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本该了结,却因为她一句话,前功尽弃。他还是不甘心她在算计。但,即便算计又如何?他要的只是借她之身,破他的心魔,她是真心还是假意,根本不该在他考虑之中。
可他偏偏在乎了,到如今,还难以释怀。
车马粼粼,行道漫漫,裴羁沐着阳光回望别院的方向,再一次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整件事,都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
别院。
苏樱快步来到厨房,灶上留着火,温着她亲手做的一罐杏仁茶,苏樱拿布巾垫着手端起来,嚯啷一声,尽数泼在院里。
“娘子,”厨娘吓了一跳,飞跑着过来阻拦,“做了几个时辰好容易才得的,怎么都泼了?”
苏樱取出帕子擦了擦手:“今晚我不吃饭。”
她说有急事,裴羁明知是假,到底还是来了,裴羁方才,吻了她的手指。
她看得清清楚楚,是他动了嘴唇,吻住了她。也许他对她的留恋,比她以为的更多。
“娘子,”张用匆匆赶来劝慰,“饭还是要吃的,要是厨房没有合口味的,想吃什么我这就去弄。”
“我不吃,我只要郎君过来。”苏樱转身离开。
张用会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只字不漏地告诉裴羁,根据裴羁的反应,便能知道她在他面前,能够折腾到哪一步。
她会抓住他最致命的弱点,毫不留情地,击败他。
安邑坊外。
裴羁拍马进门,余光瞥见身后鬼鬼祟祟,几个人探头探脑跟着,是卢元礼的人。压抑的愠怒此时突然找到出口,裴羁看了眼吴藏。
吴藏立刻拨马回头,迎着那些人去了,裴羁独自催马往家中行去,府门外裴则的车子等在边上,裴则换着出门的衣裳,从门内探头叫他:“阿兄,我正到处找你呢。”
裴羁脸一沉:“在此处探头探脑,成何体统?”
“我正要出门去母亲那里,并不是有意在这儿逗留。”裴则知道他一向规矩严整,无事时决不许她在大门前流连,连忙解释道,“阿兄,我有件事情跟你说。”
退回门内,看他跳下马,沉着脸迈步走进来,衣袍翻动时,若有若无的蔷薇水香气随风飘来。
苏樱的香气,今日他亦是从外面回来,身上便带了苏樱的香气。裴则在袖子里紧紧攥着拳,该说的事情此时也顾不上说,紧走两步跟上他:“你方才去了哪里?”
“公事。”裴羁看她一眼,“你要跟我说什么?”
公事,便是不该她过问的意思。裴则紧紧跟着他,离得近,蔷薇水的香气越发闻得清晰,让人心神不宁,怎么也没法把心思转回正事上头:“九郎他……郡王殿下想见见阿兄,后天可以吗?”
应穆说过几次想与裴羁见见面,裴羁虽然答应了,却每天忙忙碌碌,迟迟也不曾找到时间赴约,方才应穆派人来说后天想请裴羁过去,裴则这才守在门内,想要尽快与他商量了定下来。
裴羁停步,九郎,应穆排行第九,所以裴则私底下,是唤他九郎吧。方才她说漏了嘴,这会子自己也觉得不对,低着头一幅心神不宁的模样,怯怯的很是可怜。男女之情原本就极麻烦的事,裴则初尝滋味,陷进去也是难免,他不能待她太严厉了。缓和了神色,点头道:“好,我后天一早去郡王府拜会。”
“好。”该当松一口气的,裴则心里却还是紧紧绷着,忍不住又向他脖子上看了眼。衣领竖着挡住了,什么也看不见,可穿胡服的裴羁,已经足够让人疑惑了,“阿兄,你怎么突然穿起胡服来了?”
裴羁停步:“你该走了。”
他折向书房的方向,裴则想跟又不敢跟,独自出门怏怏地上了车,心里七上八下,怎么也不能安宁。裴羁这些天行踪诡秘,他脖子上似乎是牙印的痕迹,他每次外出,回来时身上都染着蔷薇水的香气。
他到底,是不是藏了苏樱?
车子驶出坊门,远处墙角后,卢元礼压着怒气:“是裴羁的人干的?”
“就是他,带头的是吴藏。”刘武挨了好一顿打,鼻青脸肿的,嘶哑着嗓子,“几个兄弟都见了血,那狗奴下手真狠,郎君,我估摸着请医用药怎么着也得十吊钱,要么我先去账上把钱支了?”
“就知道要钱,滚!”卢元礼重重啐一口,看他要走,又骂了声叫住,“你可曾看清楚了他从哪个坊过来的?”
