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她冰凉的手搓了搓,轻轻在榻上放下,自己挨着她坐了,她恹恹地靠着他,带着淡淡流转的蔷薇水香气,没有说话。四下安静得很,裴羁抬眼,看见明窗净几,纤毫无尘,案上放着她作画的颜料,当窗放着她手插的瓶花,这本是他的书房,现在渐渐已变成她的,可奇怪的是,他也并不觉得排斥。
让他突然意识到,她正在一点一滴,不动声色地改变着他。裴羁压着眉,轻轻将她推开。
“哥哥,”苏樱顺势便伏在书案上,两顿饭不曾吃,便是不饿也觉得有些昏沉,便也懒得去想他为什么突然又翻脸,枕着胳膊懒懒地问,“你用过饭了吗?”
并不曾。昨夜便猜想她早上多半是不肯吃的,早上果然张用来报,她果然不肯吃。他为着来与不来难以决断,饭食一口也不曾吃。裴羁起身:“你若是还不肯吃,那就饿着,我不会再过来。”
抬脚欲走,“哥哥别走!”她扑过来,抱住了他的腿。
柔软的脸颊贴在他腿上,心跳突然开始加速,裴羁低眼,看见她微微敞开的领口下纤细的锁骨,白雪皑皑,起伏的风光。
心跳一下子快到极点,转开脸,她紧紧抱着他,脸颊挨着蹭着,猫儿一般:“哥哥,我想喝桑叶饮。”
长安人喜食浆饮,开春以来,街边便多有支了摊子卖各色浆饮的,如三勒浆、蔗浆、姜桂饮、五色饮,也有将各种时令果蔬加进去做成酪浆的,譬如这桑叶饮,原是将嫩桑叶榨汁加进去做成的。裴羁顿了顿,拨开她紧紧抓着他的胳膊:“你自去吩咐厨房。”
他也不曾少了她的吃穿,这别院中一饮一食,无一不是上等,便是他得了什么时鲜吃食,也总少不了她一份。
“哥哥,”苏樱再又缠上来抱紧了,“别走,陪我一道吃吧。”
细细的手指紧紧抓着,她并没有多少力气,随便一甩也就甩开了,然而犹豫之下,竟也没有甩。裴羁又嗅到了蔷薇水浓郁的香气,这些天来渐渐习惯,让他突然有种错觉,她正在用这香气,用她的柔软的身体,用她温热的唇舌,悄无声息驯化着他。
心中一凛,慢慢坐下,她像柔软的藤蔓,立刻便攀援上来,懒懒地伏在他怀里:“哥哥真好。”
还有这声哥哥,原本是他用来规训她,如今她一声声叫着,为了诱他,遂她的心意。裴羁冷冷说道:“起来,回你房里吃。”
苏樱抬头,眼波流转中,忽地一笑:“我走不动呀,哥哥抱我过去好不好?”
心脏咚的一跳,原来人在憔悴苍白之时,一笑之媚,犹能摧折心肝。脸色却一下子沉下来,将要发作时她自己坐直了,抓起他的手凑在唇边随随便便吻了一下:“我说着玩呢。”
裴羁顿了顿,怅然若失。原来她并不需要他的抉择。“闹够了没有?”
肩膀上突地一沉,她按着他站起身,笑笑地又向他俯低了身子。
裴羁下意识地躲了下,没躲开,也许根本就是不想躲,耳尖上一热,她含住了,舌尖轻轻逗弄,激起一波接着一波的潮、热。
难耐地仰头,在片刻沉溺后一把推开:“放肆!”
愠怒夹杂着欲念,像踩在云端,飘忽着不能踏实。她扶着书案站住了,微微嘟着唇,花一般柔润的红色,这等无耻,这等放浪——这等诱惑的,苏樱。
“好哥哥,”苏樱伸手,轻轻扯一点他的袖子,“我再也不敢了,不生气了。”
抬眼,看见他通红的耳尖,一半是她的口脂,一半是他自己。原来老练如裴羁,也会羞臊?诧异到想笑,可这时候决不能笑的,手顺着袖口摸上去,握他的手腕,又用指尖轻轻挠着:“走吧,我们吃饭去。”
裴羁沉默着,被她拉着往外走。耳尖上残留着她一吻的余味,温热,濡湿,仿佛与脖子上她牙齿咬出的伤疤连上了,火辣辣的一线,次第燃烧过去。余光看见她带着笑意飞扬的眼梢,让他突然意识到,她一再试探,反复玩火,无非都是要弄清楚他对她到底有多少迷恋,等她弄清楚了,就可以对他肆意践踏,利用。
而他,却一再如她所愿,任由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这样的裴羁,连自己都觉不齿。
冷冷甩开,她吃了一惊,追在身后一声声唤着阿兄:“你去哪里?不是说好一起吃饭吗?”
