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急。任何人有季卷做盟友时,都很难再为未来的不确定而心急,他知道眼下这个世界定会被颠覆、推翻,或早或晚,只关系到时间。一个定将成为现实的梦想就不是梦想,而是“计划”。
他正走在达成计划的路上。
而米苍穹心急。他不得不急。朱皇后的官驾尚在身后,将她护送出城,他还要回来请天子移驾,非得将两位贵人送走,他才能再回来收拾自己劳碌一生收集的财富。赵佶死后他难得又能蒙新帝幸宠,将如此大事委托给他,又怎能半途搁置,陪苏梦枕在这里消磨时间?
他心急。心急就会出错。尤其他面对的是在棍舞长龙中始终等待他犯错的苏梦枕。因而当他最后一棍点往苏梦枕心窍,要荡去苏梦枕全部抵挡能力,要将他一切涤荡成空,苏梦枕于空空如也的棍风里三指扣住刀弯,像撷一片落叶在指尖,叶片脆弱,随时要粉碎于天风,却划出一道流星破空坠地的惊世光彩。
米苍穹那“四大皆空”的棍法已练至无隙之境,棍出时可将人抛诸于冥茫太虚,上下万里一片死寂。
但就算是死寂宇宙,亦有天外陨铁受引,浑身烧灼着烈焰,破空而至。
刀芒破“空”。破去米苍穹一棍,再沿大好头颅,绕一道冶艳光影。
棍落地,血落地,人头落地。尘埃落定。
“事以急败,胜因缓得。”苏梦枕在剧烈咳嗽中吟道,颇有所悟的模样,在一片兵荒马乱骇异嘈杂里格外悠然,若不看他的鬼眼血衣,俨然一位不合时宜迂腐书生。
只有稳操胜券的人才会有的悠然。
他抬眼往城中硝烟环顾,却透过厮杀看一片新天地。
触手可及的新天地。
赵桓再醒的第一件事是摸了摸脖子。
脑袋还好端端地寄存在脖子上。
于是他惨吟道:“你是要来杀朕,为何还不动手――”
苏梦枕同样跌坐在地,须发焦枯,身下血汇集成潭,唯一双眼睛出奇的亮。
他缓慢道:“死皇帝不如活皇帝有价值。我何必杀你?”
赵桓惨笑:“朕还能有什么价值?”
苏梦枕咳。他披一头乱发,下颌冒出无暇打理的胡茬,即使咳嗽时整个人也死气沉沉,赵桓无比希望他就此咳死在自己眼前,但他终究还是收了声,抬一双鬼眼盯着赵桓,道:“投降的价值。让别人活下去的价值。”
“让谁活?”
“很多人。”苏梦枕低头盯着满手自身上流出的血,忽悲怆一笑,又颇自嘲摇一摇头:“首先一个是你。”
赵桓问:“如果不答应,你……你会杀了朕?”
“我不杀手无寸铁的人。”苏梦枕淡淡道,“但我不会放你离开。眼下只我一人,你尚有选择余地,待军队入主,欲奉季卷为新帝,在此以前,必先取你性命。”
赵桓硬生生打了个寒颤。他咬着牙道:“你要我做李重光?你怎么敢――我怎么可能――”
他一吸气,仍不死心问:“你……苏……苏楼主,你单刀赴会,何必替一介外姓人做嫁衣?朕可封苏楼主为燕王,加封季卷郡主,来日封苏家子嗣为太子,曾孙继序,亦是无妨。”
苏梦枕神色惊异,意料不到他此时还能想出这么个偷梁换柱的妙计,却连半点意动都无,依旧反问:“想活,还是想死?”
赵桓顿在原地,半晌道:“朕难道只有这两种选择?”
苏梦枕手指抚在刀背,不答,又似已做出回答。
赵桓沉默下来。他对着红袖刀沉默许久,像下定了一个决心,问:“我……如果答应,我还能救谁的性命?”
