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了回答:“在王塔的最后一晚,你煮的那个茶可比咖啡苦多了。”
裴河宴无言以对,他握着杯柄,抬眼看了看她。虽然明知她是故意的,可看她装模作样的粉饰太平,又瞬间没了脾气。
这倒是让他想起来了,她一向是有些记仇的。
他面不改色地又喝了两口,这两年他喝茶的口味变重,茶味不浓难以提神。这种未经炼淬的咖啡豆虽然苦,但适应了苦香的口感后,对他而言也就还好。
了了见他一口接着一口,很快半杯见底,贴心地问了一句:“还需要吗?”
“不用了。”他放下咖啡杯,稍微停顿了一会,提醒道:“快七点了。”
了了立刻会意,这是催促了。
她用瓷勺搅了搅咖啡,将奶糖均匀,喝了一大口发觉有些烫,只能边和他说话边拖延时间:“你昨晚睡得还好吗?”
“还行,闭了一会眼睛。”
了了忍住想做表情的冲动,默默腹诽:床都没躺过,还闭了一会眼睛。
但拆穿是不礼貌的,她只能附和着往下说:“酒店离机场太近,多少还是有些噪音。”
“噪音?”他忽然重复了一遍,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嗯,房间隔音确实很一般。”
此时,了了还未曾察觉他这颇具深意的笑容与自己有关,好奇追问道:“怎么了,昨晚很吵吗?”
她的睡眠不算很好,一有点风吹草动就容易惊醒,醒来再想入睡就十分艰难了。可昨夜,不知道是飞行途中太累,还是因为有他在令了了觉得周围环境很安全,她沾枕就睡,一夜无……梦?
不对,她做梦了!
了了下意识看向裴河宴,他嘴边的笑意还未收起,正借着喝水的动作,用玻璃杯掩盖住唇角的弧度。
她双眼微微睁圆,仍是不敢信她昨晚居然说了梦话。
这得多大声,才能吵得他去阳台上闭目小憩啊?
就在了了不断怀疑这件事情的真实性时,裴河宴放下水杯,清了清嗓子,复述道:“明明都是新时代了,他却跟活在古代似的,估计跟我说了三句话还得回去跪着抄佛经。”
了了险些没拿稳瓷勺,她四处找缝,试图把自己塞进去……这和背后说人坏话有什么区别?
看出她的窘迫,裴河宴抬腕看了眼时间:“咖啡喝完,可以走了。”
了了这会一点都不想看见他,她捂住滚烫的半张脸,支吾道:“要不你先去吧,我等等再来。”
酒店的房间还没退,不知道现在的前台拥不拥挤。
不过左右是要给她找个台阶下的,裴河宴没故意为难,拿起餐桌上的房卡,准备去前台退房。
了了看着他起身离开,刚松了一口气,便见他掉头走了回来。
“嗯?”她立刻正襟危坐,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裴河宴伸手,和她要手机:“给你存个手机号码,找不到人可以电话联系。”
理由正当,目的合理。
了了解锁屏幕,交出手机。
裴河宴存完了号码,把手机还给她,这回是真的走了,头也没回。
了了的头发丝都快烧着了,她捂住脸,闷闷地哀嚎了一声。
喝完咖啡,将近七点,用餐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了了磨磨蹭蹭的收拾了随身的小包,去酒店大堂和裴河宴汇合。
为避免见面尴尬,快走到大堂时,了了拿出手机,装作忙碌地回消息。
不料,一打开微信的消息列表,在置顶的了致生的聊天框下,是一条刚通过好友验证的消息提醒你已添加了裴河宴,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了了沉默。
她很快退出微信,去通讯录里看了一眼。
姓名首字母的快捷键下,裴河宴的名字崭新得像是昨晚刚洗过的天空。
……
她这算不算是,被趁火打劫了?
