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佳氏温婉笑着:“臣妾实在舍不得塔娜,但身子一日日重了,也怕照看不好叫这孩子受了委屈。如此也好。”
“不过……以郭络罗贵人的位份,养着公主在膝下怕是不够格。皇上可想好了给她什么位份?”
康熙有些意外地看着她,对视半晌,才失笑道:“你倒是真的疼塔娜。”
佟佳氏垂眸笑了:“那是臣妾从一臂之长,一点点抚养长大的孩子,虽非亲生却胜过亲生,如何能不盼着她好呢。还请皇上为着四公主考量,给郭络罗贵人一份尊荣。”
康熙沉吟片刻,低声自语了一句:“的确胜过亲生。”
又道:“朕会择日封郭络罗贵人为嫔,塔娜便随她迁去翊坤宫后殿正殿居住,暂且抚养着。只是,这孩子依旧会记在你名下。”
佟佳氏倒是没想到皇上是这样的打算。
她转念一想:她是贵妃,又有佟府这样的母家,若塔娜日后逃不脱抚蒙的命,她这个养母便能成为公主最大的倚仗。
佟佳氏笑笑,默认了康熙这一番好意安排。
……
郭络罗贵人双喜临门,自是欢欣。
她虽然未行过册封礼,诏书却已经下来了。皇上竟然给了个嫔位下来,封号为“谨”。这是个比“僖”更为严肃苛刻的字眼,满含明晃晃的警告意味。
谨嫔却并不在意,只要能将塔娜接在身边照管,什么都值了。
不过,对于塔娜的玉牒依旧记在怡贵妃名下之事,谨嫔心中总有一丝丝别扭。她只能告诉自己,从前贵妃对她、对塔娜都是真诚以待,从不拦着她探望孩子。如今她已经将孩子要回来,到此为止了。
四公主却被这连番的变故弄得很是不爽。
她没跟谨嫔透露半分,怕伤了亲额娘的心,也怕叫两位额娘越发对立,她自个儿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于是,塔娜变得越发喜欢外出,成日里都跟着她二姐姐肆意跑马。
伊哈娜如今已经是十六岁的大姑娘了。今年秋日才跟漠南蒙古巴林部的乌尔衮定了亲,荣妃和康熙舍不得这个掌上明珠,便要多留她几年,等乌尔衮袭了郡王爵位,再将伊哈娜嫁过去。
伊哈娜轻易就察觉到妹妹的不对劲,在疾驰的马背上侧身笑问:“在翊坤宫待着不好玩?”
塔娜摇摇头:“倒也不是,就是许久没见过佟额娘了,有些想她。可额娘又总是防着佟额娘,跟我闹别扭……唉。”
十岁的小姑娘琢磨得头大。
“这有什么难的。”伊哈娜笑嘻嘻地压低声音,“你二哥一向最会夹在中间做人了,等过些日子谨嫔娘娘放松下来,咱们就叫上保成一道去承乾宫瞧瞧怡娘娘,如何?”
塔娜也被这话逗笑了:“二哥真的好惨,哈哈哈哈——”
“谁叫他有本事呢,当了太子好好熬着吧。”
姐妹俩拿着胤礽开涮几句,便将此事定下来。只是,谁也没想到,谨嫔的心结迟迟不曾化去,探望怡贵妃的事竟一拖拖到了年后。
*
康熙二十八年,正月还未过去,帝王便要启程第二次南巡。
这回,后宫除过赫舍里皇后谁也没能跟着。
康熙又特意点了广储司郎中曹寅随行。曹寅是他幼时的伴读,后来又充任侍卫,几经辗转到了内务府广储司。此番随行巡视江南,是有意将人派去苏州织造任职提督。
御驾内,康熙正与赫舍里手谈。
“宫中御用礼服、四时衣服,乃至阿哥公主朝服等,均是依照礼部定式,移交江宁、苏州、杭州三织造恭进。”康熙落定黑子,继续道,“苏州织造的缂丝、刺绣工艺最精,兼有‘绣市’之称,派个朕信得过的人过去打理,内库才能丰盈些。”
