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羁回头,漆黑眸光看过张伏伽,落在张法成身上。很好,就是这个人,敢深更半夜闯门劫持她,一度还准备带去私宅,杀人灭口。一撩衣襟,解下腰间紫金鱼符:“鱼符在此。”
双鱼图案浮凸,托出银钩铁画般的裴羁二字,旁边又以小字标注官职,张伏伽自己也有鱼符,一眼便认出鱼符是真,急急叱了声张法成:“还不快上前拜见?”
张法成堆上笑容上前见礼,张伏伽亦恭敬着叉手为礼:“裴相莅临,某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忍不住偷眼打量着,眼前的男子身量很高,五官端正,也许是因为太过清瘦的缘故,原本温润的眉眼透着一股肃杀之气,让人一望便觉凛然。这就是名满天下的裴羁?两年前诛杀王钦,扭转宦官专权困局的幕后智囊,这两年里辅佐太和帝重振朝纲,使天下有中兴之兆的年轻宰相?他为什么打扮成当地人的模样,又在深夜突然造访?张伏伽想不出答案,连忙让座:“裴相快请坐,请坐。”
角落里,阿摩夫人皱着眉,吩咐苏樱:“走吧,男人们办公事,你随我去后面回避一下。”
侍婢立刻上前拉人,苏樱没动,方才康白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今天若是走不了,以后再想脱身就更难,忙道:“老夫人,我须得先跟康郎回去,等日后再来服侍夫人。”
康郎?裴羁心里突地一跳,与此同时,听见康白的回应:“夫人,我须得带我未婚妻子回去。”
康郎。未婚妻子。心中似有千万条毒蛇一齐啃咬,裴羁抬眼,灯火之下苏樱独自站在角落,脸上阴晴不定,但她看起来似乎,很好。
神清气爽,生机勃勃,从前总笼在眉尖的轻愁不见了,取而代之的一种由内而外,自信舒展的姿态。还有从前,她的肤色是近乎透明的,脆弱的白,如今却是健康润泽的白,有一种阳光照耀,自内而外的透亮,让他突然想起一路行来时,屡屡在戈壁上看见的,当地独有的野花。长在石缝里,开在石缝里,映着阳光怒放,明艳无匹。裴羁猛地转开脸。心里如同锥刺一般痛苦,不甘,却是无比清晰地意识到,离开了他,她过得很好。
余光瞥见阿摩夫人皱着眉头,侍婢依旧死死拦住,康白不好跟女人动手,凝眉思索,裴羁在凝滞的呼吸中,一字一顿:“康白。”
康白抬眉,叉手为礼:“裴相。”
下意识地又向苏樱靠近一步,以身遮蔽。他不知道她和裴羁之间发生过什么,但他知道,她大约是不肯嫁给裴羁的,否则怎么会在裴羁功成名就,又求了赐婚诏书之后,隐姓埋名,躲在偏僻酷热的沙州?她不肯嫁,那么,他就会帮她,哪怕他要面对的,是裴羁。“裴相,许久不见。”
是啊,许久不见。整整两年她消失得无影无踪,万没想到再次相见,她又多出了一个未婚夫婿,而且,是康白。他从前怎么没发现康白竟有这个胆子?这般,不怕死么。裴羁冷冷看着:“你因何事喧哗?”
“非是有意喧哗,还请裴相恕罪。”康白直起身,“我来接我未婚妻回家。”
未婚妻。她如何是你的未婚妻!探手入怀,手指触到诏书凉滑的丝绢,裴羁又硬生生忍住,余光瞥见康白伸手向着苏樱:“过来,跟我回家。”
一霎时气血上涌,若是他敢碰她!却在这时,张法成一个箭步冲去拦住:“慢着!”
心中无限狐疑。先前康白几番拦阻,却只字不曾提过跟叶苏有婚约,怎么到了节度使府,突然便改了口?况且粟特人的规矩他是知道的,轻易不与外族通婚,更不用说是康白这种身份高贵的王族后裔,娶妻更该是同族贵女才对,这个叶苏虽然极美,但一看就不是粟特人,如何能与他定亲?张法成打量着康白:“康郎君,你说叶苏是你的未婚妻,可有凭据?”
“婚姻大事,非是儿戏,”康白反问道,“将军以为,我会拿此事说笑么?”
张法成轻笑一声:“这个么。”
是真是假,可是难说得很。他去拿人之前便打听过了,画师叶苏一年多前来到沙州,家中只有三个女人,不曾有任何男性亲眷,他便是吃准了她是外乡人家里又没有男丁,所以才敢半夜去劫人,而康白是两天前才到的沙州,这一两年里又是他头一次过来,如何便与她有了婚约?
忽地转向裴羁:“康郎君这些年一直都在长安,裴相也在长安,裴相可曾听说过康郎君定亲的事?”
