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味犹在唇齿间,心中的不齿却成倍增加。迈步出门,淡淡说道:“卢崇信是内卫的人,也在到处找你。”
苏樱怔了怔,待反应过来,他已经走得远了,急急追出去:“哥哥!”
裴羁停步回头,淡淡月光下无喜无怒的脸,苏樱不敢再问,临时改了口:“路上小心些。”
心里砰砰乱跳,内卫她是知道的,直接听命于皇帝的隐秘力量,专一刺探隐私,罗织罪名,称得上神出鬼没。她知道卢崇信应该有些门路,却没想到他是内卫。
那么她此刻的处境,当真是雪上加霜。
裴羁垂目,转身。路上小心些。她说的如此温存,可他知道,她只是算计,丝毫不曾有真心。一个人若是总能把所有隐情都看得清楚明白,其实也是件无趣的事。
清冷的身影走得远了,苏樱长长吐一口气。他在这时候说出来,是要警告她,外面除了卢元礼还有卢崇信,她休要想着离开这里,唯有在此地,唯有在他的庇护之下,她才能保住性命。
心里突然一凛,看样子他知道那天夜里卢崇信也在,她以为他是在最后时刻赶到的横街,但他知道此事,那么他是多久之前就去了的?
裴羁催马出门,在夜色中走过空无一人的街道。
唇上残留着她红唇的滋味,让人意志软弱着,只想回头,重新回到那销魂的地方。
他今夜,依旧是失态了。
事情依旧不在掌控。原以为只要一毫不差地重复两年前的情形,心魔就可破解,可眼下心上那根的毒刺,却是越扎越深,她轻轻唤一声哥哥,他竟差点什么都答应她。
也许他吻她,还是吻得太少,不足以祛除魅惑吧。
多尝几次,够了,厌了,自然也就放下了。
别院。
侍婢服侍着净面,苏樱随口问道:“你是什么时候过来这边伺候的?”
侍婢恭敬答道:“娘子若是有什么要问的,便问郎君或者张头领、吴头领,奴无知无识的,不敢乱说。”
只怕不是无知无识,是裴羁交代过,什么都不准告诉她吧。却让她心里的疑虑越来越深。裴羁身边从不用侍婢的,先前在裴家也都是侍从服侍,最多添几个小僮,可她来别院当天,就有侍婢服侍她。
还有素纱灯笼,素纱窗纱,卢元礼断了的右手,卢崇信隐秘的身份。苏樱慢慢擦干脸上水珠,在镜台前坐下,解开发髻。
如瀑长发掩着素白的脸,唇极红,微微的肿。
脸上一热,苏樱定定神,压下心底强烈的耻辱感。为着活命,为着救叶儿,这些都不算什么。当下世俗对女子虽然苛刻,但她有崔瑾那样的母亲。
母亲从不在意贞洁名节,虽然母亲不曾特意跟她讲过,但她知道,若是母亲在世,不会指责她逼不得已的选择。苏樱涩涩一笑,从前她对母亲不无怨念,可到这时候,却又本能地想要从母亲那里得一点理解,让她能够支撑下去。
可裴羁,会满足于像今天这样亲亲,抱抱吗。苏樱低着头,如果他。紧紧攥着梳子,鎏金银梳细细的梳齿在手心压出密密的印痕,如果他还要更多,如果他要到那一步。
他不会娶她的,她了解这一点,以他们曾为兄妹的过往,以母亲与裴道纯和杜若仪的恩怨,以她的出身和有污点的名誉,他绝不会娶她。真到那一步,该怎么办。
裴府。
裴羁刚刚进门,裴道纯便得了消息迎过来:“三郎,总算找到你了。”
这几天裴羁总不在家,他满心焦急也抓不到人,心急如焚:“叶儿关在御史台狱,你应当知道了吧?”
裴羁点头:“知道。”
“她是无辜之人,那天出事的时候她来府中找我,怎么可能是帮凶?分明是卢元礼想要拿她泄愤,”裴道纯急急说道,“我也曾再三向李旭陈说,但他是卢元礼的同党,无论如何不肯放人,你有没有什么门路?”
裴羁看他一眼。今夜回来,就是为了让裴道纯找到他。若是他突然插手叶儿的事,必定会引起卢元礼怀疑,如今有裴道纯的请求,一切就都顺理成章。“我想想。”
“好,你快些想想,”裴道纯松一口气,“还有苏樱,你也帮忙找找,这么多天都没消息,她一个弱女子无依无靠的能去哪里?我总怀疑是不是卢元礼把她藏起来了……”
裴羁默默听着,那些话进了左边耳朵,又从右边耳朵出去,一丝痕迹也不曾留下,眼前晃来晃去,总是柔软嫣红的,她的唇。
那么香甜,那么柔软,被他吻得狼藉红肿时那么诱人。
若不多尝尝,尝够了,又如何能够放得下?
