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啼兰是哪位姑娘?”
“监狱失火那日她消失了,迄今尚未寻到。”
萧似无听罢深深蹙眉,传唤暗卫:“带着孤的令旨,去传祝道长。”
约半个时辰后,祝伯高被带到了公堂上,向上首的萧似无执了一个道礼。
他仍然嘴硬:“听危楼是正派符修,绝不会做采人精元这等妖邪之事,许是看管不严,有血气方刚的弟子招妓,却遭人采阳,我们听危楼才是苦主。”
流筝说:“胡说,听危楼里的白骨与玉雕像皆是物证。”
“哦,那个啊。”祝伯高轻捋胡须,想着祝锦行教他的话,从容说道:“说来惭愧,这些都是我那不成器的弟弟造下的孽。”
“弟弟?”
祝伯高环着公堂走了两步,面向围观的百姓,高声叹了一口气。
“贫道有个弟弟名仲远,年轻时颇有天资,却因求道心切以至于走火入魔,时常发狂作乱杀人,贫道念及手足情分,始终留他一条性命,将他打断腿,锁在听危楼三十三层。不料近来才发现,他竟有本事挣开束缚,出去杀人后抛尸在地道中,那些玉雕像,也是他使了邪术弄到楼里去的。”
祝伯高的弟弟祝仲远,流筝曾听父兄提过此人,可是眼下这桩公案中,却并没有祝仲远参与的迹象。
是她把事情想简单了,还是祝伯高在肆意栽赃?
萧似无问:“祝仲远人呢?”
祝伯高叹气:“昨日被雁姑娘一闹,破了结界,将人放跑了。”
又被平白泼一身污水,流筝气得冷嗤一声。
萧似无颇有些无奈,他说:“苏啼兰和祝仲远,如此重要的两个人都没找到,只有一些模棱两可的物证,这个案子孤没法断。”
他望向流筝:“流筝姐姐也莫要担忧,孤来保证这些姑娘的安全,你与祝道长一同去寻找这两位人证,待找到了苏啼兰与祝仲远二人,这案子才能断明。”
流筝心中暗暗感慨:凡界审案子真是麻烦啊。
但她既然决定遵循凡界的规则来了结此事,许多事情就不能任性而为。所幸萧似无是个信得过的人,她将二十六位姑娘暂交予他保护,决定先回听危楼看看季应玄的情况。
***
季应玄安然不动地守着十二尊玉塑打坐,借红莲神游到周坨山,吵醒了正蒙头大睡的墨问津。
墨问津打了个哈欠,正眼含热泪,瞥见了季应玄胸前的伤口,于是陡然惊瞪起双眼。
“呦,莲主大人,”墨问津几乎压不住幸灾乐祸的笑,“您胸前这花绣得挺好看。”
季应玄没有心情与他贫,直接说道:“雁流筝今日祭出了命剑。”
“啊?”
“她的颈后沾染了我的血,唤醒了剑骨。”
墨问津挑眉:“看你伤的这个位置,还是心口血呢。”
“我又去查阅了太羲神女写的那本《剑异拾录》,”季应玄说,“如果她尚未祭出命剑,剖取剑骨后以红莲灵力续命,尚有存活的可能,就如我当年一样,可她若是已经祭出了命剑……”
“如何?”
“命剑出世之后,剑骨将新生数万条血脉,逐一替取她本身的血脉,如此才能人剑合一,互相滋养灵力。若要剖取剑骨,需先剥下身上的皮肤,将这数万条血脉逐一切断,然后才能将剑骨取出来。”
墨问津想了想:“虽然听起来有些难,但我二妹最近刚研究出一种新的蜉蝣刃,据她说可以轻松削掉蚂蚁的触须,想来切断人的万条细脉也不是难事,她若是知道能帮上莲主大人的忙,必然会很高兴。”
季应玄说:“此举无异于凌迟。”
“呃……”
墨问津咂摸出一点不对劲的滋味来。
他隔着莲花镜细细打量季应玄,突然问:“你这伤不会也是为那雁流筝受的吧?”
季应玄当没听见。
墨问津啧啧两声。
“原来是舍不得了。”他说:“您若舍不得杀那雁大小姐,这剑骨不取也行,不过是十年的饮恨折磨,苦心筹谋,说罢也就罢了。您能活千年万年,想必当初在地隙深渊中所受的业火焚身,也不过是一瞬的痛苦,说忘也就忘了。”
季应玄淡声道:“你不必拿话来激我,我若真想放过她,今日便不会找你。”
“那莲主大人是什么意思?”
