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来禀报的多指头陀道:“应当是经脉伤。”
蔡京冷道:“还不够!”
伤的不够,不足以一锤定音。所以要再杀。多指头陀点头道:“第二批杀他的人已在路上。”
白衣人忽问:“去哪里?”
蔡京和气地问:“依西门先生之见,他们应当去哪里截苏梦枕?”
西门先生并不想答。但偶尔,在更大目标驱使下,他也可以有限度地逢迎一下。
他冷声道:“苏梦枕的第二个致命缺点。他太心急!”
“所以他必要去一个地方,”多指头陀抢道:“六分半堂总部,‘不动飞瀑’!”
苏梦枕正顺着雷媚的目光看自己手臂。像在看不属于自己的一个部件,因而也感觉不到疼痛或拖累。视线又投向领无发无天赶来的莫北神。
他没有回答雷媚,而是忽开口道:“雷损失去了两个手下;他自己伤得也重。他这种人,一旦认为自己受到致命威胁,必会把自己埋进沙漠,直到危机过去再探头。所以现在是唯一能抓住病虎尾巴的机会,我向来认同一个道理:趁他病,要他命!”
雷媚似笑非笑,问:“公子要去哪里取他的命?”
苏梦枕眼中厉芒一闪,对赶到近前的莫北神众人道:“‘不动飞瀑’!”
他往不动飞瀑。雷损亦往。要杀他的人亦往。
他难道不知道当下京城,除却六分半堂以外,要杀他的势力不计其数?
他扑向鱼饵,焉知其后有怎样的渔人潜伏?
而他在京城之中,难道有什么帮手,可以顶着蔡京的威胁向他伸出援手?
无论如何,他已抵达不动飞瀑。
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的总部都远设在城郊数十里位置,分立西东。此时雨势渐小,他带领楼中精锐直扑不动飞瀑,抵达门前便觉其间人影憧憧,有大量不属于六分半堂的帮派势力潜伏其中,在他们踏入一刻完成合围。
苏梦枕抬头。飞瀑顶上,楼阁之间,雷损的身影一闪即逝。
是引诱,是算计,是蓄谋已久,守株待兔?
重重人影包围以前,苏梦枕忽道:“六分半堂自诩以理服人,以智胜人,虽黑白两道通吃,行事激进,在江湖中到底有三分独善其身的清誉。雷总堂主一朝全盘投在太师门下,这点名望,恐怕要随即飞灰。”
雷损从飞瀑之上现身,冷冷笑着,道:“苏公子始终缺了点审时度势的意识,未料当前京中局势,乃是顺太师者昌、逆太师者亡。”
苏梦枕亦冷笑。他冷笑道:“你错了。这世上所有的事,都是拳头大者昌、拳头小者亡!”
雷损问:“你以为你在京中,就是最大的拳头,能支撑你活得最久?”
苏梦枕不语。
他本来就不爱回答别人的问题,但此时不答,却非傲慢。
是杀机!澎湃的、无孔不入的、恐怖程度近似诸葛神侯的杀机。
杀机四面八方笼罩住他。
如果拳头大者昌,拳头小者亡,那么这杀机的主人,无疑比雷损、比苏梦枕更有资格活着。
杀机凝做一支箭,自虚空中射往苏梦枕!
苏梦枕拔刀!
任何绝境,任何残局,只要能动弹,他当然都会拔刀。
但他根本无需拔刀。因为当那支伤心小箭嗖地射向他心脏之时,自高崖顶端,呼啸坠下一道如烧得滚热的炉鼎般身影,坠地同时,怒喝一声,将青色小箭攥入掌心,至纯至阳心法运到极致,竟令小箭滋滋作响,发出铁器融化般的动静。
与这汉子骇人听闻的登场声势相比,不动飞瀑重重包围以外的喊杀冲天,以及些做青色短打装扮的人马打旗冲将上来,腾腾枪击连响的动静,已算不得什么,在他们枪下被冲乱阵势的天盟、落英山庄等帮派,更是无人在意。
苏梦枕的刀仍未收。被他遽然祭出的武器却多了一样。微笑。
当他下定决心要讨一个人欢心的时候,他总是不吝啬于微笑的。
他微笑,与火焰熔炉般的壮实汉子一道杀往射出那道“伤心小箭”的元十三限,同时道:“季帮主,久违了!”