苏樱心中一凛,看向裴羁。
他端坐榻上,漆黑一双眼沉沉望着她,苏樱转开脸。他不会帮她的。他突然出现在这里,多半就是打听到了她的下落,他会当面拆穿她的身份,以他的权势地位,强迫她跟他回去。天下之大,整整两年,她竟还是没能逃过他的手心。
却在这时,听见裴羁沉沉的语声:“听说过。”
苏樱猛地抬头,他右手按着左胸,神情晦涩到了极点:“长安无人不知。”
苏樱在震惊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裴羁看着她,苦涩之外,竟有些想笑。
震惊么,他也震惊。他也未曾料到有朝一日,他会说出这些话。
手放在怀中,指尖触碰着诏书冰凉丝滑的黄绢底子,那是他与她的赐婚诏书,御笔亲题,写着他和她的名字。“康白,我与节度使还有要事商议,你等无关人员,回避吧。”
在未确认张伏伽是否与张法成同谋之前,他原本不该暴露身份。河西十一州自成一派,对长安既有意归附,又不无防备抗拒,一旦他亮明身份,张法成必然会对他严加防范,若是张法成真有不轨之事,难保还会杀他灭口。方才得知她被劫走,情急之下别无选择,但如今。
心脏的位置灼烧着,苦涩到了极点。他的赐婚诏书,只要拿出来,他就能带走她,谁也不可阻拦,但。裴羁慢慢缩回手,对上苏樱震惊的眸子:“退下。”
康白已经担下此事,只要他肯替他们圆这个谎,假的婚约,也可成真。康白带走她,最多与张法成结下私怨,以康白的手腕必定也能保她无虞,但若是他拿出诏书带走她,他与张法成,则是私怨加上性命攸关的国事。到时候,却是带她跳出一个火坑,又跳进另一个火坑。
他不怕死,但他要她活着,好好活着。
苏樱僵硬地站着,在难以置信中怔怔看着裴羁。到现在还不能相信方才发生的一切,裴羁,竟然替她圆谎,竟然承认她与康白有婚约。
眼前还是两年前的人,又仿佛不是了,苏樱恍惚着,直到康白走近,伸手挽她:“走吧。”
裴羁猛地转开脸。眼前似有血色弥漫,不想看,却又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双眼怔怔望着他,纤长的手指伸出来,搭上康白的手腕。
心上似被重重一击,嫉妒愤怒几乎把人撕碎,余光瞥见张法成横身拦住他们:“慢着,我可没答应让叶画师走。”
“怎么,”裴羁冷冷回头,“本相令他们退下,张将军可有异议?”
张法成正要开口,阿摩夫人一把拉住:“法成,让他们走。”
张法成不得不让开,苏樱跟在康白身后,快步向厅外走去,身后裴羁还在看着她,目光越过满庭灯火,清冷孤寂。
眼前蓦地闪现出许多年以前,她隔着书房的细竹帘子窥见的裴羁,青年温润如玉,轻言细语安慰着哭泣的妹妹,那么耐心,那么宽和,让她一霎时起了贪念,从此在心里烙下重重一笔。
时光如刀,让所有人都改变了面目,但有些事,又仿佛从来不曾改变过。
“叶师,”康白凑近了,低着声音,“方才是我唐突了,我们得尽快离开。”
是啊,得快些走。多留一刻,便多一分变数。苏樱点点头,脚步向着外面,却又不由自主,留神去听厅里的动静。
裴羁在说话,不高不低的语声:“我原是有些私事要办,圣人得知我要向西,便叮嘱我向张节度致意,圣人还道千秋节时备了美酒,期盼与张节度一道把酒赏菊,共度佳节。”
“好说,好说,”张伏伽在笑,“裴相什么时候到的沙州?可有住处?”
“前天到的,有些私事要办,住在客栈。”裴羁道。
“裴相既然来了,怎么能住客栈?”张法成的声音,“来人,去把裴相的行李和随从都带过来!”
几个侍从飞快地跑出来,苏樱心中一凛,停住步子。
第85章
张用踏着夜色, 冲进石牌楼集市。
老远将马匹拴在集市外,在漆黑夜色摸进客栈,撬窗翻进宋捷飞房中:“宋员外, 相公命我立刻带你离开!”
宋捷飞从梦中惊醒, 还没反应过来便已被他拖下床, 一路摸着向客栈后门飞跑, 宋捷飞知道这时候不能声张, 又忍不住要问:“出了什么事?”
“相公在节度使府, 只怕一会半会儿脱不了身,后续探查相公命员外主持, 我们这些人都由员外调遣。”张用飞快地说道。
“啊?”宋捷飞一脚踩空, 张口结舌, “这, 这,我怎么能行啊?”
