袍袖带起风,门扇落回来闭上,扑一声响,他走了,屋里突然安静到诡异,像个死沉沉的囚笼,将她吞噬在其中。苏樱透不过气,用力推开房门。
外间冷冽的空气一时都闯进来,他素衣的背影在夜色中一晃,走出大门。
风起了,吹得廊下的素纱灯笼来回摇荡,黑衣的侍卫隐在夜色中,牢牢守住各处出口,陌生的婢女捧着银盆巾栉快步走来,向她福身行礼:“郎君命奴等服侍娘子洗漱安寝。”
苏樱定定神,向后让出路径:“进来。”
到这时候呼吸才长长短短透过来,才听见心脏剧烈跳动,砰砰的声响。她确定方才从他眼中看到了什么,但,那是裴羁,那样君子风标,让她敬畏让她向往的裴羁,怎么可能?
中庭。
裴羁越走越急,袍袖带着风,连自己都难以说清的燥怒。
她竟丝毫不准备与他有什么瓜葛。
美色,不是她一向最擅长使用的利器么?她对谁都可以笑,都可以投怀送抱,唯独对他不行。若是换了窦晏平,此刻她早就扑进怀里,娇声软语,央求着给她想办法了吧,她对他,偏是有骨气得很。
“郎君,”张用迎上来回禀,“长安县收审了此案,卢元礼当堂指认苏娘子是凶手,叶儿是帮凶,阿郎阻拦不住,县中已经将叶儿下狱。”
“报于她知。”裴羁脚步不停,越过张用。
还是不见黄河不死心吧,总觉得还有出路,那就让她明白,她哪里还有什么出路。
张用看出他心情不佳,本来还想说崔家也被卢元礼指证,叶儿身上带伤在狱中无人照管,此时也都不敢说,只道:“是。”
裴羁快步走向书房。卢元礼拿叶儿开刀,为的是逼她现身,着到了她,也就知道了今夜动手的人是谁。但,那又如何?他能斩卢元礼一只右手,也就能斩他项上人头,今夜留他性命,无非因为留下他比杀了他更有用。
推开房门,在黑暗中重重扯开领口。
但她对卢元礼那个武夫,都肯亲近。
那样轻轻点着他领口。那样勾着他的脖子,红唇款送,语笑嫣然。
啪!解下佩剑拍在案上,裴羁心中一凛。他几时,竟堕落到与卢元礼相提并论了。
女色误人,竟至于斯。
起身,慢慢系好领口衣带,推门出来。
廊下侍卫闻声回头,裴羁沉声吩咐:“回府。”
长安县衙。
叶儿趴在女监地上的干草堆里,腰背上受了笞刑,此时伤口肿胀渗血又无人医治,苦楚不堪,裴道纯隔着小窗低声叮嘱:“你先忍耐一晚,我正在想办法,一定救你出来。”
“是么?”身后狭道上,卢元礼慢慢走了进来,“一个贱婢,伤了朝廷命官,还想出这牢门?笑话!”
裴道纯皱着眉,不欲与他争辩,卢元礼慢慢说道:“以奴伤主,斩立决。不想死的话就老实交代苏樱去了哪里,让她来求我。”
叶儿低着头一言不发,卢元礼冷冷看着。
到这地步,对那个斩他右手的人反而没那么多恨意,翻来覆去,念着的只是一人。
苏樱,苏樱。等他抓到她。等他,抓到她。
崔府。
更鼓四下,崔思谦心里如同火烧一般,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黄昏时苏樱说累了要早些睡,关门闭户独自躲在屋里,哪知不多会儿院里便嚷叫起来,道是苏樱不见了,他急匆匆赶去一看,床上是衣服堆出来的假人,苏樱早已不知去向。
一家人饭也不曾吃,忙乱着在家中坊里寻了一遍,还是不见踪影,崔思谦直觉是卢元礼捣鬼,想要去卢家找人,又被崔琚拦住,道是没有夜行的文牒,不如明天一早先去报官,再请官府一道寻人,可若真是卢元礼下手,这一夜过去,苏樱哪里还有活路?
崔思谦一骨碌坐起来,带着怒恼一把拽下架上衣裳,胡乱往身上一套。
他得去卢家走一趟,苏樱虽然可厌,到底是崔家血脉,无论如何,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出事。
蓦地想起六年前苏樱刚刚随着崔瑾回到长安时的情形,粉妆玉琢的小娘子,双丫髻上围一圈珍珠,齐眉刘海,梨花白衫子,被大母牵着,软糯糯地唤他表兄。是几时,昔日的糯粉团变成了如今轻薄无行的苏樱?