赫舍里笑着将两颗白子放在棋盘右下角:“皇上筹谋深远,掌控满盘,臣妾不能敌。”
康熙便笑起来:“舒舒自小受索相亲自教导棋道,定然是有意让子,哄朕欢心的。”
赫舍里但笑不语。
前世,苏州织造发展壮大,到最后有密折奏报各处内情的效用。玄烨派曹寅过去,可见是要开启对江南,乃至各处的监视与掌控了。
她当然不能敌。
若是保成前世将手也曾伸到过江南,甚至意图接管苏州织造……
即便他不清楚苏州织造的真正效用,只是被其他人逼着自救,玄烨也一定会疑心。
赫舍里叹息,打定主意,此行定要多了解三织造一番。
……
帝后南巡一月有余,宫中大小事务都由两位贵妃共同掌控,慈仁宫太后到底不通汉话,康熙走前特意叮嘱,无事便不必去打搅了。
宁贵妃将那些繁杂琐碎的宫务揽过去,派人传话承乾宫。
“咱们娘娘说,如今宫中最紧要的事就是怡贵妃这一胎,那些个费神的事儿就暂且别管了,太医院和接生嬷嬷也都一一备好,还请您安心待产呐。”
佟佳氏大着肚子,靠在软塌上,笑着承了这份情:“你们娘娘做事一向心细严谨,本宫自然信得过,只是难免要叫她操劳了。”
“栀子,去取那对金镶伽南寿字镯来。”
她又笑着对宁贵妃派来的宫人道:“这东西不算稀世珍宝,却是本宫阿玛从五台山道场寻高僧开光请回来的,宁贵妃不弃,拿去给十阿哥戴着玩儿吧。”
宫人忙谢恩接下,又说了几句吉祥话,这才退出去。
佟佳氏抚摸着高高隆起的肚子,叹道:“幸而还有钮祜禄氏帮着坐镇。也不知,皇上能不能赶在本宫生产之前回宫啊……”
越是临近产期,她这心里头越是慌乱,实在没底。
三月下旬,康熙转道回京,却终究没能赶上佟佳氏生子那日。
宫里头谁也没想到,佟佳氏已经坐稳了胎,太医日日请着平安脉,也说脉象一切平稳,怎么偏偏在产房里头就出了岔子。
孩子是脚先出来的。
这已经不是个好兆头。
屏风下,看这一胎的太医面色惨白,跌坐在地上喃喃:“贵妃娘娘这一胎脉象素来平稳啊……”
“郑太医莫要说了,还是快些商议好如何用药吧。无论横产、逆产,都非你我号脉看诊便能算定的,如若保不住……还是优先保住贵妃娘娘才是啊!”
这话叫郑太医醍醐灌顶,一群老大人顶着掉脑袋的风险慌忙思索对策,与接生嬷嬷齐心协力,终于才保住了怡贵妃的性命,并幸运地将腹中胎儿也接生出来。
怡贵妃生下了一位小公主。
可是小公主还没来得及见一见她的阿玛,也未得取名,未曾序齿,便在当夜悄无声息地去了。
春夜依旧寒凉。
承乾宫内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哭声。
……
四公主听说这事儿之后,终于再也坐不住了。
谨嫔想要将人拦住,四公主却翻手将她挥开:“您是我的亲额娘,可佟额娘也是将我养大的人啊。女儿做不到不闻不问,不管不顾。若女儿真是个这般冷情冷性之人,额娘当真就不会觉着心寒吗?”
谨嫔默了默。
事实上,她是以女儿如今的态度为傲的。
可塔娜的玉牒就像横在她心里的一根刺,拔不出去,消解不开,便只能将人看得再牢一些。
她见硬的行不通,便打算来软的。
谨嫔叹息一声,上前安抚道:“额娘哪里是要拦着你。只是想提醒你,你佟额娘才没了一位公主,此刻正是伤心的时候,你这般跑过去,怕是要惹得她更伤心了。”
塔娜有了一瞬的犹疑。
谨嫔再接再厉:“额娘派人去探探口风,若怡贵妃有意见你,额娘绝不拦着。这回总可以了吧?”
