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想显得自己小气计较,并且考虑到她的脾气由来也有些站不住脚,思忖再三后,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自暴自弃地丢了手机,卷上被子睡觉。
也不怪她束手束脚,主要还是因为了了摸不透裴河宴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们都是成年人,早过了今天说喜欢,明天在一起,后天就分手的不成熟时期。她是这样,那裴河宴更是。
了了知道,他一定是有自己不知道的顾虑和思量。这一点若是无法解决,任她再主动再努力也无济于事,只是给彼此平添烦恼罢了。
她睡着了,裴河宴却没睡。
手机屏幕熄了数次,直到零点,他终于不再等。起身走到书房,揿亮台灯,把用湿巾覆着的细泥拿出来取用。
捏小像不需要绘粉本,胎泥在他手中就如天工造物,轻而易举。
塑出雏形后,他取了压光的工具,一点点将轮廓雕琢出来。
他的心不静。
和了了从梵音寺回来后,便一直纷乱如麻。即便睡着,也是夜深觉浅。根根烦思如剥茧成丝,汇织成一片细密的网,将他从头到脚笼罩得严严实实。
无宴没能成佛,因为对啻蛮妄动情思。
拂宴亦没能成佛。他心动不自知,既违了佛愿又亏欠了昭和,悔恨终生。
师父的那一句“你还想入我佛门吗”犹在耳边,他忽然懂了为什么说他业力未清,尘缘未了,不得归入寺中名牒,而是只能作为俗家弟子行走在外。
可遇见了了,是注定好了的吗?
佛祖是将了了作为考验他是否能堪破红尘的试金石?
一想到这个可能,他手中的压光工具忽然打滑,本有些钝的锥体却因用力过度,戳掠过正在雕琢的眼睛,刺破了他的指腹。
裴河宴还没感觉到疼,鲜血已经涌出,顺着他的掌心滴落在桌面上,很快汇成了一小股,将桌上备用的细泥彻底污染。
他看着面容损毁的泥像,第一反应竟然是庆幸他捏的不是了了。
了无起夜去卫生间,开门出来时,远远看见书房里还亮着一盏台灯。他揉了揉眼睛,边打哈欠边看了过去。见是裴河宴,他还有些诧异。
“小师叔,你怎么还没睡?”说罢,了无脚尖一转就要过去。
裴河宴放下工具,面无波澜地抽了张纸巾将桌上的血迹擦干:“茶喝多了有些清醒,坐会就去睡了。”他不慌不忙,似随口问道:“你起来做什么?”
了无有问必答:“上厕所来着。”
裴河宴:“那你还不快去?”
了无往书房走的脚步一顿, 小腹处的压力竟在这句话后隐隐有了提升和突破, 他夹着腿,慌不择路:“哎呦,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了无一走,裴河宴收拾了桌面和泥像,简单处理过伤口,便回了房间。
夜深了,先睡吧。
周四傍晚,了了直接从普宁寺游步道的停车场出发,去重回岛。
途径昨晚的餐厅时,她特意进去打包了几份和尚能吃的甜品,带给了无和了拙。
这次来重回岛码头接她的,仍旧是了无。但与之前不同的是,了无看上去忧心忡忡的,即便知道了了特意给他买了小甜品,他也只是当下欢喜了片刻,随即又拧着眉头,苦大仇深。
“这是怎么了?”了了问道。
了无撅着嘴,语气低落:“我昨晚起夜把小师叔吓着了,小师叔的手上割了好长好深的一道口子。”
他边说边比划,形容之惨烈,令了了听了都忍不住皱眉:“这么长的伤口?”
了无自责地点了点头:“我今早去收拾垃圾桶,发现里头丢了好多沾满血的纸巾,真不知道这伤口划的得有多深才能流这么多血!”
“那处理了吗?”
“处理了。”还是他亲手包的,那叫一个密不透风,全方面防护!
两人说话间,车已启动。车辆过了减速带后,逐渐疾行。
司机先把了了送到目的地,了无帮她把工具箱提下车后,又重新回到了车上:“小师兄你先进去收拾下行李吧,我得去一趟隐食斋打包斋饭。小师叔伤了手,这两天都没法给我们做饭吃了。”
许是听见了院子里停车的动静,裴河宴握着一卷书走了出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在了无夸张地渲染他如何失血过多,受伤严重后,了了看裴河宴的面色似乎都比平时苍白了一些。
“来了?”他迎上来,十分自然地从她手中接过工具箱,和她并肩往院里走。
了了特意落后两步,去找他手上的伤口:“了无说你划伤了手,要紧吗?”
裴河宴看了眼包扎过度的左手,无奈道:“不要紧,是了无太紧张了。”
“他很自责。”
“跟他没有关系。”裴河宴说着,垂眸看了她一眼。
这个眼神,就很微妙。
了了不自在地摸了摸后颈,总觉得他这一眼意有所指般。但……不至于吧,她不就是没回消息吗?
她干脆移开目光,不与他对视:“我在昨晚的餐厅打包了几份甜品,可以待会饭后吃……厨房在哪?”