裴羁越走越快,成年男子步履矫健,迅速与她拉开距离。他几乎要如她所愿了,这个危险的,毒刺一般的女人,稍不留神,就会狠狠扎在心上,怎么都拔不出来。
侍从牵过马,裴羁一跃而上,鬼使神差的,忽地又道:“让厨房做些桑叶饮。”
一言既出,自己也觉得懊恼,她追在后面又被侍从拦住,大门无声无息开了,裴羁加上一鞭,冲出门外。
她想绝食,那就绝食好了,他绝不会再为这种事过来。
大门在眼前迅速关闭,苏樱站了一会儿,转身往自己院里走去。
这样也好,带着怒恼离开的裴羁,应该没机会发现他耳朵上,还沾着她的口脂。
她原本也没想到竟有这么顺利,但今天的一切,格外的如她所愿。
带着她的口脂,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的裴羁,真让人一想起来,就忍不住发笑呢。
食案上摆得满当当的,厨房重又做了朝食送来,苏樱拣了碗燕窝,吃了几口便放下了。
她今天动手动脚,百般撩拨,裴羁反而一次也不曾碰她。他仿佛好色,又仿佛不好色,她得摸清他的想法,再不让自己陷入那夜的狼狈局面。
大道上。
风从两耳吹过,胡服竖起的衣领摩擦着头发,发出一阵阵嗡鸣的响声。但或许,不是胡服,不是头发,是他臆想之中的声响吧。裴羁控着缰绳慢慢走着,心跳一点点平复,耳朵上火辣辣地依旧发着热,想摸,又忍住了没摸。
他几乎,要让她牵着鼻子走了。她对他的影响,远比他预料的大得多。这样不行。
加上一鞭,马儿撒开四蹄飞跑起来,裴羁抬头望着远处。这几天不要再见她,他需要静一静,稳一稳心志,尽快了结此事。
照夜白快快走过,远处人影一晃,卢崇信从隐蔽处露出身形。
昨日卢元礼的人手尽数折损在裴羁手下,不得已只能找他来接替盯梢,从昨夜开始他便埋伏在附近,虽然裴羁诸多防备没能够探到准确位置,但去的是西边确定无疑,掐算着张用来的时辰和裴羁去而复返的时辰,如果苏樱在裴羁手里,那么距离裴府应该不超过一个时辰的路程。
把手头能用的人全都派出去,方圆一个时辰能到的地方全部细细搜上几遍,不信找不到她。
卢元礼拄着杖走过来:“找到了吗?”
“没有。”卢崇信没说实话,“裴羁警惕得很,刚跟上又被甩掉了,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把苏樱交给卢元礼,找卢元礼合作无非是利用他的人力,眼下他已经没什么用了,他会自己找到她。
“废物!”卢元礼冷哼一声,并不相信他的话,但此时又没有别的办法,忽地一笑,“我给你出个主意,你把裴则绑了,裴羁肯定拿苏樱来换。”
卢崇信顿了顿:“裴羁派了人暗中跟着裴则,应穆也派了人,抓不了。”
他不是不曾想过这主意,只不过调动内卫哨探后,发现裴羁和应穆竟都派人暗中跟着裴则,防卫外松内紧,绝无可能让他得手,上次给裴则传消息时他本想露面,好好诱导一番,但那样的情形下也只能放弃,随便在路边找了个孩童前去传话。
“你这疯子!”卢元礼诧异到了极点,提起裴则只是想要捉弄他,可他话里的意思分明是早就动过这个念头,“裴则是什么人,你敢动她?你想作死就自己去,少拖累我!”
裴则是什么人?随她什么人,都不及她一根头发丝儿要紧。卢崇信沉默着,想起近来哨探到的情形,心里有些疑惑。裴羁和应穆都派人暗中保护裴则,这倒也没什么,毕竟一个是亲哥哥,一个是未婚夫婿,但应穆的人鬼鬼祟祟的,仿佛是刻意躲着裴羁的人,又是因为什么缘故?
