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望听得风声,脸色微震,竟是退也不退,手袖中内力满贯,霎时间往身前洒出一百五十四支莹蓝铁蒺藜,丝毫不顾是否会误伤他人。在他周遭的人慌乱急退,他余光见到,更是自得。
这是他的绝学。像他这样声名狼藉的人,要能在“惊怖大将军”手下混得开,要能在万人白眼中活下来,手上定然是会有些保命绝学的。
保命的道理就是把敌人全部杀死!自他出道以来,这手漫天暗器从未失手,陈望自信这一次也是如此。他目色赤红,洒出毒蒺藜时脑子却无比清晰,他已想好,等他杀了这妞,就带着她首级去投奔“小雷门”雷卷,把这个下了雷家面子的人送到雷卷手下,说不定就会跻身五虎将之一……
他想着,忽觉喉间一凉,一柄薄而窄的兵器,一双冷且无情的眼睛,同时撞进他咫尺距离。季卷身上外套被扯了下来,一卷一兜一包,将扑向四周各处的一百五十三支铁蒺藜拦截下来,最后一支射在她眼前,被她松开剑柄,伸出两根手指稳稳夹住。
陈望扑地。季卷丢下沉重的外套,俯下身,自他喉间抽出长剑。一点血留在剑尖,她笑了一笑,轻轻一吹,提着剑,转身一步步走回原位。身边群雄下意识给她让开一条路,为她惊艳一剑,更为她出剑同时张开的外袍。
季卷走回原位,微微笑着,轻声细语地问:“还有谁不愿听青田帮的安排?”
群雄讷讷。
见议事厅中,连呼吸声都被敛得一干二净,季卷摇头,目光忽然盯住站在陈望尸体背后瑟瑟发抖的“花子姥”花婆婆,问:“花婆婆?”
花婆婆猛地站直了,眼光不住打量她拄在手上的剑,生怕她随时又要出手,颤声答:“是……是!”
温趣适时递上册子,季卷随即读道:“‘花子姥’,旧称‘拐子花’,江南拍花饵一行龙头,专拐富贵人家幼童,挟以要价。被沈边儿挑断手筋后,改做人牙,收价在半斛米,一时穷苦人家倾巢而出,以子易食。”
花婆婆只觉背上冷汗津津,头昏目眩,以为她读完就要立即杀了自己,等了半天却也没等到剑影,再睁眼,只见季卷叹了口气,合上卷宗:“半斛米一个人的价格,在这两年旱季,已是十分厚道。你虽有错举,罪不至死,不必惊慌。只是这人牙的行当,在我青田帮治下,也是予以禁止的,你和你手下人马,趁早改换营生,否则,我也不会饶你。”
花婆婆浑身一松,忙不迭说:“晓得了,晓得了。”
这两次朗读,虽然简洁,却都是少为人知的真实消息,看完陈望与花婆婆反应,其余龙头老大不禁心中发虚,再抬眼看季卷手上卷宗时,只觉如芒在背,不知那其上又记录了哪些和自己有关的信息。粗略回顾后,都不免悚然,对季卷的惊惧更甚。
季卷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她目光如电,与其下每人对视,末了报出几个人名:“‘穿云剑’吴长青、‘铁掌无情’关铁刀,‘翻江蛟’龙文远。”
她每报出一个名字,便有青田帮帮众上前,押解了此人,拖下堂去,其余与这几位交好的龙头老大有心说话,却生怕波及自己,此时战战兢兢,直到她报完名字,都不敢动作。
季卷报完那些过往旧案恕无可恕的名字,又温和对剩余人等说:“除此几位以外,青田帮无意追究各位旧案。诸位若无异议,可自行离去,来日还会有青田帮众上门,需要调用各位之时,勿要推辞。”
群雄一叠声地应:“自不会推辞!”
