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甜瓜一直趴在影壁前守着,闻到胤礽熟悉的气味,连忙起身摇着尾巴“嗷呜呜”叫唤。康熙抬脚进门,就被这狗崽子站起身抱住了腿。
康熙倒也不嫌弃,哼笑一声,腿上挂着狗继续往前走。这可掀起了胤礽的好奇心,学着甜瓜抱住他阿玛另一条腿,也盘住不动弹了。
于是,赫舍里迎面出来,就瞧见万岁爷艰难地在前院挪着步子,几近于原地踏步,直叫她忍俊不禁。
“皇上也是,小的要胡闹您便纵着,也不怕累着。”她上前将两个小东西赶起来,又瞧一眼康熙嘴角上了两天的火疖子,笑道,“臣妾刚泡了花果茶,对清热败火有奇效,皇上可要尝尝?”
康熙最喜欢赫舍里这般家常的样子,闻言握住她的手,丢下两小只往正殿去。“舒舒特意准备的,朕自然要喝。”
胤礽对喝茶没什么兴趣,对阿玛和额娘黏黏糊糊贴在一起就更没兴趣了。他吃多了肉串,便叫季明德寻了两个竹球,跟小甜瓜玩起来。
殿内,帝后二人正享受着难得的悠闲。
康熙将给胤礽添人的事告诉了赫舍里,又道:“你也多留意,若是有瞧着不错的,就告诉朕。”
赫舍里没料到,皇上竟愿意将纳兰明珠的儿子给胤礽,想想又觉得确实是个好法子,只对纳兰家损了些。
她佯嗔一眼康熙:“人家好好的二甲第七名,纳兰大人定是要好好培养奔个前程的。皇上可倒好,拐来当侍卫了。”
康熙哈哈大笑:“容若品性良善,可不像明珠那个老狐狸,不适合在名利场上熏染太久。再者说,他跟着保成,日后未必就没有大前程。”
康熙这话可算是明示了,赫舍里却拉开小炕桌的抽屉,将那信件取出递过去。
“皇上看重保成,可不要宠溺太过才好。叔父若真如信中所言私下买卖官位,皇上便无须顾及臣妾,给个严惩,再叫他将吃进去的银钱都归还国库。赫舍里家需要约束,叫他们倚仗不上臣妾,便是最好的约束。”
“还请皇上防微杜渐,免得日后再惹出大麻烦。”
那才真是害了保成啊。
康熙与赫舍里对视,从那双眼里看出一腔诚意真心,胸中微热,良久和声道:“好,朕听舒舒的。”
*
夏末时分,南方忽然连降大雨。
黄淮河涨水倒灌洪泽湖,各地决口多达三十四处,沿岸百姓几乎无可避免的都遭了水灾。
乾清宫内,康熙特意召了纳兰明珠来问话。
明珠已过不惑之年,如今正出任吏部尚书,心里琢磨着皇上怕是对治河多有不满,打算换个人去管。
果不其然,康熙开口便道:“朕派人查过,此次决口虽有夏汛的缘故,但河道总督王光裕一心贪墨,对运道之事全然不通,才致使河道梗阻而坏。明珠,此事你可有耳闻啊?”
