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刚来魏博,但几次跟田午碰面后,便已经觉察到此人性格强横,说一不二,她若是看上了裴羁,必定要想尽办法到手,他可以推波助澜,把裴羁绑死在田午手里,毕竟裴羁所仰仗的就是魏博,绝不敢真得罪田氏父女。
“不错,”苏樱低着声音,“我们可以从她身上下手。”
“双管齐下,至少能占一头。”卢崇信刷一下站起身来,“我这就回去安排,等裴羁一走,我立刻就带姐姐走,再在半道上设个伏。”
他以手为刀,向下一压,苏樱明白是要杀了裴羁的意思,点了点头:“你先安排着,等这边有眉目了,我立刻通知你。”
“小娘子,”阿周唤了一声,推门进来,“香薷饮郎君已经命厨房做好了备着呢。”
她手里提着陶罐,满满装着香薷饮,有她在场,根本没法子说体己话,卢崇信道:“姐姐,我先走了。”
转身要走,苏樱连忙叫住:“不急,你歇歇,喝点香薷饮落落汗,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刚来就着急要走,太容易被人看出破绽了,须得把样子做得像些,才能瞒得过裴羁。
午将军府。
裴羁刚到门首,田午已经得了消息迎出来:“稀客啊稀客,裴三郎这是头一次到我这里吧?快请进。”
她一身劲装,头上汗涔涔的,手里还提着剑,想来是刚才正在练武。她天分既高又肯努力,田氏这些子侄中当属第一,可惜受制于女儿身,怎么也不能施展。不过,这也正是他的机会。裴羁迈步向内:“有件事要与午将军商议。”
“什么事?”田午接过女兵送来的帕子抹了把汗,笑笑地说道,“该不会是改了主意吧?”
“不。”裴羁迈进书房,反手关上门,“若我说我能给将军一条出路,让将军不必依靠婚事,也能执掌魏博呢?”
田午心里咚地一跳。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当着她的面,这么直白地挑明。“说来听听。”
“王钦专权,欺凌天子,圣人有意除之。”裴羁道,“将军可愿建这个不世之功?”
田午慢慢擦着汗,半晌,冷笑一声:“建功又如何?我先前也不是不曾建功,最后不都归了阿耶和田承祖那些废物?”
只因为她是女人,再强也必须隐身于男人之后,军功不能自己得,自家的基业亲生父亲不给她,要给那个没用的侄子,她想分一杯羹,还得千方百计嫁裴羁,因为在亲生父亲眼里,就连裴羁这个毫不相干的外人,都比她亲近。
“不,这次的功业,只归将军一人。事成之后建安郡王和我会亲自面圣为将军陈情,封侯拜爵都只是将军一人,绝不会旁落他人。”裴羁看着她,“如何?”
田午也看着他,心潮澎湃。人人都叫她一声午将军,可她这个将军既无建制,又无任命,只是田昱安慰她,让她卖命的幌子。若她能名正言顺当上将军,统领大军。啪,重重摔下手中帕子:“成交!”
门外有脚步声,女兵隔着门禀报:“将军,裴郎君府中有人来寻。”
“是你的娇娘找你吧。”田午笑了下,既有了出路,能靠自己拿到魏博,也就不再纠结与裴羁成亲,“赶紧回去吧,别让娇娘等急了。”
裴羁看她一眼:“等有了消息,我来知会将军。”
出得门来,侍从等在庭中,急急迎上来:“郎君,娘子方才让人请了卢四郎过去,一直在房里说话。”
裴羁步子一顿。
第74章
裴羁赶回来时, 卢崇信已经走了,苏樱坐在窗下打香篆,鎏金的兽头炉, 莲花纹的香篆, 她抬头时, 眸中盈盈的笑意:“你回来了。”
无数疑问就在嘴边, 裴羁伸手拥她入怀里, 说出来时, 却只是平淡一句话:“回来了。”
余光下意识地打量着四周,几案陈设都与他离开时没什么两样, 丝毫不曾留下卢崇信的痕迹, 也许她只是想起什么来叫卢崇信问问吧, 他又在疑心什么。
“方才我让四弟过来了一趟, ”苏樱伏在他怀里,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降真香气,夹在香篆的檀香气味里, 让人一霎时想起了长安的日子。那时候她也曾一个个打着香篆,竭尽全力, 想在不见天日的日子里摸到一丝希望。垂着眼皮, 遮住眸中的冷意,“我想着他应该知道长安的情形, 就问了问建安郡王和则妹妹, 他说建安郡王当天就已经离京, 如今则妹妹一个人在郡王府。”
