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旁。
康白也听见了,心中骤然一松,是苏樱的声音,她在提示他,她就在车里。急急上前,张法成催马拦住:“康郎君听谁说我带走了叶画师?一派胡言。”
众侍卫一齐上前,康白抬眼,张法成在马背上轻笑一声:“车里是我家女眷,康郎君追过去,只怕不合适吧。”
他人多势众,若是硬顶,说不定会杀人灭口。康白停步,此时既不能撕破脸,便只装作是信了,含笑道:“是我唐突了,将军恕罪。”
“好说,你既有事,就赶紧走吧。”张法成转身要走,驼铃响动中康白又再跟上:“方才我听说是张将军请走了叶师,已经让人知会了会馆那边,抱歉,是我一时情急,不曾细查。”
也就是说,那帮粟特人都知道叶苏在他手上。张法成沉着脸,听见康白又道:“实不相瞒,我找叶画师是为了朝廷的事,此次圣人千秋节大法会我奉命进献经幡,绘图之人便是叶画师,此事已经在鸿胪寺报了备,朝野上下人尽皆知。”
拿朝廷来压他,好个粟特狗!张法成按了按腰间剑,勾了唇:“是么?这画师叶苏,如此要紧?”
“很是要紧。”康白看着他,也是一笑,“便是拼上性命,我也得找到她,这可是朝廷的大事,半点不能有纰漏。”
张法成轻嗤一声:“好说。”
忽地拍马离开,康白追上去,又被他的侍卫拦下,听见他沉声道:“回节度使府。”
前面的车马应声折向路边的小道,看方向正是往节度使府去,康白松一口气。张伏伽就在府中,有他坐镇,张法成不敢太过分。催着骆驼远远跟上,他得确保人是去了节度使府,不能让张法成半道再耍花样。
车中,苏樱跟着松一口气。
她最怕的是张法成带她去什么不见光的所在,到时候四下无援,她就是俎上之肉,如今若是去节度使府,倒还有希望一搏。
房顶上,张用紧紧皱着眉头。画师叶苏是谁?为什么方才那几声咳嗽听着如此耳熟,有点像,苏樱?心里一凛,怪不得裴羁今天这么古怪,难道他也有同样的感觉?
***
裴羁追到了三岔路口。
车辙印在此处消失了,举火细查,零星有些带起来的砂砾落在往南去的路口。张法成来找过她,张法成的私宅就在南边。是张法成,那些车辙印和马蹄印,要带她去私宅。私宅里都是吐蕃人,还藏着机要文书,若非不准备留活口,不会擅自带外人进去。
脑中嗡一声响,裴羁飞跑着追出去,手脚陡然发软,几次险些摔倒。
扶着墙站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只身一人,便是追上去也无用,须得筹划妥当。唤过侍从:“回去牵马带人来接应我,让彭成立刻持我名刺去节度使府,就说我立刻就去拜会张节度。”
侍从飞跑着走了,裴羁定定神继续往南,在墙角发现了张用留下的记号,这个方向,没有错。张法成是要带她去城南私宅。
裴羁飞跑着。他会赶上的,他便是粉身碎骨,也绝不会让她有一丁点差错。
***
车子穿过小道,走上另一条大道,颠簸的感觉不那么强烈了,苏樱试探着,敲了敲窗户:“张郎君。”
车旁,张法成听见了,皱着眉没说话。事情一步步脱离掌控,私宅不能再去,人又舍不得丢开,康白还在后面紧紧跟着,眼下只能先去节度使府,到了那边再做打算。
张伏伽待他比亲生儿子还好,一个小小的画师,想来不会如何。
远处隐约有灯火,抬眼,在黑暗中看见节度使府高大的围墙。
身后,康白松一口气,的确是节度使府,他还算赶得及时,总算逼得张法成回这里来了。
若是他肯交人就算了,若是不肯,那就用张伏伽来压他就范。
前面车马一拐,往节度使府侧门去了,康白急急叫过护卫:“拿我名刺去门房,就说我有急事求见节度使。”
侍从匆匆去了,康白追到侧门外,护卫上前拦住,康白停在不远处,看着苏樱的马车驶进门中,又见张法成拍马跟上,连忙叫了声:“张将军,我有急事与你商议!”
声音极高,在静夜中格外刺耳,不知多少人都要被惊醒。张法成沉着脸向他一望,轰一声,侧门关上了。
看来他是不肯好话好说了。康白催着骆驼又到前门,护卫已经向门吏递了名刺,正在外面等消息,康白跳下骆驼匆匆上前,袖中取出一块金饼塞进门吏手中:“我是康白,有急事求见张节度,劳烦长史通报一声。”
门吏眼睛一亮,顺势揣进怀里:“好说,我这就去通报。”
屋顶上,张用飞快地离开。
人已经到了节度使府,有张伏伽在,暂时应当不会出大事,得尽快回去禀报裴羁。
***
大道上。
马已送到,裴羁一跃而上,急急吩咐侍从:“沿途查找张用的记号,快!”