纳兰明珠不紧不慢跪地叩首:“皇上明鉴,奴才调任吏部不过一年,那王光裕却在河督位子上已连任五年之久,此事奴才确实不知。只不过,奴才先前就听闻,这官位是王大人花了大价钱买来的……”
这几年,能这般卖官的还能有谁。
康熙颔首,示意明珠坐下说话:“朕知道了。索额图已经因病解任保和殿大学士,也捐出半副身家一并充入国库,用以治河。此事便点到为止,不可再提。”
明珠最擅长揣摩帝心,连忙点头应是。
索额图竟真的被处置了。虽然只是暗着罚了一通,也实在叫明珠纳闷。他原想着用这一手,叫中宫至于两难的境地,若佟家不慎掺了浑水便再好不过。
谁知道,赫舍里这一步以退为进,反叫他被动了。
当务之急,是帮着皇上分忧,选出新任河道总督。
明珠敛回心思,思忖半晌,推荐了几个自己人。
康熙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似笑非笑地看过去,冷声道:“朕瞧着你这个吏部尚书是越发懈怠了。天下之大,竟连个治河的贤才都寻不出,拿些阿猫阿狗的来充数糊弄朕。”
明珠连忙站起身跪地,还想说什么,康熙挥挥手,颇有些厌烦的将人撵出去了。
帝王忧虑的是水患当前,百姓无以为家;
而权臣眼中却只余党争。
*
前朝破事一堆,理都理不干净。康熙心乏了,便愿意躲到景仁宫里头,听着胤礽和小甜瓜嬉笑打闹,给紧绷的神经放松放松。
殿内又熏了凝神静心的香,气味很淡。
赫舍里卸了护甲,给康熙揉着太阳穴:“皇上为黄河水患忧心,也不能不用膳啊。这事儿您该学学保成,便是跌个大跟头,他都得先将吃食塞进嘴里。”
康熙忍不住笑了两声,才叹气提起寻不到可用的治河之人。
这倒是叫赫舍里想起一个人。
前世,直到康熙十六年,皇上才会启用安徽巡抚靳辅出任河道总督。这是个治黄的贤才,他手下又有一位叫做陈潢的幕僚,更是老天赏饭的鬼才。
有这二人在,治黄事半功倍。
赫舍里便笑起来:“臣妾还当什么事儿呢,皇上是关心则乱,忘了眼皮子底下曾经有个人了。”
康熙一时间想不起来,忙追问一声。
赫舍里便道:“不知皇上可还记得靳辅。他在先皇内阁出任时,曾多次提起治河心得,只因想法与主流完全相悖,总是被臭骂一顿。皇上从前与臣妾提起此事,还笑他勇气可嘉、别出心裁呢,怎么这会子倒忘了。”
康熙总算是想起这号人物。他大掌一拍赞道:“是了,靳辅出任安徽巡抚之后,宿州故道便少有决堤之事发生。”
要知道,从河南商丘至江苏宿迁一段,向来是倒灌决堤的重灾区。
靳辅夹在中间,还能护佑一方平安,绝非易事。
康熙有了方向,便低声思索起来:“靳辅在任上,也该……满五年了吧。”
这事儿赫舍里不清楚,便笑着未应声。
“那确实该挪挪窝了。”康熙只觉治河有望,心头轻了不少,“顾太监,传朕旨意,河道总督王光裕贪墨银饷、无有作为,革去顶戴听候发落。擢安徽巡抚靳辅出任河道总督,即刻上任。”
顾问行应一声,便退出殿内去办差。
康熙这回真正放松下来,牵过赫舍里的手,笑道:“眼瞅着就要入九月了,南海子秋风飒爽,麋鹿成群,朕打算带着保成和保清去打猎,舒舒可愿一同前往?”
赫舍里没来得及开口,胤礽便隔着窗户,趴在上头兴奋喊道:“愿意!愿意!保成愿意!”
第9章 初梦
康熙被嚷的耳朵疼。
他就坐在南窗边,瞧见支摘窗下的嫡子是这么个奇怪姿势,忍不住笑骂:“你愿意个什么劲儿,朕问的是你额娘!”
胤礽不搭理他,踮着脚用力撑在青砖槛墙边,勉强露出个小脑袋:“额凉,去吧去吧,保成想看小鹿。”
“还想骑马拉弓!”