翌日傍晚。
侍从回禀说裴羁今日有事不能来,苏樱独自坐廊下出神,忽地听见脚步声,回头,裴羁慢慢走了进来。
第26章
夕阳柔软温暖的光芒披拂在他肩头, 他眉目清朗,没有了昨夜黑暗中的逼迫与侵凌,依旧是光风霁月的裴羁。
苏樱有片刻怔忪, 随即起身相迎:“哥哥回来了。”
裴羁没有说话, 转身向书房走去。
苏樱连忙跟上, 心里不自禁的, 一阵羞惭惧怕。书房,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就有了那一层含义,他不说, 她也知道, 他又要对她做那些事情了。
脚步不敢停, 追随他的步子, 他越走越快,她要极力才能跟上,一路上的侍卫和婢女不少, 但没有一个敢多看他们一眼,他从来都是不怒自威, 极有驭下的手段, 从前这点让她敬畏,此时却只觉得加诸在身上的牢笼那样沉, 密不透风——每个侍卫, 每个婢女, 都是他的耳目, 他用来捆绑她的绳索, 捆得那样紧,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来。
裴羁快步走进书房, 在案前坐下。
身后脚步细微,她跟了进来,反手掩上了门。她倒是乖觉得很。经历过昨夜,寻常女子大约要羞愤欲死,以泪洗面,她却能若无其事的叫他哥哥,还知道自己关门。
幽淡的香气袭来,她走近了,弯腰俯身向他:“哥哥,叶儿怎么样了?”
温软的气息在耳边轻拂,不受控制的,从耳尖到心里一下子火烧火燎起来。裴羁垂目:“坐下。”
苏樱乖乖挨着他坐下,能感觉到衣袍底下他的身体微微绷紧着,随即他挪开了,与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递过水晶笔架上的狼毫。
苏樱接过来,不明白他要做什么,他推过砚台在她面前,跟着是墨锭。
苏樱想,他大约是要她研墨。加了水在砚台里,拿起墨锭,轻轻研磨着。
裴羁默默看着。她用右手的拇指、食指、中指捏着墨锭研磨,小指尖尖,微微翘起一点,她的左手捏着右边衣袖,防着袖子落下来沾到墨,捏的幅度稍稍大了些,露出一段欺雪赛霜的皓腕——让他的目光总是不受控制的,频频在那里停留。
裴羁转过脸。来时心中不快,她几声哥哥叫下来,便是再多气也消了大半,美色惑人,古人诚不我欺,更何况是她。又蓦地想起当初裴道纯不顾一切要娶崔瑾,是否也是如此感觉?让他陡然警惕起来,将变软的心肠,硬了又硬。
苏樱研了一会儿墨,他始终不说话,她不得不试探着唤了声:“哥哥?”
裴羁转过脸,从素笺中抽了一张,摊开放在她面前,她微微蹙眉看他,水濛濛的眸子里都是疑惑:“哥哥要我写字?”
写什么?给窦晏平的信。今日本不准备来,却突然收到窦晏平给她的信。她先前寄出的信都被卢元礼拦截,窦晏平没有她的消息心中不安,所以又把信寄到他处,请他转交。让他带着怒恼,改了主意又来这一趟:“给窦晏平写信。”
她与窦晏平,该做个了断了。
苏樱怔了下,对上裴羁冰冷的眸子,连忙低头:“哥哥想让我写什么?”
裴羁看着她:“说你已经离开长安,此生与他,不复相见。”
舌尖泛起苦涩的滋味,苏樱低着头没说话,想起临别之时窦晏平插在她发间的玉簪,想起那日城门之内告别,裴羁独立柳色之下,让她不寒而栗的目光。心里的怀疑愈来愈深,他那时候,是否便对她怀着这样的心思?那么窦晏平去剑南,是否也有他的手笔?
