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中尽是不可置信,不能理解,仿佛他们不是父子,而是仇人。
“你说什么?不允?”
姒庑眼中渐渐涌上赤红:“你害得她魂飞破灭一次还不够,还想害她第二次吗?你不是说要像爱护妹妹一样爱护她吗,难道这就是你的爱护?”
他话音落,雁濯尘身下王座突然燃起业火,幸而他反应快跳了起来,但是衣服还是被烧穿了一个大洞。
季应玄嘲笑出声。
流筝简直惊呆了,拽住姒庑:“小殿下!姒庑!你这是在做什么,赶快把火灭了!”
姒庑定定地看着她,赤红的双眼中已经有了入魔的迹象。
他说:“为什么要灭,灭了火,姐姐还是会走,倒不如把他们都一把火烧干净,姐姐没有别的牵挂,就能一直陪伴我,永远不离开我……”
流筝急声道:“你把火灭了,我就答应你。”
“答应我什么?”
流筝说:“不离开你,带你一起走。”
这句话成功安抚住姒庑,他眼中的赤红色渐渐淡下去,抬手熄灭了即将窜燃的业火。
他说:“姐姐,我需要你的保证,你来做我的师父吧,或者做我的——”
“皇子妃”三个字尚未说出就被流筝打断。
她强忍着后脊生出的凉意,将出现在脑海中的话一字不差地说出来。
她说:“我可以教你剑术,带你游历,但是不想收你为徒,不如你同我一样,以天地为师、真炁为长,以后你喊我一声师姐吧。”
姒庑顿时又高兴起来,眉眼弯弯,笑得像个羞涩的孩子:“师姐。”
流筝摸了摸他的头,同他商量道:“你先回去收拾东西,师姐还有事与你父王说。”
姒庑高高兴兴地走了,流筝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殿外,眼里的笑意渐渐转为凝重。
季应玄说:“你倒是很会哄那小崽子开心。”
流筝在雁濯尘对面坐定,将佩剑往案几上一拍:“莲主大人也很会说风凉话。”
雁濯尘盯着那柄剑:“你说莲主在剑里?”
剑身闪过一抹冷光,季应玄与雁濯尘相对:“怎么,你是想熔了孤?”
当着流筝的面,雁濯尘心里再想嘴上也不会承认,只温声道:“果然不是人的东西,只能附在死物身上。”
季应玄:“……”
一个亡国君主,竟然好意思嘲笑他?
流筝烦躁地抱住头:“求求你们别吵了,先想想该怎么出去吧!”
那两人一起闭上了嘴。
流筝给自己倒了杯水,缓了口气,说:“这位小殿下实在古怪,他有时很天真,好像真是个七八岁的孩子,有时又过于阴狠,仿佛积攒了千百年的恨意。”
季应玄观察了姒庑一路,与她有同样的感觉:“他只对一件事感兴趣,我们方才说的别的话,他不感兴趣,也不觉得奇怪。”
雁濯尘问:“什么事?”
季应玄:“将流筝……准确地说,是太羲神女,占为己有。”
俯鹫宫里一时静寂,雁濯尘的表情像是吞了苍蝇,流筝敛着眉,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她说:“我怀疑这里不是幻境。”
“怎么说?”雁濯尘问。
“如果是幻境,那这里发生的事至少应该与我,或者咱们中的任何一人有关系,但事实并非如此,我们正在经历的,是两千年前发生的事情。”
流筝屈指抚过剑身,笃定道:“我觉得这里像是某个人的回忆。”
雁濯尘也详细地读过古姜国史,他说:“可是根据史书记载,太羲神女加封国师这日,珠泽殿没有起火,此后姒庑也没有与神女一同离开姜国,往各处游历。”
季应玄难得没有反驳他,出声道:“这里不是幻境,不是回忆,还有一种可能……”
流筝心念微动,蓦然抬眼,几乎与他异口同声。
“是梦。”
***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姒庑站在被烧毁的珠泽殿前,正小心地给玉池里的冰蓝色莲花撑着伞。
那莲花晶莹剔透,仿佛冰雕玉塑,透着莹莹雪光,只是站在它面前,便已在炎炎夏日里觉出清爽的凉意。
流筝走过去,目光先看到这支莲花,又落在姒庑身上。
姒庑说:“这是师姐送我的第一份礼物,师姐还记得吗?”
