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延禧宫,仁喜便对乌拉那拉氏有一肚子不满,唾了一嘴骂道:“这祸害留着,迟早还要折腾。要我说,咱们阿哥才该是长子呢……”
季明德一巴掌拍上仁喜的后脑勺,低声训道:“你个兔崽子,胡说什么呢!娘娘当初给咱们赐名仁、德,特意嘱咐过要‘行正、目正、心正’。你这歪脑筋趁早连根拔了,想都别想,免得给娘娘和阿哥惹了是非!”
骂完徒弟,季明德翻个身睡了。仁喜捂着脑袋吸了吸鼻子,也蹑手蹑脚赶紧躺下。
七月,天亮的更早了。
景仁宫上下早早洒扫妥当,等赫舍里和胤礽醒来用过早膳,慈宁宫太皇太后派人来了。
苏麻喇姑已经年逾半百,是陪了老祖宗大半辈子的人,亲自走这一趟,倒闹得赫舍里心中有些不安。她起身迎上前,笑道:“嬷嬷怎么亲自过来了。夏槐,快赐座。”
“娘娘不必担忧,奴婢入了夏不爱动弹,今儿个是被老祖宗赶出来走动走动的。”苏麻喇姑端坐在绣凳上,又道,“今日是佟格格进宫,老祖宗念着多年不见,将人叫去坐坐,没成想,一聊起来却误了来景仁宫的时辰。”
这便是在替佟佳氏开脱了。
赫舍里笑道:“佟佳妹妹是皇上的表妹,自然与本宫是一家人,一家人不必讲这些个虚礼,哪儿就值当嬷嬷亲跑一趟。”
苏麻喇姑便笑着点点头:“老祖宗说的没错,皇后娘娘果然最是通情达意。今日来还有一桩事,想要问问娘娘的意思。”
“嬷嬷请讲。”
“延禧宫那拉氏缠绵病榻,无暇看顾大阿哥,娘娘您又分身乏术,老祖宗的意思是,将大阿哥先养在佟格格宫里,好好教导几年。”
第7章 偏心
太皇太后的意思,也便是皇上的意思了。
按这皇家祖孙俩的行事风格,必然是早就商议过大阿哥的抚养人,等定的差不多了,才走个过场来询问她一声。
赫舍里淡然一笑:“嬷嬷来之前,佟格格可答应此事了?”
苏麻喇姑避重就轻,答道:“娘娘说笑了,大阿哥是皇长子,妃嫔抚育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哦,懂了,也没跟佟佳氏知会。
赫舍里心中好笑,看着茶碗上青花加彩的花鸟纹,忽然觉得这深宫里的女人就好比瓷器上的青花纹,瞧着花繁叶茂、富贵绵长的。
实则都是困于方寸罢了。
好在,前世的大佟佳氏倒确是个难得的好品性。她曾抚养过的四阿哥、五阿哥和八阿哥,无一不对其怀念的,可见未曾薄待过皇子们。
大阿哥若交过去,比跟着那拉氏走偏了路好。
赫舍里心思一定,笑容里便没有半分勉强的样子:“佟格格若能抚育大阿哥,那可真真儿是解了燃眉之急呢。嬷嬷都不知道,后宫的妹妹们为着大阿哥费了不少心思,实在叫本宫头疼得紧。”
苏麻喇姑幽居深宫数十年,见过许多花儿一般的女子日渐凋零,而皇后娘娘却相反,眼神变得越发清亮,透着无法熄灭的神采。
她忍不住望向盘腿坐在额娘身边的胤礽,母子俩正互相倚靠着。
这约莫就是皇后的光吧。
苏麻喇姑起身一福,道:“人都说为母则刚,娘娘有了二阿哥后,变化着实喜人,奴婢这便回慈宁宫去禀告,老祖宗那儿也就放心了。”
等逢春将人好生送出去后,正殿里头便又开起了小会。
先沉不住气的还是夏槐:“主子,佟佳氏若真抚养大阿哥,明年大封岂不是还要爬得更高……”
赫舍里弯唇:“左右万岁已经定下一位贵妃,难道还怕再多一个吗?随他们去吧,只是大阿哥那样念着生母,佟佳氏若应了,可就接下个烫手山芋。太皇太后这一手,是用着佟家,又防着佟家呢。”
夏槐听得咋舌,不由感叹:“不愧是一手养大万岁爷的老祖宗。”
胤礽这会子四仰八叉倒在炕桌边,抓一把炒香的南瓜子,听她们聊天听得津津有味。小家伙对慈宁宫了解不深,只知道乌库玛嬷可好了,是个会讲有趣故事的小老太太。至于佟格格,那是谁?