“还有两天就是十五,”季应玄说,“届时我抓她到双生台,你来剖剑骨。”
墨问津了然:“君子远庖厨,见其生,不忍见其死。我明白。”
闻此言,季应玄几不可见地眉心轻蹙。
***
流筝像一阵风卷进听危楼来。
她说她来守着,让江水珮扶季应玄趁夜离开,去城中找大夫看伤,江水珮吓得后退了一步。
她方才已试过向这位季公子献殷勤,给他端茶倒水,柔声劝他解开他被血黏在身上的衣服,自请为他重新包扎伤口。
季公子拦住她的手腕,语气温和,面容却十分冷漠。
他说:“你该明白,想救你的人不是我,是雁姑娘,我不仅不喜欢救人,心情不好的时候倒喜欢杀人。”
江水珮吓死了,忙连声赔罪,退到苏茹茵的玉塑身后,再不敢惹这尊煞神。
没想到此刻在雁姑娘面前,他却彻底变了副模样。
形态优美的眼角轻轻垂着,像细雨和风里一瓣摇摇欲坠的莲花,迎风捧露;又似精利的刀剑藏进鞘中,尽掩锋锐,唯剩可供把玩于掌心的昳丽天工。
语气也是轻且浅,仿佛不胜伤痛。
他说:“无妨,我已布下结界,咱们一起走。”
流筝有些不放心:“只怕听危楼中有高人,我还是在此守着吧。”
季应玄没说什么,作势要去搭江水珮的手,却又在她将要扶上来时猛一趔趄,平白摔倒在地,正压住了胸前的伤口,疼得倒吸几口冷气。
流筝吓出来一身冷汗,连忙去扶他:“季公子!你怎么样!”
江水珮更是快要吓哭了,边后退边摆手:“我不行的,我不行的,雁姑娘,还是你来扶吧!”
季应玄抓着流筝的袖子,声音轻弱地问她:“你只管她们,不管我么?”
闻此言,流筝心里像是被狠狠攥了一把,又酸又紧。
她向四周环顾了一眼,确实有一层十分厉害的结界护在十二尊玉塑身前,心中稍定,小心将季应玄从地上扶起来,语气里有温柔安抚的意味:“别怕,我带你走。”
三人离开听危楼,此时天色将晚,城中许多医馆已经关门。
他们迎面遇上了皇太子萧似无派出的暗卫,暗卫向流筝行礼:“殿下已为您准备好下榻之处,请阁下随我来。”
流筝含笑还礼:“多谢你家殿下考虑周全。”
季应玄心中缓缓疑惑:殿下?
他不过一会儿没盯着她,哪里又冒出个殿下来。
萧似无为他们准备的落脚处十分舒适,就在郡衙附近的馆驿内,房间整洁安静,床榻温暖舒适。
流筝先将季应玄安顿好,打来热水给他清洗伤口,用剪刀将他左上半身的衣服全部剪碎,露出了胸前一片色泽如玉、饱满流畅的肌肉。
流筝脸上隐隐发烫,想说些什么来打破两人之间微妙的氛围。
她说:“你这伤口险些贯穿,又靠近心脏,普通人受了这样的伤只怕捱不过几日,接下来你要好好养着。”
季应玄盯着她垂下的长睫:“怎么,你还怕我死了?”
“当然。”
“倘若祝锦行伤成这样,你也会这般照顾他吗?”
此话脱口而出,季应玄才觉得有些不妥。
不过他也是好心,提点她一下那祝锦行并非良人,免得她死了也做个糊涂鬼。
流筝咬唇不答,脸上似乎烧得更厉害了。
她借着换洗帕子的空隙冷静了片刻,低声说道:“你这伤是为救我伤的,我当然应该照顾你。”
说罢觉得该换个话题:“不过你放心,以后我会保护你,我已经能祭出命剑了,你看到了吗,好像比我想象中更有威力……我很喜欢。”
季应玄眼里的笑意渐渐冷淡,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当然看见了。
他说:“是啊,恭喜你有了命剑,成为太羲宫名副其实的大小姐,从此便与我这个庸人不一样了。”
流筝微微一愣:“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季应玄嘴角轻轻勾起,“难道你是想说,有了命剑,可以庇护我一辈子吗?”
