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汗阿玛对此毫无异议,额娘也绝口不提这茬。
他为人子女的便只好装作不知。
从养心殿出来,隆宗门外的西夹道上已经落了一层薄雪。脚踩在上头发出细微的动静,转瞬就能留下两行印记。
他终于回到了毓庆宫内。
太子嫔正带着三个孩子坐在炕上吃吃喝喝,玩叶子牌。
大清刑律禁赌,唯有每年年根儿到正月十五之间,会放赌斗牌,叫妃嫔宫人们热闹热闹。
李氏一时兴起,叫人取了叶子牌来。说是玩牌,其实主要是弘晳这个哥哥负责让着妹妹,以及他耍赖的额娘。小阿哥才生下七、八个月,只是个爬爬爬的小萌蛋,爬累了就会自个儿滚到一边撅着屁股睡起来。
胤礽站在槅扇边望了一会儿,见某人再度耍赖,忍不住笑道:“乔乔这么玩叶子牌的?”
李瑾乔一怔,继而惊喜起身:“今儿一早,小豆子便报信儿说爷回京了。我寻思着公差在身,怕是要在养心殿耽搁大半日,怎么竟早早就放出来了?”
“宫中封印,江南时疫索性已经平息,汗阿玛便特许年后再回禀。”胤礽摘了雨冠,递给宫人,“来吧,我陪着你玩两把叶子牌。”
弘晳闻言如蒙大赦,连忙窜下炕:“阿玛额娘好好玩儿,儿子回屋读书。”
李瑾乔还想揪着儿子,被胤礽拦住:“弘晳也九岁了,叫他去忙自己的事吧。还是说,乔乔不愿跟我玩牌?”
李瑾乔讪笑。
倒也不是不愿意。就是每回输得太惨,满脸贴满小纸条,她不要面子的吗!
毓庆宫就这般嬉笑打闹,一派祥和地过了个好年。
等到正月出去之后,康熙才将胤礽召去养心殿,细细问过江南此番时疫的一应事务。胤礽自然据实以告,连同底下人改良出的许多小策略一并讲了,并不居功自傲。
康熙靠坐在榻前听着,时不时点点头,静静注视着儿子。
这便是大清的皇太子啊。
他不得不承认,当放下成见之后,保成远比他预想的还要出色。回首过往,他曾经做错了许多错事,再不能一路错下去,走一条完全无法挽救的□□了。
这些念头一瞬间晃过。
帝王终于露出个释然的微笑,道:“你做得很好。汗阿玛老了,身子和精力都不行了,往后的朝务,还得要你逐渐接手才是。”
胤礽静默,甚至怀疑自己方才是听错了。
*
很快,太子爷就知晓了康熙的诚意。
从四十三年的初春开始,一应祭祀农神、祭祖谒陵、王公大宴等露面的差事,全都交到了皇太子头上。除此之外,康熙还提拔了几个江南的官员来京师,竟像是主动为胤礽争取九卿六部的归属效忠。
从前要他处理的一箩筐鸡毛蒜皮小事,这回都被派发下去,叫年轻的贝勒贝子们帮着分担练练手。
而正经涉及到权力、金钱的政务,终于被帝王托付给了储君。
这些转变来的突兀又招摇,叫满朝文武心中都起了疑。毕竟,皇上先前可是处处防着太子爷,对储君能束则束,怎么会忽然之间态度大变。
这中间定然发生了什么。
最先跳脚的,自然是从根本利益上与胤礽有冲突的老满洲们。
然而,叫他们谁也没想到的是,没有了康熙的疑心与束缚,皇太子就仿若卸去了枷锁的头狼苍鹰。他有帝王权谋心术,雷霆手腕;亦能洞悉人心,瓦解同盟。却偏偏斗到老满洲们将要落败时,便收了手。
好像在说:“孤不屑政斗,亦不愿朝廷四分五裂头破血流。孤就站在这里,要你们落败之后俯首称臣,兴国安邦。”
摆平了老满洲的为难之后,胤礽还没来得及向康熙禀报,老皇帝便做了一个决定。
“裕亲王福全,对朕有莫大兄弟恩情。福全走后半载,朕夜里时常梦到他,心中甚为想念,是以想要迁居景阳宫小住,以此悼念亡兄。”
其实,康熙一开始是打算搬去景仁宫的。但赫舍里显然不愿要他,便改去了东北角的景阳宫。
胤礽有些不解。
景阳宫对应艮位,其道光明,是以才会被命名为“景阳”,取景仰光明之意。康熙二十五年大修之后,汗阿玛将景阳宫做了藏书阁,后院正殿便成了内廷的“御书房”。
换言之,这地方读书小憩是没问题的,但要久住,怕是不方便。
他索性直接问出口。
康熙笑道:“无碍,正好有些书要重读,朕就住在后殿。”
这件事只得随了帝王的心意定下来。
