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濯尘望着站在对面丈许远的季应玄:“莲主原来是张郡守的外甥,十一年前被剖走剑骨的那个孩子,不知从何处得了机缘,竟能移身换骨,殿上称君?”
季应玄轻笑:“你若想效仿,先自剖剑骨,孤再告诉你。”
雁濯尘:“不必。”
他拔剑出鞘,月光照在观澜剑上,剑锋流过银白色的杀意。
季应玄:“你想动手?”
雁濯尘说:“你我之间的恩怨,只有你死我活,没有化为玉帛的余地。”
说着拔剑而起,剑锋涌出汹涌澎湃的杀意,于月下凝成气浪,向季应玄扑去,接着便是阵阵剑光如雷电,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
与在幻境中的反应一模一样。
季应玄心中生出烦躁与戾气,他挥袖召出红莲,挡开雁濯尘的剑光,红莲灵力如虎啸龙腾,将雁濯尘狠狠拍在青石砖上。
上千年的青砖在他身下碎裂,雁濯尘听见自己肋骨断裂的声音,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季应玄走到他面前,抬脚将他梗起的头颅踩下去。
“你应当明白,孤若想杀你报仇,只在瞬息之间,想要剖你的剑骨,也不过探囊取物。”
季应玄强忍着把他的头碾碎的怒意:“雁濯尘,你反倒敢先动手,如此……不识时务。”
“何谓识时务?”雁濯尘冷笑:“是跪在莲主面前,恳求你的宽恕吗?”
季应玄:“跪在我脚下,抑或被我踩在脚下,你总要选一个。”
雁濯尘艰难出声道:“我宁死。”
踩在他侧脸的力道重了几分,碎石子割进了他的皮肤里。
季应玄声音冷沉:“若非顾及流筝,你以为孤不想杀你吗?”
“流筝……呵呵,流筝!”
观澜剑猛然化作风刃扫向季应玄的腿弯,季应玄倒身后退避开剑锋,雁濯尘趁机从地上爬起来,右手持剑,左手蹭去脸上的血痕。
他剑指季应玄,一字一句道:“恩怨只在你我二人之间,与流筝无关,你若有本事,就来剖我的剑骨,算我代她偿还你。”
季应玄冷笑:“我要你的剑骨做什么,喂狗吗?”
他还想再讽刺几句,想起此行的目的,终是忍了回去,抬袖将红莲收起。
“少宫主,我并不打算杀你,更不会伤害流筝,看在她的份上,你我应该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雁濯尘:“我竟不知舍妹有这样大的面子,能让莲主纡尊降贵。”
季应玄说:“你应该看得出来,我不会伤害她。”
“为什么,”雁濯尘手中的剑锐意不减:“因为你心悦她吗?”
季应玄默然片刻,应声道:“不错。”
“你心悦她,所以愿意放弃报仇,将剑骨相赠?”
“是。”
“也因为你心悦她,不想见她伤心,所以连我也一并宽宥?”
季应玄深深缓了口气:“死罪可免。”
雁濯尘并不领情,陡然沉声道:“这太可笑了。”
他手中的剑源源不断凝聚着灵力,他的声音也更加冰冷无情。
“你是想让流筝用她余生,来偿还对你的亏欠吗?”
季应玄闻言,眉心深深蹙起。
他并非这个意图。
却听雁濯尘继续道:“剖心剥骨的血海深仇,换做旁人,莲主恐怕要屠其满门方能解恨,如今却因一时情动,便能慷慨饶恕,莲主,你的怜悯也太轻易了。”
季应玄简直无语。他说:“你不想要,大可以自尽。”
“今日流筝待你好,你心悦她,愿以剑骨相赠,倘若哪一天流筝变心,或者你对她感到厌倦,你还会如今日这般慷慨宽容么?只怕会重新起意,将剑骨夺回去。”
季应玄面上微有惊愕。
他想过雁濯尘或是惶恐感激,或是恼羞成怒,没想过他竟是这般反应。
他比自己想象中更冷静,想得更长远,对流筝的袒护也更极端。
一时不知是喜是忧。
雁濯尘当他是哑口无言,沉声道:“我绝不允许流筝将一生的性命都赌在儿女私情上,我宁可与你仇归仇,怨归怨。”
季应玄:“你这是自寻死路。”
“你杀得了我,我便将此命赔给你,”雁濯尘手中剑缓缓起势,“否则,你我同归于尽,给流筝留个清净。”
简直是蛮不讲理!