了了跟着裴河宴进屋,换过鞋,用眼神找了找厨房。
“需要放冰箱是吗?”他把工具箱放下,伸手去接她拎着的纸袋:“给我吧。”
他伸出手时,了了终于看清了他包扎过的伤口。纱布在左手的大拇指上裹了一层又一层,看上去笨拙又愚钝。一看就是了无的手笔。
纱布上隐隐透出了些血迹,似乎是伤口并没有止住血,还在丝丝缕缕地往外渗。
她递了一半的纸袋很迅速地撤了回来:“告诉我在哪吧,我去放。”
走几步路的事,裴河宴也不想在小事上和她僵持,干脆带着她去厨房熟悉一下。
放好甜品,他顺口把净水器饮水机以及一些常用的厨器设备给她做了使用讲解。包括一些公用设施里,茶叶储放在哪,她的专用杯子是哪个,书房里有哪些是她可以随意取用的。
令了了意外的是,她的专用茶杯居然还是那一盏鹅黄色的汝窑茶杯。这是她在浮屠王塔时用过的,不曾想他不仅保留到现在,还带了过来。
裴河宴见了了没跟上来,回头找时,她仍在茶室。
她的目光落在那盏汝窑茶杯上,久久才问:“它是我之前用过的那个茶杯吧?”
了了伸手,将倒扣在茶盘上的茶杯拿起,用指腹轻轻地摸了摸杯底。
她记得,有一次茶太烫,她拿时不小心,用指腹捏着杯口,结果烫了手又不敢丢下茶杯。是他发现,一把夺过杯盏,重重地丢在了茶盘上。杯底磕着茶盘凸起的边角,几乎蹭掉了一层底砂。
如今她摩挲着,仍是和当初一样微微粗粝的手感。
不用他回答,了了也能确定这就是她的茶杯。
她拿着茶杯看向了他,他似乎并不知道,这样的举动对她而言会令她的内心产生多大的波澜。它几乎动摇了她且走且看的想法,想不顾一切地逼问他,强迫他,非要他点头为止。
然而这样的冲动不过一瞬,她很快冷静下来,将茶杯依样放回原处:“你留着它这么久?”
裴河宴还以为她是不喜欢,闻言,回道:“原先以为不会再见,已经收了起来。正好这次回去,想着你会用到,就带了过来。”
了了点点头,也是。
这个茶杯不便宜,按他们出家人节俭朴实的作风,怎么也不会随意丢弃一件没有损坏的器具,收起来确实是他的作风。更何况,他自己就是匠人,当初了了不爱惜书籍就被他引经据典告诫了一番,更别提茶盏这类他的喜爱用物。
只要是手工做的,就有匠魂。花了足够多心思和时间的东西,都值得被好好对待。
“你放心,我不会多想。”了了随意看了看。
上回来时,主要是看看她的房间有无缺漏,好及时补足。裴河宴没有带她熟悉其他区域的意思,她也有一种涉过安全边界的局促感,只想着走个过场就赶紧结束。
可或许是有过在酒店同住一间房的经历,又或许是在梵音寺时几乎捅破了窗户纸,她如今已经变得无所畏惧,左右是这样了,接受起来反而意外容易。
裴河宴皱了皱眉,他不是很喜欢了了用这样的语气,说这种类似退让妥协的话。他只是还没想清楚,需要一点时间去认清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这对他而言并不简单。
他不仅要割裂过去,抹掉自己二十多年的信仰与坚持,还要接纳一个崭新的世界。也许,现实情况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棘手,可要做这个选择,无疑是将他抽筋吸髓,挫骨扬灰。
他不想把风险转嫁给了了,也不愿意对命运示弱。
但同时,他也知道,他必须尽快和了了聊一聊。
想到酒店,了了四处瞧了瞧,确认屋内没人,她才问道:“了无知道他上次给我们定了同一间房吗?”
刚拎着保温餐盒进来的了无,瞬间凝固。
他浑身僵硬地眨了下眼,一动不敢动。
啥玩意?他只定了一间房吗?
还没等他摸出手机确认一下,茶室内,裴河宴回答:“他应该不知道,也不敢知道。”
了无:“……”
怎么,要是他知道了,他两还想灭口嘛!
不行,他得赶紧告诉他师父!
第六十七章 (捉虫)
了拙回来时,就见了无蹲在草丛旁滑手机,脚边还放了两栏隐食斋的餐盒。
他纳闷地看了眼里屋。连接院子和正厅的双推门敞开着,客厅里还有人影走动,显然不是忘带钥匙被关在了门外。
他上前,凑过脑袋:“你坐外头干什么?”