季冷神色颇为古怪地瞧他一眼,嘴唇嗫动半晌,没有说话。
他这种人,往往反应比人慢上一拍,好不容易想好要怎样开口,已错过了最佳应答的时机,再说话反而显得刻意。所以他把“你怎么喊青桐‘丈母’,却只喊我‘季帮主’”咽了下去,坚声道:“这人归我!”
他出手。
这也是从福建启程以前,季卷信中再三向他强调的事。他只需要出手。
季冷前几年在季卷设计下,颇惹皇帝欢心,等季卷的势力在北方铺张起来,父女二人,一者掌握水道商路,一者掌握兵伐战功,便越来越惹赵佶猜忌。季冷只是在水路上来回游动,做货物的搬运工,被季卷连发数封信提点后,这才知道降低存在感,龟缩回福建路内,已有两年多不曾入京。
他对这种生活反而更适应。青田帮内大部分事务决策都不靠他,他乐得在家琢磨武功,越琢磨越沉迷,直到季卷来信叫他出来动弹一下,还颇有些不情愿。
等动起手来,季冷却又觉得出来与江湖高手较技比试,的确是件相当有趣的事。
元十三限的武功近乎花哨,无论掌法、腿法、剑法、吼攻,无穷无尽,甚至连衣衫、毛发、肠胃、元神都能成为分身,各展绝学,齐齐向季冷攻来。而季冷只以一掌应。他不是天生伶俐,更无七窍玲珑心,便舍弃一切使他更绚烂、更潇洒的修饰,将内力掌力磨到极致,一掌出,浑身纯阳内力便随之轰出,全无技巧,因此近似于道。
因此元十三限用掌、用腿、用剑、用箭,上蹿下跳,比街边糊口的杂耍艺人还要忙碌,令他大开眼界、兴味盎然,不住催促:“咦!这个有趣……怎样做到的?还有什么?再让我看看!”
别野别墅里,蔡京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元十三限被当猴子在耍呀。”他笑眯眯地,毫不在意地道:“真是可惜。要是早知道季帮主在这,应当把诸葛正我也引过去的。也不知诸葛正我会帮季冷,还是帮他的好师弟?”
场中陪出一片笑声。
只有西门先生没笑。
他已有些不耐。
他甚至有些怀疑这些人的诚意。
他已经把自己的诚意全部展示出来了。甚至连自己的来历、季卷的能力,都统统告诉了蔡京。
他只求磨剑。
他虽不诚于人,却向来诚于剑。
所以他不耐地问:“我已说过,苏梦枕绝不好杀,否则,我何须来找你们?你们这样一张张牌打,要打到何时?”
蔡京笑道:“我手上最大的一张牌就是你带给我的消息。但现在,还可以再等一等。”
西门先生道:“还要等什么?”
蔡京讶然道:“我怎么可能一次只丢元十三限和一群小喽去杀人?”
苏梦枕眼中看不见小喽,很快也看不见元十三限。他虽在时间积淀上输了正鏖战两人一筹,眼力却不差,几招之间,看得出季冷略占上风,没给他留什么增加好印象的机会。战场外围,莫北神等人与季冷带来的青田帮弟子合流,本就一同受过训,如今收拾战场残局绰绰有余,他只看了一眼,便将目光定在雷损身上。
“今日之战,看起来还是你我的事。”他说,旋即身形腾飞,自下而上飞越一道白瀑,刀芒绽在手中,直逼雷损。雷损倒仰避让,口中悲愤狂呼:“还不动手!”
