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婿二字咬得极重,窦晏平再忍不住,脱口骂道:“卑鄙!”
裴羁看他一眼,转身离开:“大夫看过了,暂时没有大碍。”
卑鄙又如何,只要能留住她。今后他会百倍千倍地弥补,只要能留住她。
“郎君,”堂屋门前阿周迎出来,轻着声音,“小娘子睡着了。”
裴羁点点头,轻着步子往卧房走,阿周跟在身后,嗫嚅着问道:“要是小娘子没有身孕,你,你……”
裴羁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我会娶她。”
“阿弥陀佛,”阿周低低念了一声,“那就好,太好了。”
裴羁来到卧房,苏樱果然睡着了,蜷成一团靠着床里,睡梦中犹自不能舒展的眉头。裴羁在床边坐下,轻轻替她抚平。
若是他能早点明白自己的心意,哪里还有窦晏平的机会。
他全给弄砸了。
总想着尽快成亲,即便她想起来从前的事,那时候夫妻情分也已经深厚,再加上有孩子,自然就是拆不破的姻缘,可如今,很可能没有孩子。他该如何留住她?
耳边听见一声低低的呻吟,她想来是又疼了,睡梦中也忍不住,裴羁连忙伏些,轻轻拍着,极小声地安慰:“乖念念,不疼了。”
她闭着眼睛没回应,一丝声息也无,裴羁突然害怕,连忙探手在她鼻子下试了试,呼吸轻柔绵长,她还在睡着。
而他,是怎么也不可能睡着了。将灯移开到角落里,放下帷幕遮住,光线昏暗,她睡颜渐渐恬静,裴羁趴在她床边,隔着被子搭住她的手,懊悔惧怕,患得患失,片刻也不能安静。
苏樱这一觉睡得极是安稳,像骤然卸下了千斤重担,身体虽然还不曾从疲累里超脱,精神却轻快了一大截。醒来时稍稍一动,立刻听见裴羁的声音:“你醒了?有没有好点?”
苏樱睁开眼,对上他沉沉凤目。瞳仁漆黑,眼白湛青,眼底密密麻麻,全是红血丝。
这一夜,他应当不曾合过眼。苏樱垂眸:“好多了,你怎么不睡呀?”
“我睡过了。”其实何曾有片刻合眼?一直留神听着她的动静,悬了一夜的心,“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不睡了。”苏樱扶着床慢慢起来,怀里的汤婆子还是热的,想来在她睡着时,他给她换过了吧,“我想起来走走。”
裴羁连忙上前扶她坐好,又给她拿衣服,她低着头裹着被子,似是害羞,低声道:“我要穿衣服了,你回避一下吧。”
裴羁也只得出来,听着里面窸窸窣窣的动静,阿周在服侍她穿衣,低着声音跟她说话:“昨晚上裴郎君一眼没眨,守了你一整夜。小娘子,你有没有觉得好些?”
“好多了。”苏樱低着头,肚子不像昨夜那么拧着搅着的疼了,变成沉闷下坠,隐隐的疼,“要不要再喝点红糖水?”
“已经熬好了,你漱过口就能喝。”裴羁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
苏樱顿了顿:“好。”
“小娘子啊,裴郎君对你真是尽心尽力。”阿周感叹着,扶她在镜台前坐下,慢慢梳着头发,“不管先前怎么样,这些天我都看在眼里,他是真心想娶你。小娘子啊,就算你病好了,也千万别忘了这段时间的情分,别太怪他了。”
“我先前,因为什么怪他?”苏樱抬眼。
阿周支支吾吾说不出来,苏樱低着头,突然觉得身下一热,蹙紧的眉头一霎时舒展开,轻声道:“周姨,我好像,来癸水了。”
早饭是裴羁那边做好了送过来的,杜若仪匆匆用过,看见那边院子里车马成簇,侍从有条不紊地走动检查,不由得一怔:“怎么,他竟还是要今天启程?”
伤成那样,昨夜又折腾了大半夜,想来并不曾合眼,竟还要赶着回魏州吗?
“是,”侍婢道,“方才三郎君那边打发人来问夫人是回长安,还是有别的安排。”
回长安,他想得倒好!杜若仪冷冷道:“跟他说,我也去魏州。”
起身要走,又一个侍婢匆匆进门,走近了低声道:“夫人,婢子刚刚听说,苏娘子并没有身孕。”
杜若仪将手中巾帕重重一掷:“整理行装,出发。”
巳时跟前,诸般事情都收拾得妥当,苏樱搭着裴羁的手在门外上车,启程前往魏州。
车子是从邺城那边寻来的蒲轮安车,车轮经过特殊处理,能够防震防滑,比普通马车安稳数倍,裴羁跟在车边,殷殷叮嘱:“若是不舒服立刻叫我,咱们就停下来歇着。”
苏樱点点头,余光瞥见队伍后面窦晏平骑着马,正往这边张望,不由得转过了头:“那位窦郎君也跟我们一起走吗?”