她笑笑,手又放在卷宗的封面上,借着金风细雨楼辛苦收集来的资料,毫不脸红地威胁:“还望各位龙头老大,回到自家帮派,务必监督手下弟子,不要作奸犯科。”
她拍一拍卷宗,意味深长道:“若要我不知,除非己莫为。”
群雄来时,对青田帮疑虑重重,此时散去,虽然仍旧对青田帮能在霹雳堂震怒下存活多久心存疑虑,但已经不敢对这批由少帮主领头的乡野村人存有任何轻视之意了。
信州槽帮的龙头李胜回想起临出门前,被季卷叫住,谈了几句大船漕运的事,不由苦笑,对身边的何之叹说:“青田帮有这种少帮主,不管对上霹雳堂的结果如何,但想拿捏我们,肯定是轻而易举的了。”
“下三滥”何家在江南的独苗支脉何之叹闻言讶然:“李老大这是已经打算全心全意归顺青田帮管辖了?”
“不归顺又能怎么样?这个少帮主的手段可了不起,想在她眼底下留一手,保不齐她不会发现。”李胜叹。
“――像这般,他们就得时时刻刻担心,自己要是生出二心,被我发现后会怎样了。”季卷总结道。
她和温趣同时走出议事厅,此时又在弯弯绕的小径里走迷了路,只好在路上就开始谈公事:“怎么安排这些遍布各个末端的小帮派,在福建时已经有了一套完整办法,我们在这里,按民情改一改,大致照搬就行了。两州之地矿产丰富,要把这些资源消化成我们来日的物资,非得有这些人不可。”
温趣“嗯”了一声,想了想,又问:“我们现在就安排生产,就不用担心霹雳堂找过来?”
“担心什么?我们这次抢的都是主家治下的地盘,其他几家隔得远,未必愿意出力替主家卖命。至于离我们最近的‘小雷门’……”
她正要说出对‘小雷门’门主雷卷的判断,见有帮众急匆匆走过来,向她汇报说:“少帮主!您的师父在信州郊外,与一壮、一瘦两个人对峙,被田字部弟兄看到,好像随时就会打起来一样!”
季卷眉头一皱:“两个人与师父对峙?”
她心中思忖,叶孤城素来孤傲,对于看不惯的人,统统一剑了之。能让他对峙许久而不拔剑的,必然是令他也感受到生死危机的人。
洪州地界,连她这等水平的好手都罕有,又从哪来的两个能令叶孤城觉得威胁的绝顶高手?
她思考着,忽而脸色微变,问:“那两个人具体样貌如何,田字部弟兄可曾看清?”
“没有靠得很近,具体样貌,看不太清。不过……好像说那个为首的瘦子,在这个天里,还披一件特别厚实的毛裘,看着像个病号一样!”
季卷脸色大变:“‘小雷门’门主雷卷?!”
第21章 病弱的人
日薄西山。城外官道,日将暮,途已穷。拦住叶孤城道路的是两个人,或许,叶孤城来找的也正是这两个人。
一个壮硕高挺,立在那里如同一根精铁浇筑的铁柱,另一个清瘦窄小,浑身上下裹在毛裘之中,竟似婴儿蜷缩在厚厚的襁褓。
那种背影实在和另一个病骨支离的人很相似,季卷赶来的时候,居然有一时间错以为是苏梦枕立在此处,虽暂时敌我难辨,也难免移情地对雷卷生出些好感来。
她移到正面,枉顾两个正以气势相对的高手,笑嘻嘻地站到叶孤城身前,拱手道:“见过雷卷、沈边儿大侠。”
她笑得很甜。对于所有她希望不至于成为敌人的人,她都会笑得这么甜。伸手不打笑脸人,尤其当甜笑着的是一个清丽少女,又有几个江湖人能忍心对她不假辞色?
雷卷就忍心。他甚至没看她,有气无力地、随时会萎顿在地一般地说:“通常,初见面的人叫我做'大侠',只有两种用意。”
他咳嗽一声:“一种是熟悉我的人,知道我常行善事,所以称我作大侠;一种是巴结我的人,所以称我作大侠准教我喜欢,不会有错。”
季卷没说话。她忙着伸出手,按在叶孤城轻搭在剑柄的手背上,缓缓将出鞘了一截的奇古长剑推回鞘中。
叶孤城的眼神中浮现出一抹奇异的颜色,颌面咬肌啮紧,不声不响地默许了她的动作。
季卷对他笑笑,这才折过身对雷卷说:“还有第三种用意,是希望你不要冲动出手,留小雷门一条活路。”
雷卷整个人裹在毛裘中,本就殷红的双颊闻言更红,眯眼问:“你是在威胁我?”