原来她见卢元礼, 是为他考虑。柔情荡漾着, 裴羁低头在她额上一吻:“好念念。”
不消打听的,他早已安排过了, 裴则不会有事。
“哥哥,”苏樱勾住他的脖子。他居然信了,没追究她跟卢崇信到底说了什么,耽于情爱果然会让人丧失敏锐的判断,就算裴羁,也不能例外,“我很担心则妹妹。”
想要趁势劝他回长安,他突然扣住她的后颈,急急吻了下来。
辗转,深入,被她勾住的后颈发着烫,烧得人干渴到极点,那些曾经亲昵的片段突如其来击中,那时候她也是这样勾着他的脖子,披散的长发摇荡着,带他攀升到一个又一个巅峰。裴羁在无法克制的激情中放她在膝上,扣住腰迫她贴近,紧紧吻住。
苏樱觉得嘴唇被他裹得发疼,呼吸都失了次序。他的呼吸也是,快快慢慢,冷冷热热,一下下扑在她脸颊上,让人生出抗拒,又无法抗拒地被他挟裹,渐渐起了晕眩。
“好念念,”裴羁在亲吻的间隙里喃喃低语,“我的好念念。”
他对她那样坏,她还肯关切他,让他感激到极点,几乎要跪下来膜拜了。
吻着,抚着,那吻渐次不满足于唇舌,移上来,又移下去,屋里的人早已退了出去,寂寂内室,唯有他们交缠的呼吸声,亲吻的暧昧声,衣衫摩擦,手指抚过布帛的细微声,时间仿佛静止,又仿佛在飞快地流逝,让人晕眩恐慌,急切着想要抓住些什么。
手指摸到包金的纽扣,熟悉的,冰冷的阻碍,突破这阻碍,她会属于他,不会消失,也没有人能够夺走。牙齿咬住,裴羁用力一扯。
嗤一声轻响,纽扣应声而落,外面同时有语声响起:“郎君,窦郎君来了。”
苏樱一个激灵,猛地推开裴羁。
当!香炉打翻在地,裴羁喘息着,扶住几案。在睁开眼睛的瞬间看见苏樱脸上未及藏好的羞恼,她慌乱着掩住衣襟,眼中一丝锐利的,从前他在长安时曾几次窥见的,刀锋般的冷光。
裴羁怔住。
大门内,窦晏平踌躇着停住步子。
已经三四天不曾过来看她,每日里刻骨铭心的思念,却又不敢面对。他知道自己是在逃避,逃避可能的真相,但再逃避,也终有面对的一天。至少他得问一问阿周,那个跟父亲私奔的女人,到底是不是崔瑾。
“小将军,咱们啥时候回剑南啊?”李春跟在身后,絮絮地念叨,“出来一个多月了,再不回去就真没法交代了。”
窦晏平停住步子,在踌躇中扭头问他:“李叔,我父亲,认不认识崔瑾?”
李春皱了眉:“崔瑾?是谁,男的女的?”
窦晏平陡然生出希望,李春是父亲的心腹,如果连他都不知道崔瑾,那么他那些猜测是不是都错了,父亲跟崔瑾根本没有任何关系?急急追问下去:“女人,家在长安,十七年前嫁去了锦城。”
“不认识吧,没听节度使提起来过,不过,”李春皱眉思索着,“锦城。”
窦晏平刚刚放下的心跟着又悬起来:“锦城怎么了?”
“节度使那些年里隔段时间总要去趟锦城,每次都是一大早出发,半下午到浣花溪的伽蓝寺住下,第二天下午返程。那十年里几乎月月不落,除了最后那年,节度使身体不好了那会儿。”李春挠挠头,“我曾跟着去过几回,节度到了伽蓝寺后别的啥也不干,就在伽蓝塔上一站就是大半天,咱们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做什么。”
微弱的希望彻底撕碎,窦晏平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浣花溪,伽蓝寺,苏樱说过的,她家住在浣花溪,靠近伽蓝寺。
只消亲身走一趟,看看那高高的伽蓝塔上能不能看到她的家,一切就都明白了。窦晏平在灭顶般的窒息里沉默地站着,问不问阿周都已经没有意义了,巧合太多,已经不能再称之为巧合,父亲和崔瑾,有关系。
还要进去吗?见到了她,他该说什么?
“晏平,”身后有人唤,是裴羁,“我有事与你商议。”
情绪恶劣到极点,窦晏平冷冷说道:“我没什么要跟你说的。”
“是公事,”裴羁转身向内走,在书房阶下停步回头,“你随我来。”
他萧萧肃肃的身影映在书房朗阔的背景里,让窦晏平一刹那间想起先前在长安的情形。那时候遇到不解的问题向他求教,他总会带他去书房,在阶下停步回头,道,随我来。前尘往事飞快地划过,窦晏平低着头,慢慢跟进去。
裴羁锁了门,在案前坐下:“坐吧。”
光线昏暗下来,窦晏平没有坐,居高临下俯视着他:“有话快说。”
“前几日建安郡王来过,”裴羁抬眼,“带着圣人的血书密诏。”
窦晏平怔了下:“什么密诏?”