流筝不说话,只是静静听着。
“像我这样的天煞命格,只会为我的国家带来灾祸,我被困锁高楼这么多年,别人厌恶我、畏惧我,唯有师姐喜爱我,你那样圣洁,那样美好,好到让我觉得不配出现在你面前。”
他手里的伞突然歪斜,被流筝眼疾手快地扶住。
冰凉的触感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心海角落里蒙尘的箱子,流筝的脑海中徐徐现出一段记忆。
少年孤零零地锁在高塔中,每天每夜仰着脖子看天。太羲神女御剑落下,见他如小兽一般又警惕又好奇的目光,十分喜欢,拎着他的后颈将他从墙缝里提起来。
好漂亮的孩子,太羲说,姐姐送你一朵花吧。
神女诞生之地的雪雾圣莲,充盈着避火驱热的灵力,她此来姜国,正是要将种子送给姒追,守护这个位于后土地隙最薄弱处的国度。
“师姐。”
姒庑满目伤怀地望着她:“我当然不配,可是别人……愚蠢的凡人,贪婪的魔族,庸碌的仙门,他们更不配,师姐为何要为他们而死,连我也不要了。”
流筝不由自主地说道:“因为我爱他们,正如我爱你一般。”
这不是她想说的话,也不是她的语气,然后从她嘴里说出来,又仿佛是件很自然的事情。
姒庑苦笑着垂下了眼睛:“是啊,师姐是神女,神女就要爱众生。师姐,你可以不做神女么,也不要做姜国国师,只做我的师姐。”
流筝不可自控地说道:“纵我不是神女,只是天上一朵流云,地上一只蝼蚁,也不会动摇此心。阿庑,这是我想教你明白的第一件事。”
“是啊,你不会动摇。”
姒庑长叹了一口气,手中松开,竹伞砸进玉池里,激起一片水花。
只听姒庑一字一句说道:“除非世间的一切都死光了,只剩你和我,你爱世人,就是只爱我一个。”
流筝的佩剑感受到杀意,倏然脱鞘而出,耳畔传来季应玄的提醒:“小心,他要催动业火!”
流筝右手持剑,左手向池中一捞,将那被竹伞砸得只剩蓬托的雪雾圣莲护在怀中,纵身后跃数步。
这是姒庑的梦境,他在此地近于无敌,周遭的宫殿瞬间被业火点燃,惊叫与哭喊声随着火光冲天而起。
流筝试着以剑镇灭业火,比起珠泽殿时效果甚微。
“不要与他缠斗,”季应玄提醒她,“你已经拿到了圣莲,赶快离开他的梦境!”
流筝纵身往俯鹫宫的方向:“我要去找哥哥!”
“来不及了。”
“莲主放心,”流筝说,“绝不害你与我们一起死,必要的时候把你单独丢出去。”
季应玄气得想在她手心里咬一口。
她跟雁濯尘是“我们”,难道跟他就是外人吗?
早说雁濯尘该死,这个挑拨离间的东西!
第44章 威胁
整个梦境因为造梦者的暴怒开始塌陷, 远天出现一片虚空,像衣服上的洞, 越扯越大。
雁濯尘在俯鹫宫里抱头鼠窜,因他在此梦境中只是个凡人,无法御剑,只能狼狈地躲避着屋顶坠落的砖石。
未提防脚下一个趔趄,他摔向熊熊燃烧的业火,身后有人拽住他,将他提在空中。
“哥哥小心!”
“这是怎么回事?”雁濯尘抓着流筝的胳膊,“姒庑为何会突然暴怒?”
流筝说:“因为他的梦编不下去了,即使在他的梦里, 太羲神女也不愿遂他的心愿。”
头顶无尽的虚空令人感到窒息,流筝的剑柄处有红光闪过, 季应玄说:“先出去。”
他们必须在梦境消逝于虚无前找到出口, 否则恐怕将与梦境一同消灭。
流筝怀里紧紧护着一支雪雾圣莲,这是他们三人进入梦境的契机,也是他们离开的锁钥。
流筝说:“我来护着圣莲劈开梦境, 哥哥带着莲主先出去。”
雁濯尘想也没想就拒绝:“不行!哪有妹妹挡在哥哥前面的道理, 你先走!”
“姒追只是一介凡人,哥哥你拿什么挡?”