小小的身板雄心壮志,赫舍里到底缠不过,索性顺了这父子俩的意。
“好了,答应你就快下来吧。别一会儿手上脱了力摔着,再牵连满宫的奴才们受罪。”
赫舍里是懂得怎么跟儿子有效沟通的,这话一说完,胤礽便立马稳稳落在地上,一边往殿内跑,一边嚷嚷着:“保成乖乖下来了,额凉,别罚他们。”
赫舍里便又淡淡提醒:“别跑太快。”
于是,撒丫子狂奔的团子,立马变成了小碎步缓行。
夏槐几个殿内侍候的都忍不住掩唇笑起来。
康熙乐道:“朕竟不知,保成也有如此乖巧的时候,还是你有办法啊。也罢,善待宫人,亦是好事一桩,得奴才们惦记的主子总是福泽深厚些。”
赫舍里听出皇上话里的深意,只笑着没开腔。
小孩子秉性纯良而已,哪儿就那般复杂。
到用晚膳的时辰,小厨房特意备了阿哥爱用的菌子煲仔饭,一大盅咕嘟着冒热气儿的火腿老鸭汤,再配上秋日的鲜蟹、桂花糖藕并四五碟子当季蔬菜,也就齐活了。
因康熙奉行过午不食,赫舍里便特意嘱咐不必铺张浪费,免得惹皇上不喜。谁知菜摆上桌后,康熙却忽然有胃口了。
他也不要小厨房再添什么,和妻儿一道,将满桌秋日美味扫了个七八分。
胤礽吃饱喝足,拍拍圆滚滚的小肚子问:“阿玛,明日就能去南海子吗?”
康熙才喝完汤,接过梁九功递来的帕子擦了嘴笑道:“明日还不行。再等两日。”
他又转头对赫舍里解释:“朕叫了淑慧长公主回京,玛嬷想她了,届时,顺道在南海子试一试博尔济吉特氏如今的实力。”
淑慧长公主是太皇太后最偏疼的女儿,嫁去巴林部三十余年,还能多番进京探望,也算是独一份的荣宠。
这次进京,怕也是因为慧妃早逝,宫中蒙古妃嫔过少,想让博尔济吉特氏再送人入宫。
赫舍里倒是完全不慌。
当今皇上是位掌控欲极强的主儿,能容得下精明的玛嬷,却容不下宫里再出一个博尔济吉特氏的高位嫔妃。
她温和笑着回应:“长公主难得回京,皇上可得叫人在南苑好好打点一番了。”
*
季秋的连阴雨之后,难得碰上个日头晴好、微风不燥的天气。
康熙换了身符猎用的行袍,带着妻儿和几个重臣直奔南海子去。銮驾出城,前后都有卤簿仪仗,竹管笛笙、旗扇伞盖俱全,而贴身护卫的四十余人,则都是身穿行职褂子(黄马褂)的御前侍卫。
纳兰容若也是其中之一。
胤礽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出宫呢,时不时就要好奇的将头探出去,过一会儿被康熙发现了,又按着头将他揪回来。
小家伙这么进进出出的,还跟纳兰容若聊上了。
主要是一众侍卫里头,这位的好皮相实在显眼。胤礽便诚心夸他:“呀,你长得真好看!”
纳兰容若哭笑不得,只好回:“谢二阿哥夸赞。”
胤礽又摇着小脑袋问:“你会武吗?会骑马吗?拉弓射箭呢?能不能在汗阿玛打我的时候保护我呀?”
纳兰容若听得一个头两个大,正愁怎么回话呢,就瞧见阿哥的脑袋“嗖”一下被拽进銮驾里头,紧跟着传来皇上带着笑意的恐吓:“再如此贪玩,妨碍容若当差,朕就叫梁九功扛着你回宫去。”
随驾的梁九功:“……”
这话真有奇效,胤礽生怕被梁公公扛回去,连忙坐的端端正正,脊背也挺得笔直。就这么安宁到了南苑,小家伙脖子都要酸了。
康熙忍不住笑话他:“朕可没叫你一动不动的坐着,待会儿下车,不许跟你额娘告状。”
淑慧长公主已经先一步抵达南苑,在正门前恭候圣驾了。康熙免了她的礼,将两个孩子一并交到赫舍里手上,又特意点了纳兰容若跟着胤礽,便忙着去检阅巴林部的战斗力了。
胤礽一心惦记着康熙提过的麋鹿,缠着要过去玩儿。
赫舍里先没应他,侧过身看向胤禔,浅笑问:“大阿哥呢?是想去靶场上看他们赛马射箭,还是与我们一道去麋鹿苑瞧瞧?”