***
侧门内。
车门打开,张法成满心燥怒在看见那张娇滴滴的芙蓉面时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下意识地伸手来扶:“小娘子,请。”
苏樱搭着他的手下车,脚步虚浮着,恐惧惊吓的模样:“郎君,这里是哪里呀?”
“节度使府。”张法成放软了声音,“你不要怕,跟着我就行。”
苏樱点头,柔婉的神色:“我什么时候去拜见老夫人呀?”
“这么个,”张法成领着人往自己院里走,“不着急。”
“老夫人不是有急事找我吗?”苏樱轻着声音,“我一直听人说老夫人慈悲心肠,菩萨似的人物,我也很想拜见老夫人。”
阿摩夫人深居简出,除了礼佛不问世事,在城中口碑一向很好。也许她可以求求阿摩夫人,毕竟康白已经追上来了,这事瞒不住,阿摩夫人为着爱子的声誉考虑,应当会劝他悬崖勒马。
目光不动声色窥探着四周,廊庑旁边一扇小门上挂着灯笼,又有个上夜的婆子守在门后,用女人守门的,多半是女眷的住所。也许就是阿摩夫人。忽地松开张法成跑过去,老远便高声问道:“请问阿摩夫人是住在这边吗?”
张法成急急追上,一把拉住:“回来!”
却在这时,听见前院杂沓的脚步声,跟着灯火依次亮起,照亮半边天空。张法成抬眼,这动静,好像是惊动张伏伽了。
“法成。”身后一声低唤,苏樱急急回头,一个四五十岁的美貌妇人慢慢从院内出来,旁边张法成僵硬着唤了声:“母亲。”
是阿摩夫人。苏樱立刻挣脱他跑过去:“画师叶苏,奉张将军之命,前来为夫人效力。”
***
岔道口。
“郎君,”侍从又发现了一枚记号,“记号在这边,他们改道了!”
裴羁急急勒马,从南向道路上硬生生折返。心脏砰砰乱跳,眼梢发着烫,声音都有些颤:“再找!”
“前面还有一枚!”另个侍从叫道。
裴羁拨马赶上。不是向南,不是去私宅,这个方向,是往节度使府。不知张法成因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但节度使府有张伏伽在,耳目众多,张法成至少会有些顾忌。
几乎要让他感激上苍了。加上一鞭,催得马匹如飞一般跑着,快些,再快些,他得立刻赶过去,找她。
***
节度使府,偏厅。
康白来来回回踱着步,一向沉稳,此时却心如油煎,片刻也不能安生。门吏通报后已经过了两刻钟,府中灯火也亮了,看样子的确是传给了张伏伽,为什么这时候人还没出来?
“急报!”隐约听见外面一声喊,康白急急走到门前,看见一个传令兵飞也似地跑进里面去了,康白紧走两步追出门外,那传令兵还在往里面跑,里头有小吏接住,问道:“什么事?休得喧嚷,惊扰了节度使。”
“门上送来了这个,”传令兵双手捧上一张名刺,“说是人马上就到,快禀报节度使!”
小吏接过来一看,明显也是一惊,转身就往里面跑去,康白撤身回来,皱着眉头。看样子也有人像他一样夤夜到访,还是个大人物,是谁?
***
大道上。
裴羁飞奔而来,前面人影一晃,张勇飞身掠下:“郎君,宅中人是画师叶苏,张法成刚刚带她进了节度使府,康白追着去了。”
画师叶苏,取叶儿的姓,加上她自己的姓。是她。他终于找到她了。
加上一鞭,直冲到节度使府门前,一跃而下。
***
节度使府,偏厅。
“康白呀,”身后传来张伏伽的声音,康白急急转身,张伏伽披着衣服正从后面走来,“深更半夜的,有什么急事?”
康白连忙上前行礼:“康白见过节度使。”
“坐吧,”张伏伽在榻上做了,皱着眉头,“说吧,什么事?”
“圣人的千秋节水陆大法会,我奉命备办经幡,此事已经在光禄寺报备,画经幡的画师名叫叶苏,如今就在沙州城。”康白道,“不料法成将军刚才突然带走了她,我现在找不到人,没法向圣人交差,恳请节度使过问一下,容我将叶画师请回去。”
“画师叶苏?”张伏伽听得糊涂,“法成带走她做什么?”