雁濯尘说:“如果不能一起走, 那就一起留下。”
正僵持时,季应玄的声音从剑柄红宝石中传出来, 他说:“我来护着圣莲,流筝,你与少宫主先走。”
流筝:“不行——”
“如果我与少宫主先走, 一旦离开此处,我会马上杀了他。”
流筝闻言, 嘴边的话硬生生梗住。
季应玄循循善诱:“你难道不好奇,我与少宫主之间有何仇怨吗?你活着出去,他自会告诉你。”
红宝石上流光闪过,与雁濯尘的目光相对。
他的表情一言难尽,既惊讶于季应玄的好心,又恼恨他这背后揭底的行为。
季应玄心中冷嗤,如今流筝满心怀疑,可不像小时候那样好糊弄了,他得多费些心思,才能将此事圆过去。
流筝定定盯着剑柄上的红宝石:“你既要杀他,为何愿意护我们离开?”
季应玄说:“为你可以,为他不行。”
冲天的业火与虚空相连,他们脚下已几无落脚之地。
流筝不再耽搁,挥剑向四下纵劈,将业火的火势短暂地压下去,托出护在怀里的雪雾圣莲,飘向头顶的虚空。
莲花花瓣像锋利的匕首,在虚空中割出缝隙,缝隙之外,就是逃离梦境的地方。
然而圣莲的寒冰灵气激怒了脚下的业火,金赭色的火苗冲天掠起,想要撕扯那支破开虚空的圣莲,缭绕在圣莲周身的寒气隐约有融化的趋势。
流筝凌空跃起,双手持剑蓄力,向窜起的业火挥劈,剑锋闪过一线红光,如落霞、如血影,再次将业火镇下去。
就这样三番五次,折腾了一炷香的时间,在整个梦境彻底被业火焚毁前,圣莲终于在虚空中割开了能容一人穿过的逃生通道。
流筝回忆着莲花境残壁上学到的神女剑法,默念祭剑诀,将周身灵力涌到剑刃上。
“有劳你了,莲主大人。”
季应玄感受到她温和深厚的灵力,与她一同凝心向剑刃,随着血红色的灵光源源不断溢出,剑柄上的红宝石光彩逐渐黯淡,季应玄感受到了一种被人抽空血液的恶心感。
但他没有出声,静静忍耐着。
反正她又喊得这样生疏,实在没有理她的必要。
流筝在半空借力,瞄准地上焰心,持剑飞速下坠,狠狠劈了下去。
神女醇厚的灵力与魔首之心克制业火的灵力交融,即使造梦之人用怨念点燃业火,一时也难以招架。
焰心里,露出少年人哀伤的脸。
他眼眶通红,声音如颤:“师姐,你要为不相干的人杀我吗?我只是舍不得你,想要留下你……求你带我一起走,别把我独自丢在这里。”
焰心完全褪落,姒庑伸手抓住流筝的裙角,向她乞求:“师姐,求你救救我,求你……”
流筝心中生出一点动摇,她一时竟不能确定,这究竟是神女的情感,还是她自己的犹豫。
“流筝,趁现在!”季应玄厉声惊醒她。
手中剑灵力爆发,流筝闭上眼睛,向下狠狠刺穿。
她听见长剑贯穿血肉的声音,感受到温热的血液溅在脸上。
姒庑的额心被长剑贯穿,鲜血洇进了眼眶里,一双黑眼珠却仍不瞑目地望着她。
抓住她裙角的手无力地落下去。
“我不是太羲神女。”流筝抑制着心中涌起的陌生的难过情绪,低声说:“我不是你师姐。”
镶嵌魔首之心的剑镇住了业火,业火虽然不再蔓延,但是造梦者的死亡加快了虚空的吞噬。
流筝抓着雁濯尘的手臂将他带起,冲向雪雾圣莲破开的天洞,将他送了出去。
她转身要走,却被雁濯尘拽住:“你做什么?”
“拔剑。”
“剑若拔出,你会被业火反扑。”
流筝无暇多说,甩开了他的手,加速向下坠落。
深灰色的宫殿废墟里,业火的残焰恹恹燃烧着,整片天空已被虚空吞没,难以辨清昼夜。
季应玄眼见着流筝带雁濯尘离开,坍塌的梦境里,只剩他自己被困锁剑中。
他的灵力即将被耗尽,意识也逐渐变得沉重,如千斤坠一般压着他。
他想起不久前雁濯尘质问他的话。
你愿意将剑骨赠与流筝,是因为喜欢她,你之所以喜欢她,是因为她待你好。倘若有一天,她不再待你如此,你一定会后悔,重生夺回剑骨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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