胤礽又顺势建议:“汗阿玛,儿子想将十三弟从贝勒府中放出来,叫十四弟也赶回京师过个中秋。他们都尚且年幼,并非故意与阿玛作对。还请阿玛给个机会,重新来过吧。”
康熙坐在暖阳下咳了一阵子,等着喘息渐渐平缓。
他打量着儿子目中的诚挚之色,不像是勉强,这才欣慰道:“你作为兄长愿意宽和以待,这很好。只是有些事还需契机要他们看清,先不急,等朕……”
他又咳起来,胤礽终于忍不住上前,帮着阿玛轻抚后背。
便听康熙又接着道:“等朕走了,你再将兄弟们一个个召回,给予该有的尊荣赏赐,他们也不会再翻出天去。”
“我大清,需要贤明、善用人的君主,也少不得于家为国的皇室子弟出力。”
“保成啊,将他们托付给你,阿玛很放心。”
……
从养心殿出来,胤礽脑子里还晕乎着。
汗阿玛有多少年没有这样跟他说过话了?已经……有些记不清了。
他今年刚过而立之年,处事待人愈发成熟稳妥。可是,乍一听到多年未曾听过的夸赞与信任之言,还是高兴的像个头一次吃到绰科拉的孩子。
他试图掩盖住这份欢欣雀跃,却很快就被李瑾乔看穿了。
“爷,今儿个有什么好事吗?”唇角上扬,简直都要咧到耳朵边上去。
胤礽连忙收敛表情,矜持道:“没什么,只不过得汗阿玛两句夸赞罢了。”
李瑾乔:“……”
要不您还是照照铜镜再嘴硬吧。
毓庆宫这头欢欢喜喜着,康熙搬去了景阳宫,似乎也过得颇为惬意。他果然叫梁九功寻了诸如《群书治要》、《贞观政要》、《长短经》等等书籍来,开始重读。
这些书都是讲治国、用人、安天下的。
康熙读书,不止是翻看阅览,其间要用朱笔写下许多自己的心得。而今他精力不济,每日至多两个时辰,心口就要觉着闷堵,眼睛也跟着不大能看清楚字了。
老皇帝算着日子,提醒自个儿要抓紧一些。
他的身体每况愈下。
能留给保成的不多了。
*
入夏之后,蒙古派人送了些贡品过来。哲里木盟科尔沁部的命妇奉召入宁寿宫,探望了多年未曾归家的仁宪皇太后。
太后今年六十有四,依旧精神头儿很足。
太皇太后离世后,这位不通汉话的蒙古太后很是忧郁了好一阵子,甚至一心想回草原上去。后来,是五阿哥拉着他玛嬷慢慢走出了恐惧悲伤。五阿哥封了贝勒之后,不得不出宫开府,还曾经一度担心太后没人陪伴。
然而,自从胤礽叫人养了一支蒙古歌舞的伶人,又搜罗蒙古小把戏,叫造办处仿制改良之后,太后就再没有过不开心的模样。
这回,能见到科尔沁部的人,对她来说更是意外之喜。
这两个命妇在宁寿宫坐了一下午,陪着唠嗑讲些趣事,等到宫门落锁前,她们才状似不经意地提起:
“科尔沁左翼后旗前些日子才被太子爷教训了,这本是朝务,也不该咱们女人家插嘴。只是景仁宫的太监实在不像话,拜高踩低,看人下菜碟,竟因此给进宫请安的郡王难堪。老祖宗是蒙古的天,还请替咱们出一口气,罚了这奴才才是。”
一个奴才罢了,确实也不能薄待了蒙古郡王。
太后斟酌一番,觉着这事她能做主,便用蒙语问:“那人叫什么?我命人送他去慎刑司。”
命妇们笑着,用汉语回:“是个叫季明德的太监。”
……
季明德是忽然被宁寿宫的嬷嬷喊走的。
来传话的老嬷嬷道:“太后娘娘说了,有话要问季明德季公公。不该问的别多问,请吧。”
季明德摸不着头脑,但也不敢抗命,只得回头对画扇道:“许是太子爷哪回送去的小玩意出了故障,知道我懂木工,这才寻过去瞧瞧。我去一趟,姑娘帮着跟娘娘告个假。”
画扇点点头,眼瞧着季明德出去,这一下午竟都没回来。
赫舍里午睡起来知晓此事,连忙派人分别去宁寿宫和景阳宫打探消息。最后,是夏槐从胤礽那儿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胤礽第一时间就去景阳宫寻了康熙,将事情解释清楚。
但季明德到底已经在慎刑司呆了大半日,一条腿受了铁蒺藜抽打,皮开肉绽,骨头已经断了。
赫舍里怒火一下子就窜上来了。
她身边侍候多年的老人,自个儿从来都舍不得动一个板子,旁人凭什么随意拉去殴打致残!