外面突然一阵砸门声,跟着是仆从嚷乱吵闹的声响,崔思谦拉开门,几个差役一涌而入,最前面的高举腰牌:“长安县捕头,奉命捉拿嫌犯苏樱!”
嫌犯,苏樱?崔思谦诧异着,伸臂拦住:“她只是个弱女子,你们胡说些什么?”
“苏樱伤了金吾卫的卢元礼将军,眼下苦主就在衙门亲自指证,非但苏樱要抓,连你们都要一起走一趟。”捕头推开他,“搜!”
差役横冲直撞,崔思谦拦不住,眼看着他们闯进内宅到处翻检,崔琚匆匆赶到:“苏樱黄昏时就不见了,我等也寻了她多时,有街坊四邻可以作证。”
“苏樱畏罪潜逃,那你们就是连坐,”捕头叫一声,“来人,把四门锁了,一个都不准出去!”
别院。
张用隔着屏风回禀:“……卢元礼指证是娘子伤了他,指证崔家和叶儿是帮凶,眼下长安县正往崔府求证,叶儿已经收押女监。”
苏樱心里一跳。她粗浅知道些律条,以奴伤主,无论是主犯从犯,一律处斩,叶儿是她的侍婢,她如今还算得是卢家人,那么叶儿也可算作是卢家的奴婢,咬死了这一条,叶儿只怕凶多吉少。急急说道:“伤重伤轻可有区别?卢元礼只受了轻伤,叶儿当时也不在场,若是辨明情况,是否可以赎刑?”
她只是用匕首划伤了卢元礼,伤得轻而又轻,岂能因此处死叶儿?本朝律条可用财帛赎刑,便是倾家荡产,也要赎叶儿出来。
张用顿了顿:“卢元礼不是轻伤,他断了一只手。”
苏樱大吃一惊,待反应过来时,只觉得冷嗖嗖一股寒气,从脊背直冲到颅顶。
脑中跳出的第一个名字,便是裴羁。试探着问道:“右手?”
隔着屏风,听见张用答道:“是。”
苏樱紧紧攥着拳,手心冷涔涔的,全都是汗。卢元礼便是用右手抱她,用右手摸了她的嘴唇。裴羁是因为这个。
眼前再又浮现出他提着染血的长剑,隔着门投来淡淡一瞥。脑中无声嗡鸣着,让人一阵阵眩晕,苏樱慢慢站起,走出屏风。
她得去找裴羁。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叶儿因为她丢了性命。
横道上。
裴羁跨马提灯,慢慢向前走着。
缭乱的心绪一点点平复,想起方才的一切,只觉可笑。
他几时,这么沉不住气了。
天罗地网早已密密布下,她迟早是他掌中物,他若是再为此患得患失、心浮气躁,几乎要让自己鄙视了。
遥遥望见灯火,一辆车辇从纵道驶来,向着交叉路口凑近,裴羁认出了车前仪仗,是建安郡王,应穆。
下马避在道旁,车辇很快在面前停住,侍从打起车帘,露出应穆含笑的脸:“裴兄。”
如今裴则与他定亲,他这声裴兄,叫得也不算错。裴羁垂目行礼:“裴羁参见郡王。”
“裴兄不必多礼。”应穆下辇亲手扶起,“这几日我原本在大慈恩寺静修,为着今天要入朝谢恩,所以夤夜赶回,裴兄怎么也起得这么早?”
谢恩,谢赐婚之恩么。裴羁垂目:“些微私事,不敢耽搁郡王入朝,郡王请先行。”
应穆笑了下:“那么我就先走一步,裴兄请便。”
裴羁候在道边,目送车辇走远,唤过吴藏:“查查郡王这几天的行踪。”
这么巧,在此时此地,碰上应穆。他从不相信巧合的,应穆更有可能是在暗地里窥探他的行踪。
“郎君,”留守别院的侍卫匆匆赶来,“苏娘子有事求见郎君。”
裴羁顿了顿,刚刚压下的不甘丝丝缕缕,再又生出。她是为了叶儿。所以只有在她有求于他的时候,才会主动找他么。不,她即便来求他,也是恪守着规矩礼仪,向他示弱,引他同情。她倒是从不在他面前卖弄色相。
反而让他的心魔,与日俱增。也许她早知道这样最有效,所以才有意为之。她一向狡诈,很懂得对不同人使不同的招数。“不必理会。”
晾一晾她。他会让她明白,他与她之间,掌控者只能是他。
别院。
五更鼓响,院门依旧紧紧锁闭,裴羁不曾回来,苏樱动了动站得有些发麻的腿脚,慢慢向回走去。
前后相差不过一刻钟,裴羁却已经不见踪影,甚至她让侍卫去寻,得到的回复也是不知道郎君的去向。
让她对那时候的推测,又有些疑虑。假如裴羁当真有所图谋,为何又在这时候离开?