“我只是说,你们一旦出手,无论谁赢谁输,青田帮与小雷门,必是不死不休。”她说:“我们如今毗邻,本可以互通有无,携手并进,何必闹得个你死我活的地步?”
沈边儿本守在雷卷身边,闻言豪笑道:“有你这种随便拿几具尸体嫁祸霹雳堂的邻居,我们只怕会成夜睡不着觉,还说什么‘互通有无、携手并进’?”
季卷神色微凛,心想她拿那些绿林贼人的尸体冒充时,都特意确认过已除去了身份特征,摆了几日后,又匆匆埋进土里,这两人怎么居然笃定她是嫁祸?
好在对江湖有识之士看穿她的大旗,季卷早有预料,因此面色无异,只是淡笑着道:“看来‘小雷门’两位大侠孤身进我洪州,是要为霹雳堂帮亲不帮理了。”
雷卷瞧她一眼,未想到她嘴硬至此,嘴上说:“你错了,我来这里为的并不是霹雳堂。”
“那是为了小雷门?”
“我做的任何事,都是为了小雷门。”雷卷泛灰的眼底闪着尖锐的光,“这个理由并不足够。”
“雷门主总要为了什么,才莅临我帮驻地。”
“我是为你而来!”
季卷愣了一下。她愣,同时感觉身后有锋锐剑气闪逝,叶孤城本就冷白的脸越发冰寒,因徒弟被言语冒犯而顿生杀意。
季卷不生于此,对男女大防,并不像时人一样看重,即使如此也觉得雷卷此言有些失据,而失口说出此言的雷卷就更觉如此。
雷卷的脸红得更厉害。他原本的脸色像是肝血衰坏的暗红,现在反有新血上涌,让他一个重病人,难得看出些健康的气色来。他强撑着不解释,倔强道:“我来看看你要怎么处置从属霹雳堂的三教九流,各位龙头!”
“原来是为了他们,如何能叫‘为我而来’?倒叫我好想。”季卷见他脸色发红,立即嘻嘻笑起来,故意揶揄。不等他彻底恼羞成怒,又装作天真,问:“难不成,雷门主是陈望的好友?”
雷卷此时已平复了心情,冷冷看她。
“陈望恶贯满盈,想来不是雷大侠的好友。那难道雷门主关心的是吴长青、关铁刀、龙文远?”
她所报的,要么向来名声狼藉,要么隐有所闻,即使有平素风评不错的,但列在这些人其中,想也知道绝不是什么善人君子。因此每报一个名字出来,雷卷的脸色就黑一分,直到她报完这串人,已经漆黑如炭。
“看来雷门主所关心的朋友,并不在其列。”季卷下了结论:“除了这些罪证确凿之人,青田帮对其余龙头帮派,秋毫无犯。雷门主还要担心你的哪个朋友?”
雷卷的眼中放出精光:“你并未查抄其他帮派生计!”
“大家都是在江南讨口饭吃,只要未违背规矩,我为何要查抄他们?我仰仗他们还来不及。”
雷卷轻哼一声,似是对她的花言巧语倍感不屑,却也未反驳。他始终高高端起的脸色被热血冲过,此刻柔和下来,从毛裘里裹着的木偶似的模型变得更有人味,深深凝望着季卷,说:“希望你说的是真话,这样,你我便有安然做邻居的机会!”
“瞧瞧我们俩的名字。雷大侠也单名一个‘卷’,这岂不是天意指点,‘小雷门’与‘青田帮’合该做唇齿相依的好友?”
雷卷无语,半晌噎道:“只听嘴上好话,而无行动,做不成朋友!”