他这句话说得不巧。
因为早埋伏在他身边的人,始终在等苏梦枕接近这刻的时机。他们本可以悄没声地,等苏梦枕没有腾挪余地之后,再出手袭杀。但雷损这悲愤一语,却提早叫破他们行踪,使飘来的红袖短刀滞了一滞,顿了一顿,慢了一慢。
杀一个没有防备的人,与杀一个已有所悟的人,难度不可同日而语。
第126章 陈年旧事
所以当一道剧烈如千万个太阳集聚,强烈至极的光芒爆发一瞬,苏梦枕大叫、闭眼,倒飞之间,似被千万把剑刃划过,浑身上下出现无数道血痕,但仍横刀于胸,向前斩出一刀。刀影如血,血渗越多,刀意越厉,撕开兜头的黑衣玄袍,格住另一把长刀同时,反以瑰丽、奇绝的巧妙一抹,斩下那长刀客的一段手臂。
苏梦枕落地,合目,目中渗血,刀上血却更甚。
他闭着眼,仍似能视物,问:“‘黑光上人’詹别野?”
向他掷出黑衣玄袍,布下黑光大法的黑光上人不语。
他转一转头,循着血滴落的声音问:“御前带刀护卫大统领‘一爷’?”
被他斫掉一节手臂的人冷哼。
他重新睁眼,又对另一位负着个背囊的年轻人问:“你又是什么人?”
年轻人的背囊就是刚刚绽出千万光华,令苏梦枕的眼睛至今模糊不清的武器。他道:“我是文雪岸,文张是我的父亲!”
苏梦枕恍悟颔首,忽佝偻下身,极度剧烈地咳嗽起来。久违的,也是熟悉的凄厉咳嗽,一大口黑血自胸腔喷出,稀释在湿漉漉岩石上,他却不以为意,叹道:“江湖就是如此。杀了老的,自会有小的立志替他报仇。”
文雪岸冷笑:“我们三人合击,你已是必死,不如想想自己身后,还有谁会替你报仇!”
苏梦枕疑惑道:“你没老婆吧?”他又煞有介事点头:“你看有老婆儿子的‘一爷’,就不会说出你这种话。”
文雪岸一口气噎在喉咙口。
苏梦枕脸上露出几分笑意。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与季卷相近的笑。面临大敌之时,仍有笑意。心中紧张,更要说笑。
――杀一个文张,也有这样的高手要替他复仇。
――难道杀一个苏梦枕,后面就不会有另一个气到疯癫的人替他复仇?
那还有什么好怕?
所以苏梦枕咯血、顿起、出刀!
阴谋诡计,唯以刀应。
刀斩雷损。
一爷那大开大合充满爱恨情仇的刀上前!文雪岸那恨极怒极深愿啖他血肉的拳上前!黑光上人那浓到能吞没一切希望的黑光宝气上前!而苏梦枕的刀自三人合击的一隙间滑开,错身飘前,仍直指雷损。
他有这么恨雷损?他有这么想杀雷损?
或者是一点点老对手不言自明的默契,在蔡京眼皮底下,不需会面,就已存在心底的默契。
雷损已无力再应。雷媚的伤成了他无法拔刀的理由,也成了他一味后退的借口。直到他退无可退,方才如英雄落魄般大叫起来:“我绝不肯让你杀了我!”
他忽按动机关,往突然出现的地洞里跳去!
苏梦枕眼神一凝,身形立即向上飘飞,将一刀一拳一手让在他身前。
就在此时,爆炸忽而发生!
发生在楼阁之基。发生在飞瀑之间。将漫天雨丝都震得倒转,往天空激射而去。
于是山岩坍塌,水瀑四洒,楼阁粉碎,将大多数留在不动飞瀑底鏖战的人埋藏其下。
一时极闹。亦是极静。除却爆炸声息,了无人声。
唯京城之中还有人声。蔡京问:“死了没?”