胤禔被送到佟佳氏的承乾宫后,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藏着许多心眼。他悄悄打量着赫舍里,直觉皇后娘娘并不喜欢与他在一处。便躬身道:“儿臣去靶场,恭送皇额娘。”
赫舍里扬了扬眉,诧异于这孩子的敏锐,便警醒自己要再收敛着憎恶才是。
她转头吩咐逢春:“你留下吧,仔细照看着大阿哥。”
逢春点头应一声。
将胤禔安顿妥当之后,母子俩便去了麋鹿苑。
这一带水草丰茂,泥沼遍生,最是适合鹿群居住。皇家初时只在此豢养了千余头麋鹿,后来才添了些旁的鹿科。如今,数量最多的是麋鹿,其次是梅花鹿和豚鹿,除此之外,还有不少狍子。
赫舍里没带胤礽往草肥的鹿群处去,那里临水,瞧着就危险。便只在围栏边上,叫小家伙拿着宫人特制的鹿饼,逗一些没长大的小鹿玩。
胤礽被季明德抱着,喂食喂的不亦乐乎。
赫舍里笑着在一旁瞧了半晌,见季明德看得紧,左右又有嬷嬷跟着,这才让夏槐扶着去树下纳凉。她身子到底弱,才出来小半日就乏了。
夏槐打着扇:“秋日燥得很,易口干,主子喝杯茶吧。”
赫舍里点头,刚端起茶碗,便听到了胤礽撕心裂肺的哭腔。
季明德显然是慌了神,抱着胤礽从围栏边匆忙跑过来,将人好好放在赫舍里跟前。
胤礽已然哭成了泪人儿,像是被吓得不轻,径直扑进赫舍里怀中。赫舍里连忙搂着他顺顺毛,肃声问:“发生何事?”
季明德跪地道:“娘娘,都是奴才的错。原本阿哥跟那几只梅花小鹿玩得好好的,谁知忽然从边上窜出来一头麋鹿,长得膘肥体壮,鹿角伸出来怕是吓着阿哥爷了。”
见季明德揽罪,泪眼朦胧的胤礽才抽抽噎噎分辩:“不、不怪……明德公公,是小鹿,小鹿流了好多血……”
这话听着吓人,赫舍里蹙眉看向季明德,季明德一脸惊诧地摇了摇头。
那鹿活蹦乱跳的,没见流血啊?
赫舍里满心疑惑,想到自己能重活一世,有些怀疑鬼神之说。她试探着温声问了几句,胤礽却不愿意再开口,闷在她怀中流眼泪,脸蛋儿哭得通红通红的。
这可吓着赫舍里了。
保成打小就不爱哭,满周岁之后更是没怎么掉过金豆子。今日哭的这般伤心,叫她这个当额娘的心疼不已,也难免焦躁起来。
她只怕胤礽是病了,赶忙抱着人回营帐,再派季明德去请随行的太医。这回还多亏康熙细心,特意带了个擅长小方脉的御医出来。老爷子上了年纪,被季明德一路扯着赶来,险些没喘上气儿。
等为胤礽诊过脉,祁太医忙回禀道:“皇后娘娘,二阿哥这是受了惊吓,久哭之后风邪侵体,这才引起了发热。微臣这就为阿哥开一剂退热驱邪的药方,还请娘娘派人尽快煎了,一日两次给阿哥服下。”
“切记,退热之后的头一夜兴许会再烧起来,冰敷用药,不可马虎。”
……
一片黑暗中。
胤礽觉得身体好沉,像是四肢被绑上了大石块,拖着他一路往下坠落。
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汗阿玛,梁公公,乌库玛嬷,还有几个认不得的男子,跪在地上恭敬喊他的阿玛为“皇父”。
胤礽使劲想要睁开眼睛瞧个仔细,却困得连眼皮都使不上力。
幽暗的深海中,他还在向无边下坠。
许多模糊的光影从他身边一闪而过,他认不清,辨不明,只觉得脑袋里头宛如进了一眼井水,一篓死鱼,呆愣到了无生气。
直到海底忽然传来一声哀婉的鲸鸣。
音波在深蓝的海水中荡开,破开胤礽眼前的雾气,一只雄壮的麋鹿顶着树杈巨角,昂首阔步向他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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