了无翻酒店预定记录翻得太专注,头顶忽然蒙上一层暗影,惊得他心脏狂跳。下意识仰头去看时,一个重心不稳,直接翻进了草丛里。
院子里不少花花草草都是了拙来了之后亲手移种的,他眼睁睁看着刚重获生机的花草被了无一屁股砸得七零八落,天灵盖都快被掀炸了。
于是,仅一个瞬间,屋外便人仰马翻,鼠窜狼奔。
这巨大的动静终于引起了屋内二人的注意,裴河宴与了了一前一后地走出来。只见了拙面红耳赤,激愤难当地在大声斥问,而了无满身破叶,昂首挺胸,一句不落地回声反驳。
双方各执己见,互不相让。
裴河宴看了一眼满地被压垮的花草,大致猜到了两人争吵的原因。他蹙了蹙眉,走下短阶,先将地上的食盒递给跟上来的了了:“先拿去餐厅吧。”
了了应了声好,没多管闲事,接过餐盒就先进了屋。
她初来乍到的,虽然了拙和了无叫她一声小师兄,可她到底和他们不同,不能真把自己不当外人。
她忍住好奇,进厨房拿了碗筷,将食盒一一取出,装碟摆盘。
院子里已经消停了,只剩下几l人的说话声断断续续。
了了没刻意去听,忙完手上的事,又在厨房待了一会,眼见着院子里已经告一段落,这才面不改色的端着饭菜进了餐厅。
不得不说,了无和了拙这一架吵得还挺合时。他两别扭去了,了了也就不尴尬了。
她吃完饭,把甜品从冰箱里拿出来,端上桌:“没放牛奶也没放鸡蛋,安心吃。”
甜品原是她买来破冰用的,毕竟接下来的一个月每周都要住在小院三四天,积累人缘处理好人际关系十分必要。
可了了没想到,她入住的第一天,就能遇到这样的大场面……这冰都没轮到她来破。
吃过饭,了了起身,准备收拾碗筷。她伸出去的手还没够着空碗,就被了无一把抢了过去:“小师兄你去歇着吧,这里我和了拙收拾就好。”
了了看了眼裴河宴,眼神询问。
后者微微颔首,淡声道:“梵音寺不养闲人,交给他们吧。”
了了顺势作罢,她开心地收回手,笑眯眯道:“那就辛苦二位师弟了。”
了无闷声摇头,避开了了的视线,叠了几l个空碗就埋头进了厨房。
了了纳闷地回头看了眼了无,他这落荒而逃……是几l个意思?
明天正式开工,了了打算睡前再将壁画素描一遍,练练手感。
她回屋后,先把昨天拿来的行李一一归置,又检查了一遍日常用品和画纸工具。房间里的画具储备齐全到几l乎用不着她自己带来的。
这待遇,明显已经超出他们的合作范畴了。她把桌上崭新的画笔收起,打开自己的工具箱,开始临摹。
这一画,太专注,了了画完已经是深夜。
院外的灯都灭了几l盏,只留下刚刚好的照明。
她桌子都没收拾,先去洗了个澡。
楼峋说的没错,合住确实有些不方便。她最喜欢的睡衣是贴身的真丝材质,奶白的缎面贴着身体,能将她的曲线描绘得一清二楚。
她独居在民宿时,压根不用考虑会不会被人看见,或者有什么不妥。可住在这里,有不少公共区域,不仅睡衣要换件保守些的,就连平时的穿着都要考虑一二。
了了换完睡衣,有些嫌弃地撅了撅嘴。
本着眼不见为净的原则,她走出浴室,准备熄灯睡觉。刚坐上床,了了又觉口渴,只能端了杯子,去厨房倒水。
屋外的壁灯亮着,必经之路上的客厅也留了一盏照明,了了带出来的手电完全没有用武之地。
她接好水往回走,经过客厅时,扭头往靠近院子的落地窗边看了一眼。
落地窗前的躺椅上似乎坐着一个人,长袍曳地,轻盈的薄纱被夜风吹鼓起,来回摆荡。
若是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陡然发现暗处坐了一个人,高低得被吓上一跳。可了了噩梦做多了,惊吓阈值比常人高出太多,眼前这一幕比起地狱里的刀山火海压根算不得什么。
她停下来,分辨了一下,试探着问道:“小师父?”
裴河宴转头看来,他坐起身时,掩在身上的薄毯随着他的动作滑至膝上。他拧开手边的阅读灯,给她照明:“刚才看你去接水,怕突然说话吓着你就没叫你。”
既然打了招呼,不说上两句话再走,会显得没有礼貌。
了了端着水杯走过去,就近坐在了他身旁不远处的单人沙发的扶手上。
这个位置,视野较高。她一眼看去,一览无余。
裴河宴坐着的躺椅旁放着一个小茶几l,茶几l上有一杯水和一本书。显然,他刚才坐在这就是在看书。
她喝了口水,没话找话:“晚上看书伤眼睛。”
他一顿,将话还了回来:“晚上画画也伤眼睛。”
“你怎么知道我在画画?”了了诧异。
“你没拉窗帘。”裴河宴指了指院外,示意她看。即使只亮了一盏台灯,她房间的窗外也有一团区别于路灯照明的光区。
他说完,又觉得自己这话容易引起误会。真要避嫌,他完全可以敲门提醒或避入房间,坐在这里,像是特意要窥探她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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