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权势,他要斗倒裴羁,杀死裴羁,夺回她。宦官只可能相信同类,王钦膝下七八个义子,唯有他不是宦官,可有可无,他只有变成同类,才能彻底取得王钦的信任。
腐刑之伤,通常总要休养一半个月,他却是第三天便从蚕室出来,拖着残破的身体去求王钦。王钦果然松了口,他带着上任的诏书,昼夜赶到这边。此时伤口还隐隐作疼,卢崇信贪婪地看着苏樱,她并不怎么看他,也许是不记得,也许只是不要他,那日横街之上,她就曾抛弃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可他,却还是要追着她,哪怕做她的脚底下摇尾乞怜的狗,只要能在她身边就好。“沈医监,你看我阿姐是什么病症?”
“气血两亏,肝气郁结,这个病我开个房子慢慢调养一两个月,应当没什么大碍,”沈时换了一只手听着,“至于这失忆之症,应当是受过什么重大刺激,不愿意回想从前的事,所以不记得了。这病不是身体的病症,乃是心病,药石只能辅助,要想根除,须得解开娘子的心结,心病去了,自然也就好了。”
却与先前那大夫说的差不多。裴羁沉默地听着。她的心结,乃是无法摆脱他。也许放她离开,她就能好,但他又怎么能放她离开?
“好,有劳沈医监先给我阿姐开个方子,”卢崇信看了眼裴羁,“这些天我会每天带沈医监过来,给我阿姐诊脉。”
他是要找机会接近苏樱。裴羁沉默着,点了点头。
他不想让卢崇信,不想让任何一个男人接近她,但为了她的病,他必须忍下。
沈时起身开方,裴羁扶起苏樱往内室去,卢崇信紧走两步追上来:“姐姐。”
苏樱抬眼,卢崇信轻柔着声音:“明天是姐姐的生辰,我明天一早过来,为姐姐庆生。”
裴羁怔了下,看见苏樱惊讶中微带好奇的脸,猛然想起,明天,的确是苏樱的十七岁生辰。
这日子,他一直都是记得的,在裴家时每到这天,厨房里会多给她加两道菜,阿周、叶儿这些人会陪着她,悄悄在房里庆祝。她身份尴尬,便是生辰也不好大张旗鼓庆祝,从来都是默默过完。
心里突然涌出强烈的怜惜和愧疚,紧紧握着苏樱的手:“明天我给你庆生。”
“好。”她眨眨眼睛,似是欢喜。
“姐姐,我先走了,明天一早过来,”卢崇信看着苏樱,“等我。”
她躲在裴羁身后,半晌,向他点了点头。
这是她今天晚上,对他的第一个回应,而且,这样轻柔。卢崇信心头肿胀着,连带着步子都有些虚浮,恍恍惚惚走到门外,回头时,门已经掩上了,四下静悄悄的,连她的影子都看不见。
“沈医监,我阿姐这病,真的是失忆?”卢崇信定定神。
总觉得她看他的头一眼,迷茫之外,仿佛还有些别的含义。
“看脉象是像的。”沈时谨慎着措辞,“不过这是个心病,也难说如今是什么程度,使君不要着急,慢慢来吧。”
卢崇信沉默着,点了点头。
她失忆了,不记得他,但没有关系,若是她不记得从前的他,那么,记住现在的他更好,现在的他大权在握,再不是那个需要她呵护怜悯的弱小之辈,现在的他,应当更能讨她欢心吧。
卧房里。
裴羁服侍着苏樱吃完药睡下,这才轻手轻脚掩门出来,叫过管事:“连夜打扫收拾,备办鲜花果品,要最好的,明日为娘子庆生。”
管事惊讶着,这位主子诸事简便,衣食住行只要干净整洁便可,从不讲究排场,眼下真是一改常态。迟疑着问道:“现在就开始吗?”