檐下起了风,灯笼摇晃着,黯淡飘摇的光影。苏樱深吸一口气,将心里的惶恐无助全都压下去,再等等,裴羁不会一直不出现,等他回来的时候,一切就都会有答案。
一连三天,裴羁都不曾露面。张用每天都从外面带回消息,于是苏樱知道,此案因涉及多名官员,已移交御史台审理,主审者正是李旭,崔琚等人每日过堂,苦不堪言,最苦的是叶儿,卢元礼一口咬定她是帮凶,即便裴道纯出面为她作证辩解,叶儿还是被押在御史台狱,择日问斩。
官中亦发下海捕文书,搜捕嫌犯苏樱,眼下莫说出城,便是这座别院,她也半步都不能踏出去。
第四天傍晚,张用在门外禀报:“郎君回来了,请娘子到书房相见。”
苏樱急急起身。
沿着青石小路,快步来到院门前。前次夜里来时,院门锁着不得入,此时大门虚掩,静悄悄的无有一个人影,苏樱轻轻推开,四下一望,不由得大吃一惊。
回廊,细竹,庭前乌桕,檐下铁马,一切都与安邑坊裴府,与裴羁在那边的书房,一模一样。
心里砰砰乱跳,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只是不敢细想。青石板路一直通向正屋,那里悄无声息,如蛰伏的兽,安静地等待猎物,苏樱定定神,迈过高高的门槛,一步步走上回廊。
日色昏黄,飞快地向屋脊后落下去,书房的门同样虚掩着,细竹帘子在墙内投下最后一幅明暗交错的阴影,随即没入昏暗。
一如两年前,她去寻窦晏平的那个黄昏。
苏樱打起帘子。
天色是在这一刻彻底暗下来的,苏樱闻到淡淡的酒香,看到书案前的男子垂首坐着,袍袖半掩峻拔的侧脸。
第25章
裴羁。是他。
那个傍晚她吻的人, 不是窦晏平,是他。
似是头顶悬了多时的剑轰一声落下,无数念头一齐涌上来, 待要细想, 又只是空白, 苏樱僵硬地站着。
想叫, 发不出声音, 想逃, 又知道不能。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见裴羁沉默的侧脸, 他在等, 等她上前, 等她将两年前那笔欠账, 一样样都算清楚。
***
长长短短,快快慢慢,裴羁听见了苏樱的呼吸声。她很紧张吧, 惹得他的呼吸也跟随着急了又缓,慢了又快。他好像总是很容易被她扰乱, 究其原因, 都只因为那个黄昏,那个不该发生, 又不该止步于此的吻。
他的心魔。在那个吻轻轻落下时, 在他无数次挣扎反复, 背弃原则前去赴约, 却发现她想要的人不是他时, 疯狂滋长。他牢牢掌控的人生中从未有过的诱惑、挫败、失望,都源自这个他一眼就能看穿的轻薄女子。
心魔难破。但所有的问题都有答案, 他会找到他的答案。
不远处人影一晃,她动了,一步一步向他走来。裴羁安静地等着。
***
苏樱一步步走着,千头万绪,都变成一句话。为什么,是他?
她捉襟见肘的人生里,极少有的贪念,从隔着帘子看见他抚慰裴则,到离开裴家,到再次相见,那么长的时间里她对他的敬畏和向往从不曾变过,她一声声唤他阿兄,是算计,亦是真心。
他是不同的。甚至连对窦晏平,她都不曾有过这么长久的留恋。可偏偏是他。
近了,更近了,他一动也不曾动,昏暗中萧萧肃肃的身形,让她突然生出天真的念头,事情不应该是这样,也许他只是生气她的放肆,也许他只是想要一个解释,只要她说清楚,他会原谅她的。抱着微弱的希望,涩涩开口:“阿兄。”
***
裴羁眉头重重一压。不对,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不该叫阿兄,更不该像现在这样迟疑沉重。一切都该像那个傍晚,她轻盈着脚步走近,轻轻在他面前弯腰,她的手抚上他的肩,柔软的唇落下来,像花瓣,像春日的美梦。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哀伤错愕,几乎要把他刻骨铭心、片刻不能忘怀的旖旎全都毁掉。
“阿兄,”她犹不知晓此时错得有多离谱,哽咽着继续说道,“我错了,那天是我认错了人,我不该那么做,只求阿兄宽宏大量,原谅我吧。”
裴羁猛地睁开眼睛。
耐心是在一刹那间消耗殆尽的,一把抓住她,近乎粗鲁地命令:“叫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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