季应玄见他手捧观澜剑,御空飞起,剑身雪光骤盛,照亮了黑沉沉的夜空,与他身后沉默耸立的姜国塔。
季应玄记得清楚,这是雁濯尘的太清命招在蓄势。
太清命招,竭尽性命方能使出一次,上冲日月,下贯后土,剑意所至,方圆十里的妖魔瞬间便会被削成一片飞灰。
他这是要与自己同归于尽!
季应玄瞬息闪身到雁濯尘面前,袖中红莲撞上观澜剑的剑刃,红莲灵力与剑身蓄势激烈碰撞,发出铿然一声巨响。
雁濯尘的命招蓄势被打断,被暴动的灵力撞开,摔在姜国塔上。
季应玄也旋身后撤数步,捂住胸口,慢慢将嘴里的血气咽回去。
他心中火冒三丈,恨不能将雁濯尘抽筋剥骨,若非怕被流筝知晓,他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把雁濯尘杀了抛尸。
何况雁濯尘起了杀心,要反杀容易,想不杀他反而困难。
姜国塔的结界遭到灵力冲击,塔身亮起赤红色的光芒,像人的经脉、纵横的枯枝,从塔顶一路向下蔓延。
塔中隐约传来雷声轰鸣。
雁濯尘踉跄着从塔顶站起,眼中杀意不改,重又捧起了观澜剑。
再来。
本该十年前处理干净的事情,今日必须在此了断,他决不允许流筝余生再受到此事的影响。
季应玄闪身上前,与他近身缠战,迫使他不能分神为命剑蓄力。
两人隔得太近,任何灵力杀招都会波及自身,于是赤手相搏,拳拳到肉,像两个凡人武夫一般,纯以招式交手。
这样打,季应玄是吃亏的。
但他曾为报仇暗中关注雁濯尘近十年,对他的招式已谙熟于心,宁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也要打回去,如此交手数十招后,两人皆是鼻青脸肿。
雁濯尘断了三根肋骨,腿弯疼得厉害,十有八九也断了。
季应玄也没好到哪里去,抬手抹掉嘴角的血痕。
他们像两只争夺领地的猛兽,不死不休地盯着对方,寻找再次出手的时机。
雁濯尘想的是,如何避开对方的搅扰使出太清命招,而季应玄想的是,如果雁濯尘死在他手里,究竟怎样才能瞒过流筝。
没有了观澜剑,夜罗刹化形不会被认出来。
可以让帘艮变成雁濯尘的样子离开,在合适的时机——譬如杀妖伏魔、镇灭业火,再让雁濯尘合理地“死”去。
如此,才能让剑骨的真相永远湮没。
这样想着,季应玄突然后撤数步,给雁濯尘留下了祭出命招的机会。
一切都与忧怖境中相同,雁濯尘捧剑御空,开始将周身的灵力向剑中凝聚,观澜剑在他身前逐渐变大,光芒明耀。
而季应玄召出数枝业火红莲,在袖中掐诀,准备等雁濯尘的命剑变成山大的巨刃时,将他连剑带人一起绞碎。
到时红莲飞落,业火燃烧,一切化作飞灰。
绝不会像幻境里那般留下他的尸体,令流筝伤心。
脚下姜国塔的结界震颤不已,似雷响,似兽鸣。
就在雁濯尘命招将成之际,天边突然飞来一道无色剑光,将雁濯尘与观澜剑一同裹住,如水似雾,温和却深厚,不断缩小,迫使雁濯尘将逼到剑中的灵力收回去。
雁濯尘纵有强行突破围困的力量,此刻也不敢出手,只能乖乖收起命剑。
紫衣女子随后赶来,跃身落在姜国塔上,看看雁濯尘,又看看季应玄。
季应玄突然捂着胸口吐出一口血,难以撑持似的支跪在地上。
流筝蹙眉望了他一眼,转头质问雁濯尘:“哥哥,你这是在做什么?”
雁濯尘哑口无言,半晌,扯出一句拙劣的谎言。
他说:“我与季公子只是……比试过招,我想教他一点防身的剑招。”
雁流筝:“……”
命招也打算教吗?