“现在开始。”裴羁道。
在外间 ,将 ,般 。明天是她的生辰,这些年来,他第一次为她过生辰,如此仓促, ,但,以后还有很多年,他会一直用心,给她过好每一个生辰。
翌日一早。
苏樱收拾好了出来时,看见到处窗明几净,门前新换了夏日的碧纱帘幕,窗下春瓶里插着盛开的荷花莲蓬,厅堂案上摆着甜瓜、林檎等各样时新果品,门外廊下还有一盆盆牡丹、芍药、珠兰,此时已是夏初,牡丹芍药之属多已凋谢,林檎、甜瓜却还不到成熟的季节,难为裴羁怎么把这些全都搜罗来,统统放在她房里。
晨风轻动,花香果香,和着庭院里的草木香气,让人心旷神怡,苏樱微微闭着眼,听见裴羁的声音:“念念,你起来了。”
他从回廊里向她走来,萧萧肃肃的身影嵌在幽深背景里,身侧是扶疏几杆细竹,苏樱仰头看着,半晌:“起来了。”
“生辰欢喜。”他一霎时走到近前,拥她入怀,在她额上落下轻轻一吻,“愿你年年岁岁,喜乐无忧。”
微凉的,柔软的唇,那个吻也是。苏樱低头:“谢谢你。”
“你今日,想要怎么过?”裴羁轻轻抚着她的鬓发,忍不住又落下一吻。就算她要天上的月亮,他也会想尽办法,给她送到手中。
“我想,”听见她低低的回应,她似是犹豫,不敢,怯怯抬眼,“我想出去走走,可以吗?”
让他的心脏突然被刺痛,在阻滞的呼吸中,点了点头:“好。”
这一刻突然意识到,她虽然不记得从前的事,但还记得不能出去,以至于这样卑微地向他请求,他过去待她,实在是太坏了。
还好,他还有时间,百倍千倍地向她弥补。
“樱娘!”外面有人叫,是窦晏平,想来也是记得她的生辰,过来为她庆生。
裴羁看见苏樱怯怯的眼神,她向他怀里躲了躲,没敢说什么,但下意识地向声音来处张望着。她必是想让窦晏平进来,她知道他们两个有关系,想要弄清楚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但她不敢向他要求。
在沉重的愧疚和怜惜中,裴羁轻轻抚着苏樱的鬓发,吩咐侍从:“放窦郎君进来。”
他绝不愿意她见窦晏平,但,如果能让她欢喜些,他可以忍。
“念念!”窦晏平大步流星地冲进来,看见她时,脚步一下子变得轻柔,“生辰欢喜。”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细长的匣子递过来,裴羁沉沉看着。
是礼物吧,难为他还记得,还知道给她备办礼物。仿佛只有他忘记了这日子,连像样的礼物都不曾为她准备。
“我,”苏樱没有接,先去看他,“可以吗?”
裴羁伸手接过,递到她手里:“给你的,你收着吧。”
她眼中透出淡淡的笑意,道了声谢,不知是对他,还是对窦晏平。她打开了匣子,里面是一支莹白的骨簪,窦晏平轻声解释:“是我猎到的第一只虎,亲手为你打磨的簪子。”
又是簪子,他们窦家人,只晓得送簪子吗。裴羁垂目:“先放着吧,改日再戴。”
她点点头,听他的话,果然交给阿周收着,裴羁心里熨帖着,嫉妒着,横了窦晏平一眼。
窦晏平没理会,只看着苏樱:“今天我陪着你好好过生辰,你想去哪里玩?”
“姐姐,”身后又是一声唤,卢崇信来了,“生辰欢喜。”
他身后跟着亲兵,抬着一个个箱笼,卢崇信慢慢走近,看着苏樱:“这是姐姐留在长安的东西,我给带过来了。”
七八个箱笼,一箱箱往房里抬,裴羁挽着苏樱,她忽地蹙了眉,指着其中一个箱笼:“这一箱是不是装的画?我仿佛记得我收拾过这个。”
卢崇信连忙上前打开,里面一卷一卷,果然都是画轴,取出一幅打开来给她看,向裴羁横一眼:“看来沈医监的药很管用,昨晚吃了一副,今天就想起来了,我以后得多过来几趟才行。”
裴羁沉默着,一言不发。是很管用,只是一副药,她便想起来了画。也许她很快就会想起来其他的事,想起来他过去曾多么恶劣地待她,也许现在她对他的依恋,很快就要消失。
他有机会阻止。断了药,断了她与外界的所有联系,她记不起来,就会永远属于他。