裴羁也没说话,方才那脱口而出的一句,不在他的计划。原本该当让她写信稳住窦晏平,结果话一出口,却成了要他们此生不复相见。他只要用她破解心魔,目的达到便可一拍两散,她今后是否与窦晏平再有瓜葛原本不该在他考虑之中。然而既已说了。
将素笺向她面前又推了几分:“写。”
苏樱接过来。他是不愿看她还想着窦晏平吧,可他绝不会娶她,他与她无非是皮肉之欢,又为何对此耿耿于怀。提笔蘸墨却不落笔,抬头看向裴羁:“信我写,可是哥哥,我也有条件。”
裴羁顿了顿,半晌:“说。”
“叶儿不能有事,三天之内,接她出来。”
“好。”裴羁一口应下。
下意识地松一口气,她只想着救叶儿,她对窦晏平,也不过如此。只不过她素来凉薄,待窦晏平如此,已是极难得的真心,窦晏平何德何能,能得她的真心。
“多谢哥哥。”苏樱定定神,提笔书写:苏樱敬奉窦君座下。
心头的苦涩突然浓到了极点,从前她写信,是自称樱娘,唤他作平郎,如今,却只能用这冰冷生疏的称呼了。
裴羁冷冷看着。她左手两根手指轻轻按着素笺边缘,右手悬腕握笔,一手秀致的卫夫人体。她眼梢泛着红,掩饰不住的哀伤,让他心底的不满一下子到了极点,将素笺重重一敲:“快些。”
苏樱心底一凛,不敢看他的脸色,匆匆写下去:“当日一别,人事俱非,我已于近日离开长安,此生与君不复相见,愿君千万珍……”
“重”字不曾写完,一滴泪猝不及防落下,将写了一半的字洇成模糊的黑团,苏樱急急抬手擦泪,唰一声,素笺猛地从眼前抽走。
抬头,对上裴羁冰冷的脸,他拿着那张素笺,干脆利落,一撕两半。
“哥哥,”苏樱看见他眼底森冷的寒意,急急抓住他的袍袖,“我马上重写。”
手被拂开,裴羁起身,快步离开。
“哥哥!”她跟在身后唤他,裴羁没有回头,只将手举起重重一压,苏樱明白他是不让她再跟着,不得不停住步子,看他飞快地出了门,背影一闪,看不见了。
他似乎很生气,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他发怒,但他有什么可怒的?她与窦晏平的事情他早就知道,她服从他的意愿写了这封信,她的条件他也答应,明明是一桩公平交易。
他却这般生气,就好像妒忌似的。不,不可能。苏樱很快否定了这个念头,他只是贪她的色相,他绝不可能喜爱她,没有情意,又何谈妒忌?
裴羁越走越快,袍袖带起风,重重甩掉内里袖着的一枝晚樱。
是窦晏平随信寄给她的,道是在驿站看到盛开的晚樱便想起了她,寄来与她作伴。他们倒是情深义重。
翻身上马,照夜白四蹄踏过,晚樱枯萎的残花零落成泥,裴羁望着远处摇摇欲坠的夕阳。
留下她,原是为了破除心魔,然而如今看来,事与愿违。也许他还是想得太简单了,一个蜻蜓点水的吻,又如何能够将扎在心里整整两年的毒刺,彻底拔出来。
不破不立,欲疗重疾,需下猛药。
苏樱独自在书房,将方才没写完的信,重新写了一遍。
指尖蘸了水,寻着素笺空白处点染几处,再细细吹干。原本平展的素笺微微有些发皱,但若是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
再将信笺折成素日给窦晏平写信时常用的同心方胜,包好封皮,写上窦晏平的名字。
她说了此生不复相见,却不说原因,窦晏平必定不肯相信,必定会翻来覆去思量,也许就能发现那些干了的水渍,进而推测她是哭着写的。还有折成同心方胜的信笺,既要同心,又如何不复相见?处处都说不通,窦晏平就能猜到她身不由己,回来找她。
他单纯真挚,视裴羁如父如兄,未必能斗得过裴羁,但只要他回来,事情总会有转机。
裴府。
裴羁在门前下马,回头一望。
总觉得暗处似有人盯着似的,此时细看,却没发现任何可疑之人。迈步进门,裴道纯隔着窗户招呼道:“王家白日里来问你的生辰八字,我已经给了,王家也给了六娘的,明天我请钦天监的人合一合。”
上次相看之后双方均无异议,他与王濯的婚事就此开始筹备,合八字原是早该办的,只因这些天忙着裴则赐婚之事,不得不搁置了,不过,也不是什么要紧事。裴羁颔首:“有劳父亲。”
“你妹妹的嫁妆准备得差不多了,只不过要带过去的人还没定下来,你母亲说婢女仆妇她来定,”裴道纯又道,“剩下的你定吧,选些可靠稳重的。”
裴则的婚期还不曾定下来,但郡王立妃不同民间,也许就是这一两个月之内的事。娇养天真的裴则,就要成为人妇,卷进天家的纷争之中了。裴羁顿了顿:“好。”
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又来了,但此刻庭中除了他与裴道纯,便只是常用的几个仆从。裴羁不动声色向书房走去,低声吩咐张用:“去看看是不是有人盯梢。”
张用悄无声息离开,裴羁走进书房,几案摆设与别院中一般无二,只是少了苏樱。
眼前再又闪过素笺上她泪水洇湿的墨字,如当初隔着山洞看他们亲吻时同样的挫败与不甘。她与窦晏平,还做过些什么?他总要做点不一样的,方能不破不立。
“郎君,”吴藏敲了敲门,“已查到崔夫人过世前一天在无相茶楼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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