他一骨碌爬起来,扯着赫舍里的袖子急忙问:“额凉,大哥是要有新额凉了吗?”
赫舍里默了默,将另一只手上的护甲也摘了,揉着胤礽的脑袋温柔解释:“别担心,只是大阿哥的额娘生病了,没法子照看他,你汗阿玛和乌库玛嬷就多给他寻个额娘。两个额娘一起疼爱他,不好吗?”
胤礽惊恐地将脑袋摇成了拨浪鼓,兜头钻进赫舍里怀中。
“不好!保成只要自己的额凉。”
赫舍里听这话鼻子发酸,连忙侧过头平复一下,将眼泪收回去,这才郑重地捧着胤礽的小脸,温和与他对视:“你瞧,额娘好好在这呢,保成不怕。”
小家伙心思简单,听着承诺安心下来,又钻进赫舍里怀中蹭了蹭脑袋,就准备继续嗑瓜子。
夏槐“吭哧”一声逗笑了:“咱们阿哥情绪来得快,去得更快,真是个孩子呢。”
胤礽最不喜欢被人叫小孩子了,扁着嘴向夏槐发出抗议,声音反倒把后头正睡觉的小甜瓜惊醒了。狗崽子近来长大了不少,一溜烟跑进来,前腿就能搭在炕边,使劲用嘴筒子去顶胤礽的小身板。
“汪汪,嗷呜呜——”
这是以为他受欺负了。
胤礽再顾不上跟夏槐叫板,叉着腰指挥狗:“甜瓜,坐下!”
小甜瓜才不听指令呢,摇着尾巴,后退两步奋力一跃,挂在了炕沿上,两条后腿还在空中扑棱棱乱蹬。
殿内顿时笑得东倒西歪。
逢春是里头唯一心善的,还记得将狗给抱下来。小甜瓜丢了面子,一落地就装出很忙的样子,“嗷呜呜”叫唤着跑出去了。
殿外,康熙负手立在廊下东窗边,面上也不自觉挂着笑,见半大的狗崽子发现了自个儿,竖起食指示意它噤声,似乎不忍打扰这一刻的温馨欢快。
小甜瓜疑惑地摇了摇尾巴,跑去前院扑蝴蝶玩了。
康熙隔着窗再看一眼殿内,满身的孤寂感都被冲了个烟消云散,这才转身下了月台,带着一行人离去。
梁九功蹑手蹑脚坠在后头,等出了景仁门,才问:“万岁,您怎么不进去啊?”
好心情的年轻帝王翻了他一眼,又踹他屁股一脚:“朕怎么就留了你这么个蠢材。”大阿哥的事儿本就瞒着皇后,这时候进去了,岂不是惹得她不畅快。
梁九功捂着屁股,倒是一心为主:“哎呦,万岁别硌着脚。”
康熙似乎就喜欢这狗腿劲儿,点了点他吩咐道:“少贫,去跑一趟慈宁宫,告诉苏麻喇姑朕明日带着保成过去,陪玛嬷用晚膳。”
*
次日午后,康熙早早批阅过紧要的折子,等梁九功将睡得迷迷糊糊的胤礽接来,便一道去了慈宁宫。
太皇太后今年六十有四,精神很好,一头乌发里没见着几根白的。她还是习惯梳着老满人的盘发包头,未饰簪钗,手上攥一串蜜蜡一百零八子数珠。
瞧见胤礽,老祖宗乐得放下串珠,张开双手道:“这小馋嘴的又来了,苏茉儿,快给阿哥上奶茶。”
苏麻喇姑笑着应一声:“茶房按着阿哥的口味改了配料,如今连老祖宗都爱喝呢。”
康熙走在最后进来,就瞧见胤礽已经钻进老祖宗怀里,享受剥好的核桃仁了。
帝王忍不住酸溜溜道:“保成一来,玛嬷眼里都没有孙儿了。”
太皇太后被逗笑了,塞两个没剥开的核桃给康熙:“多大的人了,还成日跟自个儿儿子争风吃醋。”
胤礽也跟着点头,鹦鹉学舌道:“就是,阿玛羞羞!”