他戏谑的眼神令流筝有些不舒服,她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一人恼火,一人伤心,气氛在沉默中渐渐冷寂。
季应玄说:“我累了。”
“那你先休息,”流筝连忙起身,“我……我出去找找大夫。”
她匆匆转身走了,掩上门后,房间归于寂静。
季应玄闭上眼,眼前是她仓促背过身去的那一幕,眼眶微微泛红,似乎透着泪光。
不是得了命剑很高兴吗,哭什么。
她人走了,季应玄心里反而更加烦躁,但他不肯认为那是懊悔,只是指尖轻轻一转,一枚红莲花瓣跟着飞出了窗。
***
流筝推门撞见了萧似无。
萧似无满面春风,含笑晏晏:“听说流筝姐姐有朋友受了伤,我带御医来瞧瞧,这么晚了,姐姐这是要去哪儿?”
流筝十分高兴:“正要去请大夫,这下倒不必出去折腾了。”
她请御医入内室去给季应玄看伤,自己招待萧似无到茶厅去饮茶,两人坐着叙了会儿旧,流筝时不时往内室的方向瞧,叫人觉得她很挂心里面的人。
萧似无看在眼里:“这位季公子,好像与姐姐关系十分亲密。”
流筝面色微红,正襟危坐道:“不要胡说,他只是我的一个江湖朋友,不过是为救我受了伤,所以我该多关心些。”
“哦,江湖朋友。”萧似无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过了约半个时辰,御医提着药箱出来,边走边擦拭额头的汗水。
“下官行医四十载,未曾见过这样惊险的伤口,利器穿透了半壁胸腔,根本没办法下手缝合,只能外敷药粉,内服汤药,实在是难医。”
流筝紧张地站了起来。
御医喘了口气,又说:“不过伤者仍有保持清醒的精神气,可见体魄胜于常人,此后安心静养,或许仍有一线生机。”
萧似无听后说道:“看来姐姐的这位朋友,也是颇有造化的修士。”
“他不是,”流筝有心替季应玄隐瞒,“他并无修道的根骨,是个普通人。”
“原是如此。”萧似无往内室的方向瞥了一眼。
他起身告辞,流筝送他出门,再三同他道谢,萧似无站在廊下转身望着她,纸灯笼朦胧的光照在他乌黑丰泽的鬓发与白净的脸上,使他的神情更显柔和专注。
他说:“流筝姐姐为了他向我道谢,倒显得我比他更疏远,像个外人。”
“这是什么话,”流筝失笑,“既然太子殿下这样愿意帮忙,我倒还有一事想要请教你。”
“姐姐请说。”
“你可知附近哪里有灵气充沛的药材?季公子伤得实在太重了。”
“还真被姐姐问着了,”萧似无沉吟道,“由此向南五百里是北安郡,郡北有座云白山,山呈回龙伏卧态,能聚天地灵气,那山上的灵参品质上佳,年年都被选为御贡。姐姐往山峰深处寻,说不定还能找到万年参。”
万年参……流筝心中微微一动。
她身上的太清剑骨就是哥哥用万年人参帮她养出来的,倘若她能再找到一支,说不定季公子也可以拥有自己的剑骨。
“太好了!我这两日就去找找!”流筝顿时喜笑颜开,露出了两个梨涡。
季应玄并不知道流筝和那位皇太子殿下都说了什么。
红莲花瓣跟着她出去,转眼又飘回来,在季应玄面前抖了抖。
“不敢靠近?”季应玄轻嗤,“她不过刚唤醒剑骨,何至于怕成这样,还是说,让你害怕的另有其人?”
正此时,御医推门而入,他才知道来拜访的人是当朝皇太子萧似无。
皇室的人虽为凡人,但他们受天命庇佑,寻常术法不能加诸其身,否则或流于无效,或遭到反噬。
业火红莲生于后土至恶之境,不想靠近皇室中人倒也说得过去。
季应玄收了红莲,不再去管流筝,专心敷衍那位宫里来的御医,没想到御医走后许久,流筝仍然没有进来看望他。
季应玄心里三分犹疑七分纳罕:难道他竟真的将她惹生气了么,还是说她见了那玉面小太子,就径自把他抛在脑后了?
他叹了口气,阖目躺在榻上。
***
夤夜,风吹云散,月光照地,远处传来几声零落的子规清啼。
季应玄留在听危楼三十层的结界突然发生波动,他睁开眼睛,比夜色更加乌沉的眸中有金赭色的莲花纹倏然闪过。
他透过红莲看见此时听危楼里的景象,一个黑衣蒙面的男人意图扛起苏如茵的玉塑,被结界弹开后犹不死心,意欲再次冲撞结界。
季应玄的声音透过红莲传过去:“祝仲远,孤饶过你一次,不会饶你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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