苏梦枕似乎意外,那一双灰败鬼眼静静瞧了他片刻,方咳道:“还有你的家眷、朝臣,将来你一路遁逃,为掩护你殉国的忠志之士。”
赵桓问:“怎么都是朕的人?你兵行险招,难道不为保全燕军,难道不为你自己?”
苏梦枕笑了。笑得很难看。任多漂亮的人,在瘦成枯骨、病入膏肓、浑身遭受火燎以后,都很难再笑得好看。
他相当难看地笑着道:“我不需靠你决定生死。心愿未了,暂时还不想死。”
在宫城这场隐秘谈话同时,陈桥门中,厮杀未止。
明知季卷真正的主军已绕道入城,此时生死相搏,还有什么意义?
――不是该立即撤军回援皇宫吗?
但诸葛神侯依旧没有停手的计划。
甚至攻得更疯!
事已至此。
事已至此……
若不能力挽狂澜,以身殉国也不错!
诸葛神侯一人已不止力战四徒。季卷麾下腾得出手的江湖客向他群起攻之,以车轮战方式,一者力竭便有下一者顶上,而诸葛正我长髯飘起,枪点如萍,接连应战亦不显后继乏力,一口真气犹自不泄。
他几乎像一尊枪神,但世上焉有神o?
诸葛正我终究只是血肉之躯,会老,会累,也会死。
既然不肯停下。
那便只能是他自己死!
他也决定以战赴死。
除非……
除非有人不让他死。
“官家口谕。”有人咳嗽着,身如鬼魅,出现在街角,手上大不敬地提着另一个人,放下他时,动作倒相当轻柔,生怕把人颠散了一般。
而后被他一路提来的人向前踉跄几步,竟向季卷行臣子礼,同时嘴唇颤抖,哆哆嗦嗦道:“臣桓言:伏以今月二十五日,大兵登城,出宫谢罪者――”
静谧。
死寂。
天地间怎会有这么安静的一瞬连风声都半点不闻?
街上所有人齐齐罢手,震怵地将视线集中到身着皇袍的年轻人身上,竭力唤醒自己的神志,好确定一遍:他刚刚怎样自称?
连呼吸声都嫌重,因此在场武林人,尽皆屏息静听。
只赵桓的声音回荡。
他犹在言:“……弗念一夫之辜,特全万人之命,宇宙载肃,宗社获安……”
何其纯善,何其宽厚。
为念万人无辜,进表献降。
而后兵器落地。
诸葛神侯的武器落地。
不落地有何用?谁看不出在大军被吸引到陈桥门,而季卷主军趁势攻破万胜门后,京城已无可能保全?诸葛正我手下精锐至此不退,已报伏节死义之心,可他们宁愿喋血也要保全的皇帝在做什么?
赵桓在说:臣――桓――言――
诸葛正我一闭目,双眼中竟流下血泪,流泪时方觉他当真是一个老人,两道血痕自脸上沟壑攀过,忽痛哭道:“臣――臣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
第140章 即死铁券
赵桓哑然,回头看一眼如鬼魂般停在他身后的苏梦枕,不知自己该继续把降表念下去,或者先关心一句诸葛神侯。
他的内心甚至有些委屈。
――不想让他送死,难道也是错处?
“既然官家都这样说了,”最先向他表示认同的竟是季卷,她笑着转身,连一眼都没有朝苏梦枕瞧,和蔼可亲地对木楞当场的六扇门与御林军道:“你们还拿着武器做什么呢?”
“我不希望有任何人枉死,所以,缴枪不杀。我说过很多次了,现在也依然适用。”
她笑容温和,无害,亦无波无澜。
像是没看到苏梦枕那糟糕模样。
她甚至有些感激幻境了――已提前做过准备,见到苏梦枕时就不至于为他身上伤口吓得落泪。
这种至关重要的时候,她断没有落泪打断声势的道理。
所以她柔和,劝慰,自信满满,满是替他们着想地微笑。
六扇门人迷惘地望着她,视线旋即又往痛哭失声的诸葛神侯身上飘,再又飘向沉默着的四大名捕,最后停在局促的赵桓身上。
这样的皇帝……
轻易对别人称臣的皇帝,还值得任何人向他献忠吗?