“他狡猾得很,我们先前没跟上,”刘武抹了把脸上的血,怕他动手打人,先往边上躲了躲,他近来脾气差得很,动不动就要打要杀,“瞧着像是从西边过来的,郎君,兄弟们都伤在腿脚上没法走动,我也是,要么郎君明儿自己跟一趟?”
“废物!”卢元礼大骂,“什么都让耶耶自己干,要你们干什么吃的!”
心里却突然一亮,他们跟了这么多天,裴羁都不曾动过手,今天却突然出手这么狠。裴羁不想让他们知道他今天去了哪里,也不想让他们再跟着,也许苏樱,就在他今天去的地方。
精神陡然一振,抬头,看见裴则的车子不紧不慢往前走着,护卫的侍从不多,两三个而已,要是绑了裴则逼裴羁来换人……
却突然看见道边另一辆车凑上去,与裴则的车子并肩走着,车窗打开,露出里面人含笑的脸。是应穆。卢元礼心里一凛,他怎么忘了,裴则眼下是建安郡王妃,真要是昏了头动她,那才是死无葬身之地。
大道上,裴则惊喜着:“郡王!你怎么来了?”
“有阵子没见你了,心里想念。”应穆微微笑着,向旁边的岔路口看了眼,“方便说话吗?”
裴则脸上一红:“方便。”
车子拐进岔道,那里是条小街,沿路一带都是各家后门,此时并没有什么人迹。裴则提着裙子下车,飞快地钻进应穆的车子,车门关上,他轻轻一拉,拥她入怀:“七娘。”
暮春的天气,暖洋洋的十分惬意,裴则靠着他的胸膛,动荡的心突然安定下来,鼻尖发着酸,紧紧偎依在他胸前:“九郎。”
“怎么了?”应穆听出她声音里的哽咽,握着她的下巴抬起来,“看着像是有心事?”
有,太多了,夜里连觉都睡不好。可事关裴羁,又怎么能跟他说。裴则摇摇头:“没有。”
眼圈却是红了。那蔷薇水,裴羁怪异的举止,假如真是苏樱,她该怎么办?
“七娘,今后你我就是天底下最亲近的人,有心事的话不要瞒着我。”应穆握着她的手,“听明白了吗?”
裴则心里一阵迷茫,今后他们两个,就是天底下最亲近的人了吗?在她的认知里面,一直都是母亲,是裴羁跟她最亲近。然而他说的,一定也不会错。恍惚着点了点头:“好。”
“乖。”应穆抚了抚她的头发,“屋里的人我都已经打发了,我也跟圣人说了想尽快成婚,圣人已经答应了,日子应该这几天就能定下来。”
裴则刷一下飞红了脸。定情之初应穆便向她许诺过,迎娶她的时候会把房里的人都打发出去,他只要她一个。他是郡王,三妻四妾乃是平常事,那两个人又是自幼就服侍他的,多年的情义,裴则其实并没有指望他能做到,况且杜若仪这些天也一直教诲她,该当有王妃的气度,容得下妾室小星①。然而他竟说到做到,让她突然一下子生出许多感激:“多谢你。”
心里翻腾着,突然之间好像与他亲密了许多,紧紧依偎着他:“九郎,要是你很亲近的人有重要的事情瞒着你,你又想知道,该怎么办?”