她是二十岁,不是三岁。
连季应玄听了都替雁濯尘尴尬,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
流筝气得瞪了雁濯尘一眼,转身走到季应玄面前,将他上下一打量,却没有扶他。
声音里藏着怒火:“你来说。”
季应玄颤颤喘了几口气,好像被雁濯尘打得站不起来,缓了半天才抚着胸口说道:
“少宫主确实打算教我剑法,然后再引我拜入太羲宫门下……只是我实在天资愚钝,连最简单的剑招也接不住……流筝,我这样的钝才……”
“你这样的钝才——”
流筝接过了他的话,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咬牙切齿的语气说道:“能枭首机关豹,杀死陈子章,剑境里力压示剑者,你这样的钝才,我们太羲宫还真是容不下。”
“是不是啊,莲主大人?”
四下一片寂静,寂静得有些诡异。
季应玄没敢抬头与流筝对视,却将目光投向流筝身后的雁濯尘。
这种时候难道不该互相帮助吗,你倒是说句话啊!
雁濯尘却只是抱剑看热闹,冷笑着做了个口型。
活该。
季应玄:“……”
他早晚要把雁濯尘这厮挫骨扬灰!
只是眼下这一关总得交代过去,季应玄握住流筝的手,借着她的力量缓缓站起来,仍不忘演出一副惹人怜的伤重模样。
“流筝,你听我解释……”
流筝紧紧抓着他,避免他转头逃跑:“你说,我洗耳恭听。”
季应玄:“……”
都怪雁濯尘方才那拙劣的谎言,如今流筝满心都是警惕,说什么她才会信?
季应玄尝试祸水东引:“你不先问问你哥,为什么要对我下死手吗?”
流筝说:“待问完了你,我自会去问他。”
“其实我……咳咳咳,咳咳咳。”
季应玄仿佛伤得连话都说不明白,伏在她肩上虚弱地喘息。
流筝似笑非笑:“不必这样演,若是没编出来,再编一会儿就是,我有耐心,给你时间。”
话音落,脚下安静了许久的姜国塔突然开始震颤。
塔身上覆着的赤红色结界突然开始闪烁,红色的闪电状纹路从脚底流过,流筝惊呼了一声“好烫”,被季应玄眼疾手快地拦腰抱起来。
流筝望着他挑眉,不是伤得连话都说不出了吗?
季应玄不与她对视,想要先离开此处,却发现根本动不了。
“姜国塔的结界怎么开了!”雁濯尘惊呼,“糟了,无法御剑!”
脚下的塔楼像一头被惊醒的猛兽,张开黑漆漆的大嘴,这股强大的吸力竟然令西境莲主的力量也被克制,无法摆脱,三人一同被吸进了黑漆漆的塔楼里。
结界重新闭合,周遭彻底安静了。
第42章 太羲
“流筝!”
“流筝……”
“哥哥?应玄?……”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远处突然亮起一簇湛蓝色的火苗,如冰似雾, 成为这无尽的黑暗中唯一的亮光。
三人各自跌跌撞撞走向火苗,只互相听得到声音,却看不见也碰不到彼此。
“这是什么,一支莲花?”
隔空听见流筝的声音,走得近了,发现火苗里裹着一枝蓝色的幼莲。
“长得像业火红莲,莲主,你是想杀人灭口吗?”
质问的声音来自雁濯尘。
季应玄的声音依然显得虚弱:“这不是业火红莲,这是姜国的护国圣莲。”
“难道是两千年前被业火吞噬的那个姜国, ”流筝问,“莫非这就是姜国塔结界守护的东西?”
季应玄:“还是流筝聪慧。”
流筝不接话, 雁濯尘哼了一声:“这姜国塔十分古怪, 应该先想办法离开。”
话音落,被湛蓝色火焰裹住的幼莲突然长大,周身光芒明亮刺眼, 流筝下意识颦眉, 再睁眼时,发现周遭已经变了模样。
她正站在一处精心堆砌的泉水前。
说是“她”, 并不准确,因为泉水中映出的不是流筝的脸, 却与她有六七分相似。
蛾眉纤长如黛,杏眼微微上扬,鼻梁挺翘, 朱唇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与流筝的灵动不同, 她看上去既温柔又不失庄严。
尤其是……这一身繁复沉重的礼服,环佩叮当的珠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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