有人慢慢地松开武器。只要有人带头,武器落地声便从稀疏逐渐密集,很快仍握着武器的人已经寥寥,季卷并不在意,示意燕军上前收缴,又转向诸葛神侯。
她客客气气地问:“神侯作如何想?”
诸葛正我已不再落泪。或许泪已流尽了?
他不看向季卷,仍将目光投向小心翼翼的“臣桓”,那一双眼里,希望的烛火已彻底灭去,忽俯身下拜,仍以臣子礼,对另一位臣子问:“陛下希望我生,或者希望我死?”
赵桓被烧灼了一样跳起来,惶恐地望向季卷,以及聚在她身后的队伍,似乎要辩解:这是诸葛正我的故意陷害,绝非他的本意。
季卷嘴角挂着淡淡笑意,没有被诸葛正我这固执表态触怒,只是在赵桓惶急的左顾右盼下,平静地替他道:“纵是要死,也不该此时。神侯尚有对大宋的未竟之事。”
诸葛正我沉默,再问:“何事?”
“你早就该做,若尽早做了,说不定今日城中,也不会有这么多我的拥趸,更没法让我这么容易冲破人墙的事,”季卷言笑晏晏,一抬手,指向杀阵:“――杀蔡京。”
杀阵之中,是得无情嘱托,纵外界杀个天翻地覆,仍一意留困的六扇门人,以及被他们困住的蔡京及党羽。
杀一人究竟足不足以救一国?
这是个相当的悖论,若世有巨贪,则其下蚁附者,亦必是贪腐之辈,只诛首恶,未必能正本清源。
但若畏葸不前,连动手都不肯,始终坐视巨贪壮大、逍遥,令天下悠悠之口,传说的都是为贪为恶方能福与天齐呢?
这世道崩毁,究竟该归咎于巨贪,还是放任巨贪横行的风气?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庇护手下之人,自然也是清官、好官,但只当清官、好官,而不纠正风气,不昭告天下为恶者必得其咎,便只能救人,不能救国。
季卷对诸葛正我并没有什么意见,她甚至相当感激初取燕京之时,他愿意替自己向赵佶美言修饰。他的确是个好人不错,但好人并不足以挽狂澜。
那么纵是好人,也该为旁人让位。
诸葛正我在季卷的话中沉默,须臾抬眼望向赵桓,只得他逃避地移开视线。
他仍愿把他当做自己陛下,愿意作为宋臣而死,但赵桓却已不愿为人君。
赵桓不愿死。
哪怕被骂做痴愚无妨,他却没有这种权利。
诸葛正我缓缓起身,终于将视线对准季卷,慢慢地,语气苍老地道:“臣自当清剿奸佞,今日之后,愿准老臣乞骸骨。”
季卷轻轻一点头。她本也没有意愿留他。她向他一摊手,道:“请。”
诸葛正我深深望她,旋即长吸一口气,这一口气间,骤然失掉的精气与生机又重归苍老身躯,沉声指挥道:“撤阵。随我诛杀蔡京及其党羽!”
他一抖长枪,大踏步冲入阵中。
便立即与蔡京杀在一起!