康熙挑眉,抬手敲了敲这小兔崽子的脑壳,胤礽连忙委屈抱头,看向老祖宗。于是,堂堂帝王又挨了他玛嬷一敲。
等苏麻喇姑端了奶茶进来,胤礽便一溜烟滑下炕,爬上黄花梨圈椅,专心倚在桌边喝起来。
太皇太后眼神追着小家伙,重新拾起炕桌上的串珠,轻声问:“你今日特意带保成来,又想趁着老婆子心软,办成什么事啊?”
康熙笑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玛嬷。”
这话惹得老祖宗哼笑一声,抬眼示意:“说吧。”
“玛嬷当知道,保成是朕最看重的嫡子,亦是朕心中唯一的储君人选。”康熙不畏太皇太后突然锐利的鹰眼,坦然道,“大阿哥有了佟佳氏这般有助益的额娘,背后又站着明珠,前朝定然会有倒戈的墙头草。若日后储君势弱,恐怕难以平衡,朕必须给保成远高于其他皇子的地位。”
太皇太后捻动手里的数珠,似乎被后头几句话说动了,平静问:“皇帝要如何给?”
康熙答:“哈哈珠子和伴读要尽早选,不选最好,只选合适的。还有侍卫,也得早些留意起来。”
“今年殿试,明珠的儿子纳兰成德考中了二甲第七名。朕特意瞧过他的文章诗词,倒与他阿玛完全不同,是个……有情之人。朕打算叫他先在御前当差,等保成入尚书房读书,有了自己的住处,就给调过去。”
太皇太后也听说过纳兰家的小子,文武双全,是个可用之人。更重要的是,将他给了胤礽,正好限制住大阿哥身后的明珠。
到时,不知明珠该有多憋屈。
老祖宗忍不住一笑,又打量着皇帝:“你是还想给保成建一座新宫?”
若非如此,纳兰成德如何跟随,侍卫可没法随意出入阿哥们住的乾东五所。
康熙点头,这回露出些为难之色:“朕琢磨着在前明奉慈殿的基址上,修一座毓庆宫。只是怕是要缓个一二年,香山静宜园的事儿才被搁置下去。”
奉慈殿旧址在内廷东路,边上就是祭祀祖先的家庙——奉先殿。
太皇太后点头默许,又宽慰他:“如今三藩平定有望,最难的日子就快熬到头了。”
能为胤礽争取来几个倚仗,康熙心情大好,便欢喜地盘着腿应和道:“是啊,就要熬出头了。”
祖孙俩又聊几句,便到了用晚膳的时辰。
因着太皇太后出身科尔沁的缘故,慈宁宫常用牛羊肉的铜锅子,今日见胤礽来,特意烤上肉串,减轻了香辛料,怕将孩子熏着。
谁知小家伙却嫌弃道:“烤肉要多放孜然多放辣,才会好吃呢。”
辣椒这东西广泛种植于西南、西北,满人不常用,宫里头就更不用说了。景仁宫的辣椒粉还是差人专程运送的。
胤礽歪着头想了想,道:“明日,保成给乌库玛嬷来送一大盆辣椒!”
太皇太后在小事上惯来宠着重孙,闻言乐道:“你这馋嘴的都说好,那可必须得尝尝。”
*
不同于慈宁宫的欢乐,景仁宫这会儿正肃静。
佟佳氏昨日没来请安,今儿个特意挑了时辰,循着胤礽不在,正装前来拜见赫舍里皇后。赫舍里坐在西稍间的主位上,等逢春奉完茶,便挥手叫人都退出去。
佟佳氏避着孩子来,怕是有要紧话说。
赫舍里果然没猜错,等着殿内清静了,佟佳氏便从袖中掏出一纸书信递过去:“还请娘娘先瞧瞧这个。”
赫舍里展信粗读一遍,脸色微变。里头竟是指认保和殿大学士索额图贪污受贿、卖官鬻爵的罪证。她垂眸捻了捻指尖,再看向佟佳氏时,眼底又恢复了平静安然:“后宫不得干预朝政。索中堂有罪,自该由皇上决断,佟格格这是何意?”