七点,商务车准时出发。
从酒店到墓园有将近一个半小时的路程,了了上了车就装睡。不过装了没半小时,就因为司机对道路不熟悉,不得不“清醒”过来。
“假期车流量大,现在每年为了防止山火,进山的车辆都要被严查,好多路都封了,不得不绕路啊。”司机深怕两名乘客认为自己不专业,解释得汗流浃背:“一下机场高速,无论是国道还是省道,这会哪哪都在堵车。导航又没这么智能,可以实时提醒司机提前规避一些刚封的路口。”
了了安抚他:“没事没事,这边的路我熟,我帮你看着。”
虽然有了了这个土著带路,但格外拥堵的国道仍是让进山的时间比往常慢了半个多小时。
临近墓园,两侧的山道上已停了不少来扫墓的私家车。商务车的体型稍大一些,通过最后一段山路时几乎寸步难行。
了了让司机在前方的空地上停了车,和裴河宴步行去墓园。
她提前从行李箱里拿出给了致生准备的奠仪,分了裴河宴一半:“我把你的那一份也准备了。”
裴河宴道了谢,接过来。
他全程没有一点意外,既不奇怪现在禁止焚烧香烛元宝,为什么她还带了这么多易燃的纸质物品,就连道谢也是出于表面上的客气,内心未起一点波澜。
了了纳闷归纳闷,但这种事不好直接好奇,否则就跟邀功讨赏似的,还有当着人面下脸子的嫌疑。
不过礼数这事,裴河宴不懂也不奇怪。他的生活里除了佛雕还是佛雕,身边有交集的人,不是都来巴结他的,就是他的师兄师侄,压根用不着他去钻营人情与交际。
做人做到这份上,相当成功了。
墓园门口,搭了一个临时的营帐。穿着工作服的护林员在门口围出了一条安检通道,凡入内都得检查一下有没有随身携带火种,并叮嘱不许焚烧明烛。
相比外围的临检,墓园里头要严谨得多,每级台阶上都站了一个看守的护林员,时刻盯梢。
这个公墓的风气,相比其他墓园要和谐不少。
香烛元宝都是可以带入园内,供在墓前的。今晚,守墓人会全部收起,放到后山的焚炉里一并烧给先人。所以,来扫墓的家属不会顶风作案,非要一表孝心。
刚踏入墓园,裴河宴便让了了稍等。
他走到岗亭,站了没片刻,守墓的老先生便拎着一瓶酒,和一捧鲜花走出来交给他。两人似乎还颇有交情,交谈了几句才离开。
守墓的老先生叫山神,墓园平日里的看护和清扫都是他的工作。
了了虽然认识他,但从未和他说过话。今天这么一瞧,裴河宴好像比她还要熟悉这里。
等他走回来,了了刚想问,他先用眼神制止了她:“有什么都等回去再说。”
两人拾阶而上,穿过一座座墓碑,走到了致生的墓前。
今天天气很好,昨夜被雨浇湿的地面只经过一个早上便被太阳晒干了。
了了蹲下身,清了清墓碑前的小草。
杂草并不多,守墓人时常会清扫,一年到头,也就清明前会故意留一茬让来扫墓的后人亲自扫碑。只不过春天万物复苏,不少野草有地就长,压根不看是在谁的坟头,所以才显得略为潦乱。
清完墓碑,了了把带来的奠仪压在墓前:“爸爸,你看谁来看你了。”
裴河宴凝视着墓碑上了致生的遗照良久,也不在乎地面是否干净,在墓前的空地上单膝跪下,把花轻轻的靠在了石碑上。
他开了酒瓶,在墓前洒了一半,随即将杯口倒斟,就着崎岖锋利的瓶口陪着把那一口酒抿尽。
了了刚想阻止,见他已经喝完,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裴河宴什么都没说,做完这些他往后退了退,给了了留出空间和了致生小叙。
“清明不让烧纸,你是知道的,你先过过眼瘾,晚上山神老先生就会把东西给你烧过去。”了了从包里拿出揣了一路的信封,把照片一张张放到墓前。
“前两个月刚来看过你,这两个月我都在普宁寺画壁画,就没拍很多可以跟你分享的照片。”没什么太大含义,或者她早忘了为什么要拍的照片她就草草放下,有些还记得当时情景的,她就会先解说一遍。
比如,普宁寺茶室的那一天日落。又比如,优昙法界开放当日的重回岛。
甚至,她还跟汇报工作似的,事无巨细地总结了壁画工期进度,还美美的表扬了一下自己:“我现在不仅勤勉还努力,晚上收了工还回去举哑铃。下次再来看你,我估计可以用一根手指把石板举起来了。”
裴河宴就站在几步外,不用凝神听也能听到她在说些什么。
周围隐约有哭声传来,他找不到来处,却清晰的知道,站在他身旁的女孩不会再哭了。
第五十七章
了了没在墓园停留太久, 该说的话说完,她便转头看向了裴河宴。
两人甚至都没用语言交流,彼此一个眼神, 立刻心领神会。
他走到墓前, 鞠躬告别:“下回再来看您。”
死别和生离不同, 你没法在告别时得到任何回应。死去多年的人,也许早就成了路边的花草, 林中的鸟兽或是掠过你身边的风。
还活着的人,日复一日的思念,年复一年的惦记,有时候更像是在安抚自己孤执的灵魂。
起码,了了就是这样。
下山时,她的情绪明显低落了很多, 闷声不吭的。
车快驶离墓园山脚时,她才出声让司机在路边等她一会。她下了车, 去便利店买了三杯即溶的奶茶, 让老板用热水冲泡后, 帮忙送上车。
她的是香芋,司机的是巧克力,而裴河宴的是原味。