季卷嘴边笑容转凉,眼瞧着徽宗一代,大宋两位势力最盛的臣子于八角笼中生死相搏,而这场对决偏偏出现在大宋皇帝向他人俯首称臣之时,此间荒诞,堪比在葬礼上扮演孝子――感涕至纯,为时已晚。
季卷从来不考虑在事后补救,正如她从不考虑将力所能及之事假手于人,因此她取来一柄新剑,挺身杀入蔡京与诸葛神侯纠葛之中。
蔡京原占了绝对上风。这位年逾八十的老人从不曾在京城争端中出手,此番走投无路,死境拼杀时却显出与诸葛神侯相当的实力。诸葛正我连日大战,本就与季冷互换了伤势,又带伤坚持到此时,枪力已微,与蔡京连天掌印相对,猝不及防,霎时落入劣势。
他一根垂在腰腹的黑辫被削去半截,几乎像把他的生命也削去一半,偏偏仍不加节制,招招式式都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若大宋与他都一并要落入深渊,诸葛正我自要带与他纠斗半生的政敌一起下去!
他这拼死的姿态令无情几人心头微惊,可他们同样在应战蔡京党羽,哪里腾得出手去帮他们世叔?
季卷腾得出手。
季卷出剑!
出剑时眼前一片红雾摇摇。
另一柄刀与她同时而至,她剑影拢向蔡京周身大穴,那刀锋便截断扣向诸葛神侯胸口的攻击,刀剑一触即收,又分左右齐齐斩向蔡京身侧,默契得如同一人半身,左右手间做配合。
季卷一撇嘴,反倒不太高兴的模样。
她倒希望苏梦枕能别这么积极,多惜一惜身。
但她同时也笑。自豪的笑。因为苏梦枕当然不可能惜身保命。
惜身保命的另有其人。蔡京。
蔡京正以他独创的是非掌法力压诸葛正我,同时眼观六路,从阵法脱身瞬间,已见到赵桓唯唯诺诺,呆立在季卷眼前,心中立即有了推断。
向来巨贪聪明,他霎时已明白赵桓这个软弱之人再一次软弱屈从于别人――那必然把他的性命完全卖给了别人!
没关系,还有转机。赵桓能首鼠两端,他蔡京当然也已两头押注。
押在康王身上。在他痛哭流涕,向赵桓立誓要与汴京共存亡的同时,已暗地告知儿子蔡速请康王离京,若河道浚通,此时至少已到雍丘。赵桓死则死矣,他只要能觑机逃遁,与康王一行汇合,到时拥立康王登基,他仍是一等一的护国功臣!
只要能寻机逃出――
他一人独对三位高手,虽则两位都浑身洒血,仍显出一副难以应对的模样,接连后退,直至退到正与冷血对战的叶云灭身侧,忽一掌拂向叶云灭腰际。
叶云灭猝不及防。他不是蔡京这类淫浸背叛之道多年的老贼,自然想不到一个老贼为自己得生,是连至亲骨肉都可以出卖的!
――况且他本就只是为财为官投靠蔡京的。在蔡京心中,接纳他,与接纳一条狗没有什么区别。
因此蔡京拿住叶云灭腰眼,像掷一条狗一样地将他掷向季卷三人!
叶云灭大喝一声,迎面对上一剑一刀一枪,浑身汗毛被其中杀机惊得根根立起,越是危机,越是出拳,“失手拳”意再次突破到一生中未曾有过的崭新之境,出拳便带恨极爱极浓烈情意,直冲三人面门!
而蔡京得此一隙,身形翻飞,立即要往城外逃去!
他们这样差之毫厘的绝世高手,若轻功启动落后一步,再要追他回来,就是千难万难。
蔡京自然知道其中千难万难,因此他身形飘起之时,脸上已露出志得意满的微笑!
他微笑,同时见季卷眼皮一掀,袖袍一卷,从她那千疮百孔百衲衣般破烂的袖子里,滚出一道黑黢黢的影子,直往他面门撞来。
一道聊胜于无的暗器。一个计无可施的追击。
对于蔡京这样的高手而言,一道在他眼前扔出的暗器实在没有任何威慑力。他可以一偏身就让开。但是他聪明。聪明,所以下意识顿了一顿,想了一想。
他想起来季卷最为知名的两样偷袭手段:一者为火弹,一者为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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