说完这句,他喊一声“沈边儿”,竟是毫不留恋,转身离开了。
日影低垂,一壮一瘦两道身形融入影里,很快便走得看不见,季卷目送他们离开,忽然摸着下巴说:“我在想一个事。”
叶孤城的手从剑柄上撤下,睨她一眼,懒得答话。季卷也不以为意,转身看向孤傲剑客,笑嘻嘻:“难道这个世上,要成为绝世高手,一定要像你们这样,孤傲、清傲、寒傲?”
“好像我见过的这些本世界的绝顶高手,身上或多或少,都还有点残缺。师父,你说我如果在身上留一道疤,再少言寡语起来,是不是就可以省去勤修的功夫,同你们一样强?”
叶孤城冷冷横她一眼,转身就走。没走出两步,季卷就笑着跟了上来,他声音低冷,问:“跟上来做什么?”
季卷故作讶然:“这可是回城的路,师父!”
她又掰着手指,一个一个地数:“孤傲的、清傲的都已见过了,就更提醒我得回去准备准备,给剩下那个寒傲的盟友送上许诺好的大礼。”
第22章 商船入京
有了两州地头蛇帮派,梳理境内民生之事,做起来就便利得多。
梳理民生,整治内务,本当是江南东、西两地州府的职责,但季卷以现代眼光看去,只觉得粗放得令她心焦,无论农务、财政、人口、资源,她习惯了从粗到细一把抓在手里,因此在福建路,青田帮所能调用的力量,早已比福州一府要深入得多,就连威武军中,也有大量官兵,在靠青田帮供养。
那些州府官员倒也不至平白被她架空,但在她流水般的金钱,以及比他们自己经办还要漂亮的政绩攻势之下,态度一旦暧昧,便与和他们同谋没什么区别了。相比之下,反倒是些有理想、有抱负、有操守的文臣,需要她和季冷花上数倍的努力,才能维持住若即若离的关系。
一到洪州、信州,她立即如法炮制,向当地漕司,第一天递上金银珠宝,第二天送上文玩书画,第三天送上去的则是一卷官家手谕。
于是青田帮取代两地霹雳堂的江湖地位的事,立即便通了明路,季卷陪着笑脸,一口答应未来孝敬,绝对比霹雳堂要高出三成,各位官爷要用到人手,青田帮也绝无二话,谈笑间,江南路民脂民膏,已在他们口中滚了几轮。
出门的时候,她脸色不由有些难看,往露天席地、衣不蔽体者众处深深凝望,再和手下帮派座谈,统计田亩、水域、农人、流民、船舶等等时,便不由带了几分催促。
如此两三个月,旗下各帮派摸熟了青田帮事无巨细的风格,境内农耕、织造、船运,井井有条安排下去,季卷总算从夜以继日的连轴转中得以脱身,转去安排另一件更重要的事。
“花石纲”。
当日季冷面圣,已拍了胸脯保证,一旦水路连通,福建路内上等珠宝,自会源源不绝,入京进献。季卷虽然心中有大不敬的志向,表露在外的却是副谄谀媚上的,要做蔡京之流的野心,因此对宋徽宗的喜好,自是不会怠慢。
季冷亲自领人,除几船满满当当的珠宝以外,更有寿山石雕、黄杨木雕等等奇物,均装了船,经由信州、洪州两地船坞,往北直上。
而在这些贡船之后,另外跟着的,同样是从季卷船坞里驶出、目标京城的货船,其上挂着“六分半堂”、江南“霹雳堂”、“青田帮”三家旗号,江南霹雳堂家“急飞天火”四位高手尽出,作为商船护航,缀在季冷之后。
这自然是青田帮先前与雷损所约定的,将要往京城行销的珍珠。季卷为此,与雷正先后会面数次,以让利相诱,不仅使雷正承诺在其余水域毫毛不犯,甚至还使他答应了季卷的要求,派堂中高手一路护送。
雷正当然也不傻。他亲去船上,一箱箱点检了奇珍异宝,心中估算其中价值,意料到这门生意,若能持续下去,甚至能填补主家这些年来的账面亏空,自然比青田帮更加重视,重视到不惜精锐尽出,将季卷“好心”援助的青田帮帮众都排除在护卫名单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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