佟佳氏搁下茶碗,笑道:“娘娘误会了,这信正是皇上托臣妾转交的。”
第8章 治黄
赫舍里心头猛然一跳。
皇上已经知道了。
佟佳氏倒是没再藏着掖着,一气儿将前因后果告知:“皇上说,还请娘娘三日内将此事处置妥当,他便权当没看过这信里的东西。须知约束好赫舍里家,也是在保护二阿哥呐。”
赫舍里攥紧了信纸,手心出了一层细密的薄汗。她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皇上一番苦心,本宫记着了。只是,为何要将此物转交给妹妹带来呢?”
“正如娘娘猜的那样。”佟佳氏掩唇笑了,眸子里带着几分精明和无可奈何,“纳兰大人做局,想将佟家扯进来,好在阿玛是个明白人,私下先请示过皇上。皇上叫臣妾出面低头卖个好,怕是为了让大阿哥顺顺当当的抚养在承乾宫。”
赫舍里没想到,佟佳氏竟是个这样直接的性子。
她惊诧之后,避开索额图的事笑道:“是了,皇上和太皇太后为着大阿哥,也算是费了不少心思。妹妹呢,是否要成全这一番心意?”
佟佳氏叹口气,搁下茶碗答:“这便是臣妾今日来的私心了。不怕跟娘娘说句交底的话,臣妾在家中最怕麻烦,尤其不爱管教几个弟妹。虽说他们身边都有伺候的人,可一旦有个头疼脑热的,额娘阿玛免不得要说臣妾几句。血亲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半路母子呢。”
赫舍里随着她的话:“你刚入宫,又未曾生养过,会怕也是人之常情。可曾回禀了皇上和太皇太后?”
“才入宫就被老祖宗叫去,赶鸭子上架交付重任,若此时回绝了,臣妾日后在宫里可还怎么立足。”佟佳氏说笑一般,三言两语表明立场,又肃了眉眼道:“听闻大阿哥眷恋生母,只等乌拉那拉氏‘病’好了,臣妾就将人交还回去。”
在慈宁宫时,太皇太后虽一心要让她养着大阿哥,却只字未提改玉牒的事儿。佟佳氏隐隐猜到,这孩子终究还得回到乌拉那拉氏身边去。
那她何必呢!
费力不讨好的差事,甭来寻她。
赫舍里皇后约莫也清楚里头的猫腻,思忖片刻,提议道:“妹妹何不给万岁爷递个话,也好从中周旋。本宫的立场……此事只怕很难帮你说话。”
佟佳氏摇摇头,一副诸事都难不倒她的样子:“臣妾今日来,只是想跟娘娘表明心迹罢了。还请娘娘相信,无论如何,佟佳氏绝不会站在二阿哥的对立面。”
直到将佟格格送走,赫舍里都还沉浸在方才的交谈之中。
佟家在党争立储之事上谨慎,确实一贯都是中立的态度。只是可惜,出了个贪心不足蛇吞象的隆科多。
夏槐在一旁,忍不住品评道:“这佟格格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连奴婢都差点被说动了。”
赫舍里回神,笑了笑道:“别说是你了,就连本宫都很是喜欢她。佟家的女儿养得好,比预想的还要通透。”
夏槐傻笑着:“只要对娘娘和阿哥好,那奴婢也觉得好!”
逢春还记挂着索额图被人揪住小辫子的事儿,忧心忡忡道:“娘娘,那信……要不要差人送去给索相?”
赫舍里敛了笑容,垂眸重新看向小炕桌上的信纸,半晌才道:“不必,等今晚皇上过来之后,自有分晓。”
胤礽跟去慈宁宫也有些时辰了,今日又是初一,皇上应当会亲自带着阿哥回景仁宫。
*
宫门落锁前,父子俩果然手牵着手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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