“诛王钦。”裴羁慢慢道 ,“我已决意响应,晏平,我需要你援手。”
田昱不肯出力,田午虽然答允但权力有限,能调动的兵卒不会很多,况且长安城中关系盘根错节,她一个从不曾涉足过政务的外路人太容易出纰漏,他需要窦晏平这个熟悉长安各处的人作他们的内应。
窦晏平再没想到他会以如此机密大事来找他,在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中冷冷一笑:“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
“凭你这么多年都是一腔热血,忠君报国。”裴羁抬眼,“晏平,我始终记得你我入仕的初心。”
窦晏平沉默着,想起长安那些清晨、午后,他与许多友人围着裴羁,听他讲解书中奥义,或者朝堂之事,他道匡扶明主,中兴圣朝,上报君恩,下保黎庶,这些才是我辈入仕的初心,那时他年纪小,总是排在最末座,那时他看裴羁如父如兄,觉得他一言一行无不是他心中典范,钦敬得五体投地。一晃数年,人事俱非。
冷冷道:“密诏我不曾见过,口说无凭。”
“一旦日期定下,我会让你看到密诏。”裴羁起身,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妖道赵友光乃是王钦安排的棋子,圣人一时不查,服了他炼制的金丹,如今龙体大受损伤,未必能支持太久,此事须得尽快。”
“什么?”窦晏平大吃一惊,“他们竟敢!”
“以血书拟招,急迫当可想见。这些天建安郡王多方联络义士,只待时机成熟,便随郡王回京,诛王钦,保圣人。”
心绪激荡着,窦晏平定定神,转身离开:“等我见到密诏再说。”
兹事体大,非但涉及他自己,更牵连到遂王府、郡主府,窦家上下数百口人,他不能凭着一时冲动,擅自答应下来。
裴羁起身送出门外,看他低着头快步下了台阶,李春迎上来,他倾着身子向李春耳语,不知在交代什么。
他会答应的,他太了解他,他的初心,从不曾改变过。
阶下,窦晏平飞快地吩咐着:“你立刻回资州,打点些土仪礼品,点两百人送去遂王府,两百人送去郡主府,再两百人送去我祖父家中。”
虽然他坚持要看到密诏,但他了解裴羁,无论私德如何,涉及国事,裴羁不会含糊。密诏的事只可能是真的。资州到长安两千多里地,蜀道难行,如今又是盛夏雨季,若是等他考虑好了再做决断,调兵已然来不及那就得现在派人回去,不露痕迹地把兵力送进京中。
“小将军,”李春见他吩咐的奇怪,以为是他没有经验,笑着解释道,“应当用不到那么多人,从前节度使往京中送东西,每次五十个人差不多就够了。”
“我头一回送东西回去,要隆重些,你照我的吩咐办吧。”窦晏平低声道,“记住,要挑那些年轻力壮,忠心服从的人,一定要在月底之前送到长安。”
裴羁既然寻上他,必然会考虑资州到长安的距离,裴羁既觉得可行,那么起事的时间应该在资州调兵过来的时限内。六百牙兵,再加上两府亲兵和窦家部曲便有一千出头,不算多,但也可以一用。毕竟再多的话,就要引起注意,反而容易坏事。
“是。”李春答应着,看他神色严肃,当下也不敢耽搁,飞跑着走了。
廊上,裴羁慢慢走下来:“晏平。”
想说些什么,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窦晏平冷冷看他一眼,大步流星进了内院,裴羁跟上来,苏樱等在窗前,衣服已经换了,头发也重新梳过,窦晏平一个箭步跨上台阶:“念念。”
裴羁看见苏樱骤然亮起的目光,她笑了,眉眼弯弯,干净明快的笑容,裴羁慢慢停住步子。
想起这些天里她几次怪异的表现,想起方才她推开他时,那样深沉的羞耻和嫌恶。眼前似蒙着一层雾,看不清她是真是假,在无可名状的怅惘中走近:“念念。”
校场上。
卢崇信快步走近,看见场上队列整齐,田午正带着麾下将士演习,最前面一队是她的亲信女兵,个个衣甲鲜明,身形健壮,与那些男兵列队厮杀时动作敏捷凶狠,透出来的杀意让他也觉得胆寒。
这么强悍的女人,够裴羁喝一壶了。卢崇信在隐秘的快意中招了招手:“午将军。”
田午手中长柄刀稍稍一顿,瞥他一眼,跟着一脚踢开对面冲上来的副将:“再来!”
她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卢崇信也只得继续等着,校场上为了方便演练,一处遮挡都不曾有,卢崇信不多时就被晒得头晕眼花,在望不到头的等待中,终于看见刀影停住,田午大步流星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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