他刚想问, 为什么只有他是原味时,了了拿出一颗用彩色糖衣包裹的水果糖递给他:“你的。”
裴河宴从她手心捡起那颗水果糖。
她小时候就很喜欢吃这种花里胡哨的糖果, 没想到长大了依然喜欢。
了了被他用目光笼住, 也跟着想起了在浮屠王塔第一次见面时, 她曾掏了几颗化得黏糊糊的奶糖让他给自己卜卦……
小时候干的蠢事多了, 长大后难免社死。
她轻咬住吸管,喝了口奶茶, 最后看了眼山顶的墓园。
下山不过片刻,天色已经转暗。厚厚的云层互相牵扯,不过须臾,便将日头遮盖了大半。
“下午可能会有雨。”裴河宴收起那颗水果糖,握着奶茶喝了一口。早上的咖啡是苦的,而这杯奶茶又太甜了。
了了从车窗外收回视线时,刚好看见他蹙着眉,一副无法理解奶茶口味的表情,忍不住笑起来:“这是我爸请你喝的。”
裴河宴险些呛到。
“真的啊。”了了极尽真诚地回视他:“他给我转了一笔钱,让我看完他回去的路上随便找家店买些吃的,反正不能空手回。”
他怕他不争气的女儿,孤零零的回家会哭鼻子。
不过了致生显然是低估了了了的能耐,除去第一年,她是回回哭着下山的,第二年她便能憋住眼泪了。
不用她说,裴河宴也能猜到了致生这么做的用意。
“他替你想了很多。”
“嗯。”了了点头,“要不是我年纪还小,他可能都要替我规划如何养老了。”
裴河宴看了眼她,附和道:“那确实早了一点。”
了了忽然想起什么,轻拍了拍扶手,引裴河宴看过来:“我有一个朋友,她有些特别,逢清明、中元和寒衣节,特容易招灵。去年祭祖,她没能回家,过了没几日就头疼低烧,身体不适。家中长辈一瞧,说是老先生想念孙女,眼巴巴地跨越了千里去看望她。后来放了河灯,把人送走,她就跟着好了。”
说着说着,她满眼向往:“要是我也有这样的特殊能力就好了,否则老了想我了我都不知道。”
“他无念无挂才是最好。”裴河宴不知道该怎么宽慰她,但也许,她需要的也不是宽慰,而是一个与她与了致生都有联系的人,可以同她聊聊了致生。
了了想了想,嘀咕道:“也是。”
万一老了哪天托梦给她,说家里发大水了,或哪里四面漏风,她还得找山神去瞧瞧墓地。麻烦还是其次,老了不安宁她才心疼。
想到山神……
了了狐疑地打量了裴河宴两眼:“山神老先生性格孤僻,不仅话少还古板。平时就算是主动找他搭话他都不一定搭理你,我算是往墓园跑得勤的,就这样也没和他说过话。你们认识吗?”
“认识。”瞒不住的事他向来承认得很干脆:“觉悟收的关门弟子叫了尽,山神老先生是了尽的父亲。”
原来如此。
可他对墓园的熟悉程度看着不像是只与了尽有交情的样子,难不成他们这些佛门弟子,闲着没事就坐一起闲聊家常?
这事虽然听着有些不合理,可要是小师父知道了致生就在这个墓园里,特意提前找了尽询问了一些事宜,好像也正常……
她疑惑重重,想追问,可又觉得这样很冒犯。更怕被他三言两语的搪塞过去,以后不好再提。正纠结的眉心都快打结时,把这一切都尽收眼底的裴河宴,轻哂了一声,说:“算了,你就问吧。”
这句“算了”,听上去更像是他的无奈妥协。
了了向来是得寸进尺的,他既然松了口,她就也没再客气,一股脑抛出了一堆问题。
裴河宴等她问完,才不疾不徐地从头说起:“了先生在这落葬又不是什么秘密,我那年来京栖参加丧礼时就知道了。公事紧张,我就没去送了先生出殡,问了墓园,后来亲自去了一趟送些奠仪,才知道守墓的人是山神老先生。”
“你去过?”这个回答显然不在了了的任何一种猜测里,她惊讶到只会愣愣的看着他,没法想象他是何时又是何种心情去看的这位老朋友。
“只去过那一次,这是第二次。”他坦荡告知。
他对了致生虽有相惜之情,但到底算不上有多深厚。说他凉薄也好,自我也罢,他敬佩了致生在学术钻研上的执着与热情,也尊敬他为人师表的赤诚与品行,而他对了了的无私与温情,更是令他感念颇深。
可这些加在一起,都比不上了了一个人的分量。
毕竟,裴河宴与了致生来往的因果和动机,全关于她。
裴河宴不藏着掖着,了了一时反而不知要说些什么。她嘴唇懦了懦:“那……奠仪会集中处理,你又怎么知道的?”
除了清明或者祭祖这类大型且人员集中的祭祀活动,平日里人少时,山神是允许进香点蜡烛的。就算要烧千岁或者纸钱元宝,他也会给一个小炉子和风罩,在不远处守着。
了了也是第二年清明时才知道后山有一片空地,特意浇筑了个焚烧炉消化奠仪。
裴河宴只去过一次,又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我委托山神逢节祭祖时,都帮我捎一份心意给了先生。”他转了转手中的奶茶,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一件什么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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