“是七娘有事瞒着我吗?”应穆笑了下,看她紧张地连连摇头,轻轻又是一笑,“如果真是很要紧的事,那就偷偷想办法弄清楚了。”
哪有那么简单,她也曾想办法跟踪过,一下子就被裴羁发现了。这世上哪有事情能瞒得过裴羁。裴则怅然摇头:“有点难。”
“是七娘的事情吗?那么我帮你。”应穆抚着她的头发,“无论七娘想做什么,我都帮你。”
裴则心里一暖,到底又摇摇头:“不是我,是我一个朋友。”
“别人的事情,七娘就别再为此烦心了。”应穆轻轻在她发心落下一个吻,“咱们还是专心筹备大婚吧。”
裴则脸上一红,想起不久之后的大婚,心里涌出一股甜蜜与与未知的复杂滋味,轻轻点点头:“好,我听你的。”
向他怀里又靠了靠:“九郎,我阿兄后天一早过去。”
“好,”应穆拍拍她,“早该见见他了。”
裴则恍惚觉得他似乎意有所指,然而此时懒洋洋地依偎着他,不久便都忘却了。
黄昏日暮,最后一声闭门鼓响彻起,裴羁放下笔,不自禁地向窗外看了一眼。
以往这个时候,他就该到她那边去了。
“郎君,”张用回来了,低着头带着窘迫,“苏娘子不肯吃饭,要请郎君过去。”
裴羁顿了顿,淡淡说道:“不必理会。”
绝食,她跟窦晏平,连招数都用同样的么。
“郎君,”张用犹豫着,“这些天苏娘子吃的一直不多……”
微茫天光下他漆黑一双眼淡淡扫过来,张用心中一凛,再不敢说。
“回去守着,”裴羁沉声,“休得有什么闪失。”
“是。”张用也只得退出去。
公文拿在手里,半晌也不曾看进去一个字,裴羁随手抛下。她这些天吃的的确太少了。眼看着衣服一天天宽大,昨夜亲吻时,都能感觉到柔润的皮肤下,微微凸起的锁骨。
这般消瘦,还要绝食,她狠起心来,连自己都能当做筹码。
这么着急见他,是看出来他的关切,想要谈什么条件吧。他不曾看错她,只要被她发现他一丁点儿迷恋,她一定会肆意践踏利用,达到她的目的。
裴羁重又拿起公文,强迫自己把心思沉下去,开始批阅。他不会让她得逞的,他与她之间,只能是他来掌控。
翌日一早。
饭菜里三层外三层地摆满了食案,苏樱淡淡看一眼:“不吃。”
“娘子好歹吃点吧,”侍婢端着燕窝,哀哀地央求,“娘子要是饿坏了,奴婢们死无葬身之地。”
“撤下去,不吃。”苏樱转身离开,“告诉郎君,我要见他。”
沿着青石铺成的道路慢慢向书房走去,这些天焦虑紧绷,两顿不曾吃饭也并不觉得饿,抬头看看日影,此时大概辰时不到,身后有开门的声响,张用匆匆离开了。
是去找裴羁吧。很好,这一去,她既可验证裴羁对她有几分留恋,也能顺便再掐算一遍裴家到别院的距离。
日影上移,炉中香篆烧过小半,身后脚步声动,苏樱回头,隔着细竹帘子,看见裴羁阴沉的脸。
第36章
帘子挡在眼前, 伸手要揭,立时又缩手,裴羁沉默地站着。
不该来, 只是两顿饭不曾吃, 饿不死人。但她一向狠心, 若是不来, 第三顿、第四顿她亦不会吃。便是不吃, 也死不了人, 饿怕了,自然就收了脾气, 以后再不会妄想着拿捏他。
然而, 来都已经来了。裴羁定定站着, 一重轻飘飘的细竹帘子如一重山, 挡在眼前,让人难以决断。
山却突然自己动了,帘子挑起, 疏疏落落的光影,她自后面走出, 苍白憔悴的脸:“哥哥。”
裴羁微微仰头, 在晦涩难言的滋味中,有种认命的解脱。是山动, 并非他动, 这世上的事, 也未必每件都要尽如人意。
沉默着依旧站在帘外, 直到她微凉的手轻轻挽住他, 低低喑哑的声:“哥哥。”
苏樱重又打起帘子,手握着他的大手, 微凉、沉稳,假如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这双手一定会让人分外心安吧。
从张用去寻他,到他过来,花费的时间比半个时辰稍微久了点,也许是他正在吃饭,也许是他犹豫了一会儿,不过多出来的时间并不很多,昨日她的判断应该没有错,这地方在朱雀门附近。他昨夜不肯来,今天一早便来了,他对她的抵抗,也不过只撑了两顿饭功夫。
她会拿下他的。
挽着他进门,帘子落下来,腕上一紧,裴羁攥住了她:“休得再有下次。”
黑沉沉的眸子不带一丝情绪看着她,若是以往,必定会让她心生畏惧,但,他来了。他眼下的威胁,无非是虚张声势。苏樱软软地倒在他怀里,低垂了眼皮:“哥哥,我头晕。”
柔软的身体落在怀中,胳膊上靠着,轻飘飘的没有什么分量,裴羁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晦涩难言的滋味。说不清是诱惑,还是怜惜。身体先于头脑做出判断,一伸手,打横将她抱起。
她低低叫了一声,胳膊顺势搂住他的脖子,裴羁低头,看见她日渐宽大的白衣飘起空荡荡的裙裾,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血色,唯独双唇依旧柔润,明艳的红色。下意识地伸手向她额上摸了下,凉凉的,似冰似玉,她不曾发烧,但这么凉,也是不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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