裴羁顿了顿:“是。”
心里立刻又焦躁起来,那边窦晏平也看见了她,拍马追来,老远便问:“樱娘,你好些了吗?”
又见她向车里躲了躲,似是有些羞怯,但出于礼貌还是应了一声:“好多了。”
只短短三个字,态度也像对陌生人一样冷淡,还是让他心里如同毒蛇啃咬,妒忌怎么也压不住。裴羁深吸一口气,将车窗掩上:“风大,关上吧。”
她又推开了,轻声道:“我怕闷。”
裴羁顿了顿,既不忍心委屈她,也只能让自己继续忍受毒蛇啃咬的痛苦:“那就开着吧。”
车子起行,窦晏平被侍卫拦着不能近前,便不远不近跟着,时时向这边一望,她怕气闷,窗户始终不曾合上,便被窦晏平看了个够,裴羁沉着脸,看见队伍末尾有 ,杜若仪跟上来了。
快步走过去,唤侍卫赶过车子,向杜若仪道:“特地为母亲寻了蒲轮安车,母亲请坐车吧。”
“不坐。”杜若仪在旁边看了多时,早就看得明白,这车子一共两辆,另一辆苏樱坐着,他是为苏樱寻的车,顺带着给她。淡淡道,“休要拿这些小巧心思来讨好,我自乘马,不需坐车,倒是你,骑得了马么?”
裴羁神色淡淡的:“儿子支持得住。”
侍从牵过照夜白,他抓着马鬃,一跃而上。
杜若仪不觉悬着一颗心,自己背上都觉得撕扯着发疼,仿佛是要替他一般,却见他只是微微皱了下眉,随即便拍马向前,就好像那些伤势全不曾有影响似的。
简直是疯了。侍从过来请她上车,杜若仪冷冷看一眼,翻身上马。
不肯坐车原是要腾出来给裴羁,他如今不坐,她要这车子有何用?拍马跟上:“裴羁!”
裴羁连忙勒马站定,杜若仪冷冷道:“你去坐车。”
余光瞥见队伍前面那辆车子窗户开着,一张芙蓉面在窗前一探,又躲了进去。是苏樱。她一直都知道苏樱相貌生得好,但方才那一瞥之间,竟比印象中更要好上数倍,憔悴苍白,媚骨令人生怜,也无法怪乎自己那个冷心冷意的儿子,竟然也一头栽了进去。
再看队伍中间,窦晏平拍马跟着,一双眼牢牢望着苏樱的车子,片刻也不舍得移开,杜若仪冷笑一声:“你准备如何跟晏平解开这一结?”
自毁前程,夺友之妻,窦晏平显见不会罢休,他如今前途无量,裴羁平白多出这么一个仇人,又要如何处置?
前面车子突然停住,跟着阿周下来跟侍从说着什么,裴羁再顾不得说话,急匆匆道:“儿子过去看看。”
他拍马急匆匆走了,杜若仪压着愠怒定睛看着,他赶上去询问,却是苏樱要喝红糖水,暖壶里的水不够热,他便如临大敌一般,立刻让人在道边生火去烧。
杜若仪沉默地看着。水烧好了,他端着进去,车子慢慢又开始起行,以为他要一起坐车,没多会儿他又出来了,重新上马,想必是怕车子里空间有限,挤到苏樱。
疯了。全然疯了。朋友不顾,父母不顾,连自己也不顾。杜若仪拍马上前:“裴羁过来!”
车子里,苏樱窥见她沉沉的面容,她目光转过来,隔着窗冷冷看她,苏樱咬着唇,低下了头。
“母亲有什么吩咐?”裴羁怕杜若仪为难苏樱,连忙横身挡在窗前,“到边上去说吧。”
“她没有身孕?”杜若仪没有走,依旧跟在车边。
裴羁低眉:“是。”
“你还要娶她?”
裴羁下意识地向车里一望,苏樱低着头并没有看他,仿佛根本不在意他会如何回答似的。心里突地沉下去:“是。”
“假若我说不准呢?”杜若仪道。
“儿子会娶。”裴羁看着苏樱,她也在看他,神色平静着,一双清澈懵懂的眸子。她是不记得了,所以才对这事表现得淡漠,并不是不在意。裴羁定定神,“无论母亲同不同意,我都会娶。”
前方大道上突然一阵滚滚的烟尘,一彪人马飞快地向这边奔来,最前面一人胡服骑装,老远便向他招手,低沉沙哑的嗓:“裴三郎!”
裴羁抬眉,她怎么来了?
杜若仪转头看了一眼,忽地说道:“好,我可以同意此事。”
裴羁心中骤然一宽,在马上躬身:“儿子谢过母亲!”
