刺一样一直扎在她心上,一旦被拨动提醒,就要发作一番。
就像现在,瓦连京的样子让她记恨起他阻隔她和兰斯通讯,耽误与父亲相认的事,自然是不想搭理他的。
按照经验,这种时候越缠着反而越招人烦,让她自己呆着冷静一会儿,这页也就算是翻过篇了。
“今天也都累了,你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扰你了。”他把青梨送到房间门口,吻了吻她的额头柔声道。
青梨本来不想和他说话,闻言有些惊讶,“你不休息去哪里?”
“我睡隔壁,明天我要早早出门去见见兰斯的父亲和里那个堂叔,你好好睡个懒觉。”岳峙说,他内心里是希望青梨能出声将他留下的,这些日子,他已经不习惯没有她在怀里的夜晚了。
可青梨只是淡淡地点点头,“那好,晚安。”然后就关上了门。
岳峙靠在门外的围栏上站了一会儿,看着一楼客厅里西极他们正在玩牌欢闹,也没说什么,回房间去了。
梁津定的这家五星级酒店虽然离莫斯科城中心有些偏远,但周围风景优美,还有很多独栋的别墅,他们就包了一栋三层的别墅。
一楼的客厅是和二楼是挑空的,青梨的房间门推开就是围栏,低头就能看到客厅,所以楼下的人说话她也听得清清楚楚。
她昨夜失眠,原本发蒙的脑袋在听到那些话后,瞬间就清明了。
“我还以为老板怎么都不会让青梨来俄罗斯呢。”蒙格玛说。
西极轻笑了一声,“他是不想青梨再和他闹了,别看那小姑娘不言不语的,岳峙也拿他没办法。”
“也是,要是她知道玛莎和瑞博的事情,估计更要爆发。”蒙格玛叹了口气,“那天你说瑞博去了小镇的时候,我总觉得岳峙应该让你去拦拦他,可他却说瑞博做什么都不用管,玛莎那小姑娘真是可怜了,比我大女儿大不了几岁,青梨也是,本来和镇上好几个小姑娘关系都不错的,从那以后几乎就再也没去过镇上了。”
西极没说话,他不太愿意翻旧账回想以前的事情,没什么意义,换了个姿势瘫在沙发上,半晌道:“这就是岳峙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那……昨天猎鹰说的,青梨外公的事情也就这样了,他肯定不会让青梨知道的。”蒙格玛犹豫道,想起这几年来的种种,他对青梨总有些愧疚。
青梨本来直愣愣站在门口听着,听到这里手不自觉地锁紧,在实木的门上留下了一道道印迹,指甲都变形了,她也像是全无感觉。
“七十多岁的老人了,自己想不开,估计也很难救过来了,这么多年,他们也没那个亲族缘分,就当不知道吧。”西极沉着脸道,他也不是全然无情,想到青梨也是不忍。
“要不是知道了青梨母亲的事情,老人家怎么会想不开,要是知道自己还有个外孙的话,或许就不会厌世求死了。”蒙格玛道。
西极瞥了他一眼,“别说了。”他又回头抬眼看了看青梨的房门,还关着,应该还没起,“别做多余的事情,这件事谁都不提,也就过去了。”
“我是搞不懂老板为什么要这样,一大家子人不好吗,他怎么一副巴不得青梨是孤儿的样子。”拥有热闹一大家子的蒙格玛不能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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