“到这时候,不行也得行了。”张用一把拽起, 半拖半扶带出客栈外。
耳边响起节度使府门外裴羁的叮嘱:一旦进府,我恐怕不会容易脱身, 你立刻回去带宋捷飞离开, 后续之事由他主持,你们都听他调遣, 辅助他尽快查清账目之事。
裴羁显然早已料到一旦进入节度使府就会被扣押, 但他还是去了, 他没有说是为什么, 但张用猜测, 必然与那个画师叶苏有关。那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让康白如此紧张, 又让裴羁不顾生死,一定要闯进去救护呢?
张用百思不得其解,拖起宋捷飞送到马背上,催马刚刚走出几步,另一边一大队人马举着火把冲到了客栈前门:“开门,节度使府的,奉节度使之命来请裴相的同伴!”
请么?只怕是抓,好在人手大多已经派出去办事,留下的几个方才他也通知到了。“走!”张用加上一鞭,护着宋捷飞一径往夜色深处去了。
粟特会馆。
馆中的护卫层层把守住各处出入口,康白安顿完苏樱,匆匆离开:“我再去趟节度使府,带叶儿和阿周出来。”
苏樱送到门外,目送他的背影穿过庭院,隐入夜色,抬眼四望,处处是陌生的面孔,陌生的环境,让人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这两年的安稳日子,只怕从此是到头了。
她曾想过会不会有这么一天,但从前想到的,多半是被裴羁发现、逼迫,却是万万不曾料到裴羁找到了她,却肯替她圆谎,助她逃脱。
心情复杂到了极点,于震惊迷茫之中,生出怅惘。他眼下是被张法成扣住了吧,张法成嘴上说着挽留他在府中款待,却立刻派出那么多人手去客栈抓他的随从,显然用心不善,她不清楚张法成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她想不通的是,以裴羁的城府手段,怎么会贸贸然在深夜之中闯进节度使府,又不曾有半点防备,就这么被张法成扣下了呢?
“娘子,夜深了,回房歇着吧。”侍婢上前来请。
苏樱点点头,走回房中。折腾半夜,该当抓紧时间睡上一会儿,养好精神,才能应付接下来的变故。合衣躺下,万籁俱寂,脑中却纷纷乱乱,片刻也不能安宁。
一刻、两刻,半个时辰后,依旧没有丝毫睡意。康白还没回来,叶儿和阿周不知情形如何,苏樱睁开眼望着架上沙漏,不知第几次回想起节度使府中的情形:裴羁右手按着左胸,语声低沉,听说过,长安无人不知。
无声无息,沙漏一点点落下,下方的琉璃瓶中渐渐堆出层叠的山峦,苏樱沉默地看着。她全都留意到了,今夜裴羁有五六次,默默伸手,按着心脏。是他新添的习惯?是那里藏着要紧的东西?还是她当初留在那里的伤,还不曾痊愈么。
节度使府。
啪!阿摩夫人重重一个耳光甩过去,张法成跪在地上,被打得脑袋都歪在了一边,她手腕上戴着几个镯子,手指上又是一排戒指,金属和宝石的棱角在他脸上划出长长的血痕,张法成捂着脸,一霎时暴怒,当着张伏伽的面又只能忍下去:“伯父,娘,是我错了。”
“弟妹快别打了,”张伏伽急忙拦住,用身体护着他,“孩子们有什么不是好好教导就行,莫要打他。”
“大哥有所不知,他是看上了那个画师叶苏,所以深更半夜把人弄了来,我知道了正要让他送回去,结果康白就追过来了。”阿摩夫人叹着气,眼中含泪,“这个不肖的东西,喜欢人家小娘子又不知道该怎么办,竟然深更半夜上门去请了来,这事要是传出去,岂不是坏了大哥的名声?”
张伏伽原本也觉得今天的事情来得蹊跷,经她这么一说,心里明白了大半。张法成是看上那个叶苏了,只是没想到人家有未婚夫,还是在西域颇有分量的康白。连忙劝慰道:“既然是误会,说开了也就无事了,康白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不会纠缠,只不过法成啊,你以后行事可得谨慎些,再不要这么莽撞了。”
“是。”张法成低着头,“伯父,我觉得裴羁来得奇怪,只怕是要对你不利,得留住他在府里,免得他背地里弄鬼。”
张法成长叹一声:“我问心无愧,随他去吧。”
刚刚收复河西时,人人心热,都盼着归附朝廷,他派出五六批人马前往长安上表,奏明归附之意,那时西域一路上还有数个异邦阻隔,又有吐蕃时时出动厮杀,这些人里只有一队在一年多后到达长安,向先帝奏明了他收复河西,期盼归附之意,先帝下诏封他为归义军节度使,又调遣陇右军助他退敌,起初那几年河西与朝廷,可说是好得蜜里调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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