车窗后,苏樱沉默着抬头,杜若仪冰冷的目光看着她,冷冷道:“你不要着急谢,我话还没有说完。”
“你娶她可以,娶苏樱不行。”
苏樱抬眼,对上裴羁晦涩的目光。
第61章
远处那彪人马来得极快, 一眨眼间就已经冲到了近前,路只是寻常的黄土道路,快马一踏, 卷起半天烟尘, 苏樱转过脸咳了下, 裴羁立刻回身关窗, 轻声道:“先关一会儿, 等灰土下去了再说。”
窗户合上的瞬间, 苏樱看见冲在最前面领头的青年,玄色胡服骑装, 腰束蹀躞带, 挎着七宝刀, 修眉俊目, 英气勃勃,开口时,一把低沉沙哑, 雌雄莫辨的嗓子:“三郎君告假十天,结果一走就是两个月, 看来是逍遥自在, 乐不思蜀了呢。”
裴羁淡淡道:“节度使派将军来的么?”
“怎么,我阿耶不派, 我就不能来了吗?”青年笑了下, “我听说朝廷新近派了个监军副使过来, 三郎君可曾听到过什么风声?”
朝廷为了知悉各藩镇动向, 约束节度使行为, 在各藩镇设置监军一职,通常由宦官担任, 直接听命于皇帝。监军与节度使互为统属,互相制约,那些势力较弱的藩镇,节度使通常要避让监军三分,但魏博这样节度使势大的藩镇,监军长久以来只是摆设。这些天裴羁全副心思都在苏樱身上,此事却不曾听说过,便道:“不曾。”
“听说是王钦新收的义子,很得王钦欢心。”青年道。
两人说着话,催马往前面去了,边上阿周蹙着眉,带着忧愁:“小娘子,你说夫人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话一出口,才想起苏樱眼下什么都不记得,自然不可能像从前那般聪明伶俐,什么事一点就透,又怎么能明白杜若仪的意思?心下伤感着,果然听见苏樱道:“我也不知道。”
阿周叹一口气,翻来覆去想着方才杜若仪的话,娶她可以,娶苏樱不行,可她,不就是苏樱吗?
却突然听见苏樱问道:“周姨,昨天裴郎君跟你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阿周一时想不起来她问的是那句。
“就是窦郎君走后,裴郎君跟你说的话,”苏樱看着她,“他说,‘你不肯说,我也不勉强,此事迟早我会查清’,他要查什么?”
阿周吓了一跳,再没想到她竟然听见了,结结巴巴道:“没,没什么,就是随口说说。”
“我总觉得你有事情瞒着我。”苏樱低了头,长睫毛扑闪着,黯然的神色,“是不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所以你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阿周一下子心疼起来,连忙搂住她,柔声安慰:“小娘子快别这么说,裴郎君请了那么多大夫给你看病,等到了魏州肯定还要请名医,你的病一定能好,别胡思乱想了。”
“那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她在她怀里抬头,固执的神色。
这一刹那,恍惚竟有从前苏樱的模样,阿周心里难过,长叹一声:“不是我瞒着你,实在是我知道的也不多,不能乱说。”
车里有片刻静默,阿周心里翻来覆去,回忆着窦玄的模样,又忍不住去看苏樱,她忽地抬头:“窦郎君拿的那根簪子,裴郎君为什么让他看上面的图案?”
阿周心里突地一跳:“我,我不知道。”
“裴郎君说那图案出自崔瑾之手,”苏樱追问着,“崔瑾是谁?”
“是小娘子过世的母亲。”阿周深吸一口气定定神,“小娘子别问了,有许多事我也不清楚,总之你听周姨一句劝,以后不要再跟窦郎君来往了好不好?裴郎君既说了要娶你,那就肯定会娶,你再跟别的男人来往,只怕裴郎君心里不高兴。”
嘴里这么说着,阿周心里自己也有些不确定,裴羁说了娶,可杜若仪坚持不准娶,裴羁能自己做主吗?还有杜若仪那句话,娶她可以,娶苏樱不行,到底什么意思?
大道上。
杜若仪待那青年打马离开,这才追上裴羁:“那人是谁?”
听说话的语气,仿佛是田昱的儿子,但田昱膝下两个儿子,一个早年夭折,一个前几年在兵乱中被杀,从哪里又冒出来一个儿子?
“田大娘子,田午。”裴羁目送着田午远去的背影,想着她方才的话,那位新任监军副使还没到任就先给牙兵送了重礼,只怕是来者不善。
魏博牙兵骄横噬主,与田昱矛盾已深,王钦在这时候派来一个倾向于牙兵的节度副使,其中深意耐人寻味。
“怎么,竟是个女子?”杜若仪吃了一惊,田午从头到脚半点脂粉气也无,她丝毫不曾看出来是个女子,“怎么那副打扮?”
“田大娘自幼便跟随乃父南征北战,习惯以男装示人。”裴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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