“这是姐姐从前惯用的东西,我看姐姐手边仿佛没有,”卢崇信指挥着亲兵,又抬进来几个箱笼,“裴宣谕是不是不舍得给姐姐用?没关系,我都带来了。”
描金的小箱子里装着口脂、香粉、桂花油、蔷薇水,又有牙梳、纨扇,她素日合香所需的各样香料,抬进来时,一阵阵馥郁的香气。后面的大箱笼里装着茶釜、茶具、茶宪,是她先前用过,留在长安没带出来的,他全给收集来了。
裴羁看见苏樱带着好奇,拿起蔷薇水嗅了嗅,又去看口脂。这些都是她喜欢的,在长安时他为了防着她逃跑,全都没收,处理掉了。
眼下,他还可以使出那样的手段,留下她。
裴羁沉沉地吐一口气,看见苏樱看了眼卢崇信,又去看窦晏平,他们两个目光专注热烈,也只在她身上缠绕。
他是绝不愿意她见他们的,绝不愿意她想起从前,再次拼死摆脱他。可他再不能像从前那样关着她囚着她,只为满足自己的私欲了。他宁可忍受此时毒蛇啃咬般的痛苦,也希望她能够治好病,早些变成从前的苏樱。
原来爱悦一个人,会宁愿自己粉身碎骨,也要竭力让爱人欢喜。
在澎湃的心绪中紧紧挽着她,整个人如置身波涛,被大浪推着卷着,浮浮沉沉,不能落地。太阳光有些刺眼,卢崇信在笑,凑得离她很近:“我还有件礼物要给姐姐。”
他薄薄的唇勾起一点,似是带笑,眸子里却一丁点笑意也无,向那些亲兵勾了勾手指。
亲兵很快抬进一个铁笼子,笼中一人戴着脚镣手铐,披头散发,一只手抓着栏杆,另只袖子光秃秃的,齐腕斩断,看见苏樱时喉咙里响了一声,嘶哑着叫道:“苏樱!”
是卢元礼。
苏樱不提防,惊吓到了,低呼一声躲进裴羁身后,裴羁捂着她的眼睛,柔声安慰:“不怕,你若是不想看,就回去吧。”
“姐姐,”卢元礼拦住,“这个人曾经欺辱你逼迫你,如今我带了他来,给姐姐出气。”
苏樱怯怯的,从裴羁怀里探头。铁笼子晃了晃,卢元礼单手抓着栏杆,一双绿眼睛死死盯着她。他身量高大,那铁笼子却只有他一半高,他整个人被压在其中,直不得腰,抬不起头,嘶哑着喉咙一声声叫她:“苏樱!”
“放他出来。”卢崇信吩咐道。
亲兵上前打开锁,卢元礼手脚并用从里面钻了出来,他脖子上套着个铁制的项圈,一条手指粗的铁链自项圈上垂下,卢崇信一拽铁链,卢元礼趔趄着向前,一对阴沉的绿眼睛狠狠盯着他:“贱奴!”
卢崇信脸上绽出一个苍白的笑,解下腰间长鞭递给苏樱:“姐姐想不想打他一顿?或者把他另一只手也剁下来,好不好?”
他得势之后收拾的第一个人,便是卢元礼。卢家上下拦着,卢老夫人气得昏死过去,可谁也休想拦住她。但凡欺辱过她的,他一个一个,全都要杀了。
现在是卢元礼,下一个,是裴羁。
马鞭递过来,苏樱手一抖没敢接,啪一声掉在地上。卢崇信弯腰捡起来,细细擦干净鞭身上的灰尘,重又递到她手里:“姐姐若是懒得动手,我帮姐姐。”
苏樱摇着头不敢接,他笑了下抖开来,忽地重重一鞭抽下。
啪!重重一声响,裴羁急急捂住苏樱的眼睛,手心里痒痒的,她的睫毛在扑闪着,裴羁松开手,她看了卢元礼一眼,急急转过头。
卢元礼从额头到下巴高高肿起一条带血的红印,呸一声啐了口带血的唾沫:“没卵子的贱奴!有种你杀了我,只要我不死,早晚将你这贱奴碎尸万段!”
卢崇信笑了下,慢慢将长鞭收起,突然又展开,啪,向卢元礼脸上重重一鞭。
卢元礼应声摔倒,吐出几颗带血的牙齿。卢崇信收起鞭子:“姐姐。”
他低头勾唇看着苏樱,似哭又似笑,喑哑的嗓音:“我现在不是男人了,以后姐姐越发不会要我了。”
苏樱觉得怕,本能地向后退,腰间一暖,裴羁搂住了她,轻声道:“别怕,有我在。”
温暖的感觉,随着他的呼吸一起,拂在她耳尖上,苏樱抬眼看他,卢崇信还在说话:“不过没关系,只要能看见姐姐,只要能在姐姐身边,我怎么都行。”
“别怕,”裴羁低低的,又重复了一句,“无论发生什么事,有我在,便有人为你托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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