回来禀报的多指头陀惭愧道:“伤得很重,浑身流血了,但还没死。”
蔡京一时不语。他的儿子蔡攸替他骂道:“该死的雷损,大优局面,就是磨都能磨死他,放什么火药!”
他身后的白衣人冷笑,讥讽道:“还要杀几次?不如我现在出发,再多杀他一次?”
蔡攸抹一抹额上汗,转来道:“西门吹雪!这种时候,冷嘲热讽何用?你不如想想办法――”
西门吹雪垂眼看自己手中形式奇古的长剑,以潇潇寒意冷冷秋声道:“我已给过你们办法。要杀江湖人,不该用江湖刀。”
蔡京放下茶盏,起身道:“要借天威。”
西门吹雪微微颔首,眸中忽绽无尽战意与无穷冷光,道:“苏梦枕本就犯了死罪!”
蔡京叹息道:“我本想给苏楼主一个江湖人体面的死法,是他非要挣扎,如今非但要死,还要在青史之中,留下谋逆叛乱的罪名了。”他问:“人证何在?”
西门吹雪冷笑:“我花了很大功夫,才把她从福建带过来。”
人已散。别野别墅重归安静。
与爆炸发生的中心一样安静。
在这份安静之中,忽有人发出一声咳嗽。凄厉的,残损的咳嗽。
苏梦枕掀开废墟。令远离爆炸声势,惴惴等着几人生死的金风细雨楼众人重拾呼吸。
他提着刀,立在废墟之上,等。等幸存者。他等来等来黑光上人双目失明,彻底落在黑光之中,上前一刀,便剁下他头颅。他继续等。等文雪岸挣扎到天日之下,血水混着雨水沾湿成泥人,瞪着他半晌,忽嘶声道:“雷损这个两面三刀的叛徒!他引火药是为了帮你!是为了杀我!”
他似瞬间明白了一切,给雷损所有诡异行为找到了理由。为何提前示警,为何出工不出力,为何在三人围攻的大好局面下引动爆炸――如果告诉太师,如果向太师揭穿!
浑身浴血的苏梦枕一擦刀,抬眼睨往文雪岸,鬼气森森道:“蔡京能找人杀我,就不要在我反过来找帮手杀人时躺在地上耍赖。”
他说完这句,刀锋挟着腥气,直扑文雪岸。文雪岸接也不接,竟是掉头就跑!
跑。此处离京城数十里。他能跑到哪去?
他的确有地方能跑。因为他是文张之子。他与那两个死在爆炸里的废物不一样,在蔡京眼里,更有利用价值。
所以蔡京额外向他嘱咐了一句:“如果他还是不死,你就领他往黄河渡头跑。”
苏梦枕带人急追!
哪怕浑身浴血,胸腔久违如火烧般疼痛,刀还在手,人还喘气。他依然觉得自己完全健康,完全能应付蔡京下一次的袭杀!
健健康康,无病无灾的季卷倒在帘子后面,连呼吸都微弱到像是随时要断气。
帘子之前,萧干微笑以对,但任童贯说破了嘴,只答一句“我是契丹人,听不懂。”
季卷对童贯的态度可见一斑:热情、礼貌、且一问三不知。这位靠前些年征伐西夏攒出实打实军权的太监抵达燕京已有几日,一路受夹道欢迎,摆出官家手谕就称必定倾力拥护,等他真要插手军中事务,就发现燕京处处是听不懂宋人官话的契丹人,之前热情欢迎他的宋人叹一口气,推诿说这些外族人向来只服他们的季大王。
季大王在哪?
季大王相思成疾,病得要死了,现在叫她强撑着起来管事,未免太残忍了吧!
童贯对着萧干那副装傻的面孔深深呼吸。
到这一步,他还不明白季卷在拖延、敷衍,找着借口不尊圣旨,那他就太过愚蠢了。
可是他想不通:季卷怎么敢?
拖延,说明她认为时间站在她这一边。京中风向必会往有利于她的方向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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