裴府。
裴羁下马进门,院里来来往往到处都是人,丫鬟仆妇忙着打扫擦洗,各处张挂彩绸,又有几个男仆踩着梯子,合力往正堂挂一盏连三聚五的琉璃珠子大灯,裴道纯负手在边上看着,瞧见他时笑道:“日子定下来了,下个月初六。”
裴羁很快反应过来,是裴则的婚期,只剩下十几天功夫,裴则便要出嫁了。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总觉得这桩婚事似是被无形的力量推着挤着,还没来得及细想便已做成,沉吟不语时裴道纯忽地皱眉凑近来:“你耳朵上是什么,怎么红红的?流血了?”
裴羁心里突地一跳,忍了一路不曾摸,此时急急摸了一下,定睛细看,指尖上染着明亮的红,带着淡淡的甜香气,让人突然一下,便想起那柔软香甜的唇。是她的口脂。那时候她突然吻他的耳朵,她的口脂,便就留在了那里。
眼前闪过她苍白柔艳的笑,她舌尖轻挑的余味仿佛又在耳上火辣辣地烧起来,裴羁沉声道:“朱砂。”
批阅公文时用的朱笔便是朱砂调成的颜料,他公务繁多,沾上朱砂也不是没有可能。心里烧灼着,又油然生出愠怒,难怪她突然吻他,原来,如此。
“怎么沾在耳朵上?”裴道纯还是觉得奇怪,沾在手上胳膊上还说得过去,怎么是耳朵?况且这朱砂的颜色似乎也太艳丽了些,不像是寻常的朱红色。
裴羁顿了顿,抬手慢慢将耳尖上的口脂尽数抹掉,指尖对搓,那柔艳的红色一点点揉进皮肤里,与他自己的皮肤融为一色,香气难以磨灭,依旧牢牢缠在指尖,那个狡诈的女人,全没有一点真心,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算计。
转身欲走,裴则不知什么时候来了,站在道边脸色苍白地看他,裴羁皱眉:“脸色怎么不好?”
“没什么。”裴则涩涩答道,自己也觉得异样,极力挤出一个笑,“阿兄饭也不曾吃,着急去哪里了?”
从来都是只要他在家,便一起用饭,可今天她等了半晌,他先是遣人说晚些吃,后来急匆匆地走了,一口也不曾吃,眼下,他又带着蔷薇水的香气回来了,他的耳朵上,还染了据说是朱砂的红色。
从前她不懂,但近来与应穆两情相悦之时,也曾有过稍稍逾矩的亲密,眼下裴羁的情形,她模糊想象得出。
仰着头紧紧盯着裴羁,盼着他能给她一个无懈可击的答案,消解她这荒唐的猜想,他却只是淡淡说一句:“公事。”
他抬脚就走,裴则紧紧追着,想要再问,他突然停住步子。
裴则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叶儿拿着抹布,同着几个仆妇正在擦拭正堂窗户。
穿着裴家侍婢的浅绿春装,方才又低着头干活,所以他竟一直不曾留意到。裴羁慢慢走近,隔着堂外道路站定:“你伤还没好,回去歇着吧,这些活不用你做。”
叶儿连忙放下抹布行礼:“阿郎和郎君的大恩大德奴无以为报,愿意帮着做点事。”
裴羁审视的目光在她脸上打量着,半晌:“回去吧,明日送你去魏州。”
方才的口脂,不知道她看见没有。这些天他往那边走得太频繁,身上有太多苏樱的痕迹,叶儿跟着苏樱多年,留着总是有隐患,不如早些送走,以免节外生枝。
“是,”叶儿低着头,“郎君的恩德,奴永世不忘。”
她福了一福,拿着抹布退下了,裴羁快步来到书房,带上了门。
手指上留着残香,她口脂的香味,她是故意的,她在这么显眼的地方留下口脂,为的就是让人发现,他藏着她。
是想逼他娶她吗?心里有一霎时犹豫,随即想到,以这种方式暴露,绝不是件体面的事,她与他本来就地位悬殊,她又怎么会做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蠢事?除非。
除非她根本不想他娶她,她做这一切,只为了让事情败露,逃脱他的掌控。
啪,重重一掌拍在案上。
挫败与不甘强烈到极点,她似乎,怎么都不肯让他如愿。
从前看她,洞若观火,她的每一个念头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如今看她,如雾里看花,连她是不是真想嫁他,都无法断言。
种种异常,莫名的心悸与愠怒,屡屡的不甘与反复,全都指向同一个答案:关心则乱。
他竟对苏樱,那个狡诈凉薄的女子,关心则乱。
裴羁沉默地坐着,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件事,在他回魏州之前,恐怕是无法了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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