塔娜到底只有十岁,也从未对满心满眼只有她的亲额娘设防,便点头应了。
这事儿谨嫔确实交代人去办了,只是办差的是她的心腹丫鬟,主子一个眼色便知深浅,索性就在外头兜了两个圈子,回来一脸愤懑道:“承乾宫闭门不见人,奴婢没能进去,只是怡贵妃的大宫女栀子出来传了话,说——”
“说什么?”谨嫔问。
“说怡贵妃没了自个儿的孩子,这会子……不想看到旁人的孩子。”
谨嫔的脸上登时浮现出尴尬、心疼和小心翼翼,她看着塔娜,低声安慰:“你佟额娘定然不是故意的,她刚没了孩子,正是伤心的时候……”
四公主深深看了一眼谨嫔,福了福身:“女儿知道,不会当真的。额娘若没什么事,女儿就回东配殿去歇晌了。”
谨嫔知道,塔娜哪里有什么歇晌的习惯,不过都是躲着她的借口罢了。
躲便躲吧,只要不去承乾宫,暂且闹小性子也没什么。
她看了看外头阴沉的天,叹气道:“要下雨了。”
也不知皇上哪日能回京。
*
承乾宫的两树海棠今年才要开花,就被这一场暴风雨打得落了一地。
佟佳氏坐在窗下,怔怔看着外头的海棠花瓣出神。
栀子取了件薄披风来,给她系上,心疼道:“窗底下到底凉,娘娘这身子如今可得注意着,莫要再染上风寒了。”
佟佳氏自嘲一笑:“不过一副空壳罢了,身子破败至此,又没了孩子,养得再好又能有什么用呢。”
栀子沉默半晌,忽然开口:“不是还有四公主吗。四公主是娘娘亲手抚育长大的,这时候总该念着娘娘的恩德,回来咱们宫里才是啊。”
佟佳氏嘴边的笑意便凝固住了。
她看着地上的海棠残花,想到了死去的女儿,又想到了自个儿。这花还没开圆就凋零了,可不就像如今的她一般嘛。
以她如今的状态,又能为佟家、为塔娜做些什么呢?什么都做不了。
她只默声等着沉入泥沼罢了。
所以,那孩子不来也是对的。
就好好跟着她亲额娘过好日子,不再惦念她才是正途。
佟佳氏脑中全是悲观郁闷的想法,却一点儿也没表现出来,对栀子笑了笑,道:“好了,别说了。你去帮本宫将那些落海棠收起来吧。都是新花,这般败了可惜,收回来总也算是有用的。”
栀子默默叹了口气,出去院中拾取花瓣。
佟佳氏便隔着窗扇叮嘱:“撑着伞,莫要淋雨着凉了。”
这些海棠花瓣最终被她一个个用纸擦干,挑些好的夹在书页里头当个书签用,余下的便入了熏炉,成为殿内的燃香。
康熙就是这时候回来的。
四月的天,帝后奔波一路赶回京师,已是满身疲惫。但因为听说了她几近丧命之事,康熙还是连夜走了一趟承乾宫。
他来时,佟佳氏就坐在灯下,依旧在看窗外,甚至没发觉康熙已经立在槅扇外好半晌。
康熙面色沉重,低声问:“贵妃这样多久了?”
栀子道:“自从小公主去了以后,一直如此。每日除过用膳,娘娘便一直坐在南窗下,看着那两株海棠树出神。有时候外头天都黑了,也不知在瞧什么。”
康熙挥挥手叫人都退下去,自个儿站在了佟佳氏身后。
他想:太医说表妹郁病缠身,心结难消,没成想竟会严重到这般地步。只单单看侧影,便知道人瘦了,也憔悴了不少。
佟佳氏终于从纷乱的愁思中回神,看到康熙,怔愣许久才和气笑道:“皇上回来了。臣妾竟未察觉,请皇上赎罪。”
康熙按着她,不要她起身行礼,自个儿也坐在一边,道:“朕叫四公主回承乾宫来陪着你,如何?”
佟佳氏浅笑,眼中未见波澜:“孩子已经适应了翊坤宫,就别再挪来挪去,免得叫她不安心。臣妾很好,不用人陪着,皇上也是,您有政事缠身,实在不必为了臣妾这般劳累。”
康熙斟酌着:“那朕叫阿哥公主们来多瞧瞧你?这宫中不止四公主,四阿哥、五阿哥、八阿哥连同两位公主,都是在你宫里养过几日的,叫他们来探望你这个佟额娘,不为过。”
佟佳氏不说话,只用眼神抗拒着再见到孩子们。
她将康熙一番关切与偏袒拒之门外。康熙顾念着她的身子,便也不好再强求。
承乾宫又变得冷冷清清的。
五六月正是天气晴好,适合出行的时候。佟佳氏躲在承乾宫不愿动弹,连到院子里坐一会儿晒晒太阳也不愿。
安嫔却在这时候登门了。
康熙二十年大封后宫,安嫔、敬嫔、端嫔未能得到皇恩眷顾,自此便越发沉寂下去。其中,安嫔的母家铁岭李氏因为再未出现得用的将才,更是被康熙几近冷遇,一年到头也想不起来一回。
是以,安嫔虽是嫔位,已到一宫主位,却还在咸福宫后殿住着,居于宣妃——蒙古的博尔济吉特氏之下。
如她这般的还有端嫔。
只是端嫔性子懒散,主位又是敬嫔,也倒还算融洽。
栀子心中生了几分防备。
处在这时候,安嫔忽然造访承乾宫,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
佟佳氏却笑道:“没事,叫她进来吧。承乾宫如今门前冷落,能有个人愿意上门,陪本宫说说话也是好的。”
栀子只得应一声。
娘娘如今钻了牛角尖,越发拧巴了。分明是她亲口拒绝了皇上和阿哥公主们探望,却又会因为没人探望而伤心。
栀子将这事儿牢牢记住,打算改日就呈禀圣上。
安嫔如今也不复当年。虽然上了浓妆,却有遮掩不住的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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