厅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请她为我作画。”
康白抬眼,看见了阿摩夫人,身后跟着张法成,又有两个侍婢一左一右夹着苏樱,一起走了进来。急急打量,她神色安详,一双秋水般的眸子慢慢向他眨了眨,康白心上一块大石落地,余光里瞥见张伏伽站起身,向阿摩夫人道:“深更半夜的,怎么把弟妹也惊动了?”
“法成听说这个叶画师画得好,请她来给我作画,”阿摩夫人看了眼康白,“没想到康家小郎君这么火急火燎就追过来了,怎么,怕我吃了叶画师不成?”
她身后,苏樱又向他眨了眨眼睛,康白定定神,躬身行礼:“康白不敢。只是圣人的旨意急迫,须得尽快请叶画师回去完成经幡才行。”
“换个人吧,”阿摩夫人道,“她,我留下了。”
康白看见苏樱微微向他摇头,显然是示意他暂时罢手的意思,心中一紧。看来阿摩夫人是想要替张法成遮掩,所以才揽到了自己身上,苏樱是怕他顶撞了张伏伽,所以让他罢手,但,他又如何能放心留下她?阿摩夫人便是再慈悲,到底也是张法成的母亲,此事都肯替他遮掩,焉知将来不会纵容他做别的恶事?
“弟妹想留,那就留下吧。”张伏伽没有在意,向康白摆摆手,“你回去吧,我到时候再给你找个好画师。”
“请恕康白不能从命。”康白望着苏樱,心中暗道一声抱歉,“实不相瞒,叶师除了要奉皇命绘制经幡,还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厅外,裴羁脚步一顿,急急按住心口。
厅中,苏樱吃了一惊,抬眼,康白一双微带蓝色的眸子正正看着她:“我还着急与她完婚,不能留她在此。”
第84章
“报!”通传的小吏到此时终于赶了过来, 气喘吁吁捧着手中名刺,“节度使,裴相到访!”
裴羁于此时, 迈步走进厅中。
然后, 看见了她。
四壁灯火照得通明, 场中似乎有很多人, 而他眼中心中, 唯有一人。苏樱。
是她。站在人群最后面, 满面震惊地望着他。
震惊么。让他在苦涩之中,生出感激。不是厌恶, 不是憎恨, 只是震惊。她对他如此慈悲, 再相见时, 总还肯给他留一分念想。
忘了今夕何夕,忘了世上所有的一切,一双眼紧紧望着她, 一步一步向她走近,直到张伏伽惊讶的声音打断了一切:“哪个裴相?”
消失的世界重又回来, 裴羁停住步子, 强迫自己的目光离开苏樱,转向张伏伽:“在下, 裴羁。”
场中有片刻寂静, 随即张伏伽慌张着站起:“你是, 裴相?”
坐榻被他带动, 吱呀一声推开, 茶盏被袍袖带翻,扑一声水洒了出来, 有童仆慌张着上前收拾,张法成似乎很吃惊,拧着眉头走去近前,嘈嘈杂杂,所有人都在动,唯有苏樱一动不动站着,看着。脑中的空白散去之后,恍恍惚惚,只能想到一句话:他怎么,瘦成这副模样了。
当地男人常穿的间色袍穿在他身上,似披风一般空荡,满庭辉煌的灯火照着他一身冷寂,萧肃疏离,似风中之竹,将折未折,让她心中陡然生出无数晦涩难言的滋味,慢慢转开了脸。
一别两年,以为再相见时会怒,会恨,会厌憎他阴魂不散再又追来,可此时,却只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余光瞥见袍角一动,康白快步向她走来,府中的侍婢拦着不让他近前,他便站在几步之外,于袍袖底下向她微微摆手。
苏樱对上他同样晦涩的眸子,反应过来康白是要她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她此时,也只能按兵不动,因为她自己,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人都聚在跟前,各色各样的目光打量着他,裴羁独立灯下,一双眼终是忍不住,又看了眼苏樱。
她低着头依旧站在角落里,被侍婢拦着不能走动,身边几步之外是康白,神色肃然,手臂下意识地张开,似乎随时都要冲过去护卫她。
方才康白是怎么说的?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还着急与她完婚。
谁的妻子?与谁完婚?赐婚诏书还在他怀里收着,御笔亲题,写着裴羁与苏樱的名姓,她还能是谁的妻子!
愠怒一霎时冲到极点,漆黑凤目冷冷向康白脸上一扫,康白似有觉察,抬眼向他一望。
目光相对,彼此都看出了绝不退缩之意,耳边传来张法成的质问:“你说你是裴羁,有何凭证?”
“法成,”张伏伽急急拦住,“休得如此无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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