赫舍里想要报复。
但她清楚的知道,此事与康熙无关,甚至与宁寿宫干系也不大,不过是蒙古六盟蠢蠢欲动,在跟将要登顶的皇太子博弈罢了。
她闭目,深深吐息一口气,沉声吩咐道:“夏槐,你亲自去接人,务必将季明德好生带回来。”
*
季明德从慎刑司出来,夏槐已经在外头候着了。
知道他受了罪,腿脚怕是不好,赫舍里便特意要夏槐带几个小太监,抬了春凳(担架)过来。只是季明德到底是做奴才的,入了内廷,还是得走着回去。
赫舍里早早迎在了院中。
季明德一瘸一拐地,由两个小太监搀扶着入了景仁门,拐过石影壁,便看到皇后娘娘从宝座上起身,下了月台迎过来。
季明德忙俯身打千儿:“奴才回来了,叫娘娘费心操劳,是奴才的不是。”
赫舍里连忙将人亲自扶起来,看着他单腿立在那里,另一条左腿已经叫太医简单处理过,裹得跟个粽子似的,挨不了地。
“你这条腿……终究是本宫对不住你们。”
季明德听着这话,便知道主子这是想起了逢春的事儿。
他忙憨厚笑着道:“娘娘这是什么话。若是没有您发善心,我们几个怕是早就冻死、饿死、被打死在不知哪个角落了。如今不过挨了几下铁蒺藜,太医说了,这腿还没废,往后兴许有些跛足,但行走办差却是不碍事的。”
赫舍里听他说这话,只能哽咽着嗓子颔首。
夏槐从旁扶着她的手,轻声安抚道:“就像娘娘全心护佑太子殿下一般,咱们几个,也是拼死要护住娘娘您呐。”
赫舍里红着眼,看着这几个笑眼盈盈的身边人。
恍惚间,透过他们身后越发繁茂的银杏树,她好像看到了从前的逢春。
*
这一年的夏末,康熙前往宁寿宫,与仁宪皇太后促膝长谈。
也不知是不是皇帝的真诚和耐心见效,叫太后一个从不通政务的女人也反应过来,此刻正是她的乖孙儿——皇太子胤礽的关键时期。
而她前些日子下了中宫脸面的事,是在给储君添堵。
太后一脸羞愧,焦急用蒙语道:“往后,我再也不会插手宫务了。叫皇后与太子千万别与我记仇呐……”
康熙握着这位皇额娘的手,轻轻拍了拍安抚道:“放心吧,中宫与东宫都是宅心仁厚,明辨是非之人,她们知道额娘是被利用,不会责怪于你的。”
话是这么说,康熙还是命人送了许多上好的补药来景仁宫。他没有明说给谁,但赫舍里却一瞬了然,这是帮着她弥补季明德的。
这样的举动叫赫舍里有些迷惑。
她觉着玄烨似乎变了许多,不像前世,也不似年轻时候。非要说的话,像是她从前梦中期盼帝王该有的样子。
赫舍里不会一直活在梦里。
所以,这些东西她照单全收,对康熙却依然敬而远之。
转眼又是一年秋风起。
康熙四十三年的中秋佳节,也在圆月之夜降临。
老皇帝今年推掉了宫中的宗亲宴,提前安顿好皇太后和各宫妃嫔,又赏金银,又赐御菜下去,这才得了空闲与妻儿过中秋。
他已经许多年没有在景仁宫,与赫舍里和胤礽好好用一顿中秋晚膳。
今时今日,他不请自来,带着亲酿的桂花酒,想要弥补己过。尽管他知晓,似乎已经太迟了,可还是想要试试。
好在,胤礽答应之后,赫舍里没有拒绝。
景仁宫内。
膳桌上,已经摆满了帝后与储君爱吃的菜品。胤礽带了李瑾乔自己做的冰皮月饼来,有各种馅料,摆在盘里就足够赏心悦目。
今日中秋,赫舍里便将奴才们都赶出去聚一聚,没叫人布菜。
她夹了一只肥美的醉蟹给胤礽:“这只黄满膏肥,你定然喜欢。”
康熙便也选了一只肥蟹,夹给赫舍里。他似乎已经不在意妻儿愿不愿意给他夹一只,笑呵呵道:“快尝尝。朕还带了桂花酒,与这蟹肉最是相配!”
橙黄明澈的酒液倒入杯中,父子二人干了一杯,相视浅笑。
胤礽也不知自己为何要笑。
但就这片刻,他们一家能相聚于此,举杯对月,抛却那些宫廷权力之争,已经是一件十足不易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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