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尚书反唇相讥,便又开始拉锯,皇帝一不高兴,继续仗杀了一名户部主事。
郁清梧得知之后,跟兰山君道:“倪陶保不住了。”
果然,在这几条人命跟前,内阁畏惧皇帝手里的廷杖,不再上折子保倪陶的命,七月初八,倪陶病逝在刑部大牢。
与此同时,洛阳诸多宴席也悄悄停了,唯一不消停的,是国子监的学生。
他们在倪家父子相继死去后,不再执着于功名,只想为倪陶喊冤,俱都聚在洛阳府前齐声喊道:“若是做官就如同尔等一样,这官不做也罢!”
说这句话的学生被洛阳府衙役关押,擒拿之时,兰山君还亲眼见过。
她看着这群学子有的跪在地上哀求放人,有的冲上前去用胸膛抵住衙役的刀,瞬间皮肉分离,有的依旧高喊“清君侧”,求君父睁眼。
但是他们其中很多人,估摸着都不知道清君侧应该清的是谁。
在倪万渊的死谏里,骂的是皇帝。内阁请命,是皇帝不允。
倪陶去世,是皇帝让他活不到明天。
这个道理人人都明白,但没有人敢说。他们只能说三个字:清君侧。
而没有具体的人去清,能骂的就多了。
首当其冲的是内阁。内阁如今五位阁老,除了邬庆川,另外四个已经被写了好几天“状纸”,说他们畏惧自身之命,不敢直言,愧对身上的官袍,已然是“衣冠禽兽”。
至于邬庆川为什么逃脱责骂——之前为倪万渊请命的学子被他救出来过。
于是洛阳局势至此,皇太孙思虑过后,道:“所谓一动不如一静,这般的时候,咱们不要动最好。”
兰山君却不是一个坐以待毙的人。即便无风无浪,她都不愿意只静静的等待。
她静思很久,将郁清梧找来,道:“我想把我的生死,交付与你一次。”
郁清梧手里的鸡蛋掉了下去——幸好的是煮熟的。
捡起来还能吃。
他心口一窒,慌乱问:“什么叫做交付于我……你的生死?”
兰山君很冷静,思绪也很清楚:“我这个人,习惯把所有的事情都与我这个人牵连……若是这一次邬庆川的谋划也与我有关,我想来想去,便是我的身份被他,又或者是齐王和宋知味识破。”
她看着郁清梧,“但我的身份还没有摆在明面上……我们可以好好的推衍一次,最好把邬庆川也牵扯进我的漩涡里。”
郁清梧瞪大了眼睛,既心疼她一直将自己置身于绝境的做法,又不得不佩服她的周全。
他点了点头,而后道:“其实邬庆川也来找过我一次。”
兰山君:“他说什么?”
郁清梧便又拿腔拿调的学给她听,“——我对你的期许,是长成一棵参天梧桐树,可以引来凤栖凰落,而不是让你走向穷途末路……”
兰山君挑眉:“怎么又是这些话。”
郁清梧:“他很喜欢这样对我说。”
他摇摇头,“我有时候觉得,他的执念才是最深的。”
兰山君侧头,“那你怎么回他的?”
郁清梧笑了笑,“我只回了他五个字,他便羞愧而走了。”
兰山君好奇,“哪五个字?”
郁清梧:“你这个鸟人——”
兰山君哈的一声笑出声,忍俊不禁。一转头,却见钱妈妈正站在对面的院子里,隔着扶疏花木狠狠瞪着郁清梧。
她笑着问,“你又惹钱妈妈了?”
郁清梧便把鸡蛋拍了拍灰,一口放进嘴里嚼,心虚的低下头,“哦……我不过是拿了她几个鸡蛋。”
钱妈妈急急走过来,骂道:“你这是拿吗?你这是偷!”
郁清梧不愿意背负贼名,愤怒得弱声道:“偷风月之事,怎么能算偷呢?”
钱妈妈:“哦哟,不愧是读书人哟!那你敢把自己偷鸡蛋的缘由说给山君听吗?”
郁清梧支支吾吾,钱妈妈快言快语,把经过一说,“山君哇,你好好骂骂他吧!我是不管了!”
兰山君哭笑不得,却也明白钱妈妈的意思。但她却依旧有些犹豫,甚至觉得现在这样跟郁清梧相处,非常舒适,并不愿意改变。
只是到底晚间在札记里明明白白写道:“我遇郁清梧后,才知世上男人,也有多情种。”
——
元狩五十年八月,国子监之事愈演愈烈,皇帝已经气得破口大骂过几次,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唯独祝家父子得了实惠。
如同兰山君所想,庆国公想要为小儿子娶祝纭为妻。
不过庆国公府在商量之时,宋国公也想到了这点。他把宋国公夫人找来,道:“这回你私下去探探,万不可再弄出热闹来。”
宋国公夫人冷笑,“你瞧着吧,必定是不成的。”
宋国公:“你什么意思?”
宋国公夫人:“这个祝纭可是跟郁清梧的夫人相交甚好,也跟文渊侯府的那个姑娘亲密无间。”
想了想,又道:“还同苏家女关系不错——你觉得这样的姑娘,能同意嫁过来?”
宋国公这段日子忙着朝政,头发都掉了不少,那还记得这些女子的名字和关系,闻言眉头深皱,道:“所以我让你私下去问!难道你私下去问的是祝家姑娘?必定是祝家夫人。”
“儿女之事,父母做主。只要祝大人祝夫人同意,这事情就妥了。”
宋国公夫人却没有那样的好兴致,她最近头疼得很,问:“你是不是跟知味闹脾气了?”
宋国公提起这个也没有好气,“上回郁清梧弹劾他,我让他忍着,他便心中不高兴了。”
这段日子便早出晚归,竟然见了他也不太搭理,反而跟邬庆川走得近。
宋国公叹息,“儿女大了,确实都会有自己的主意。”
所以也不怪皇帝那样防着骨肉。
宋国公夫人便又去劝宋知味,“父子哪有隔夜仇,家里这么多兄弟姐妹之中,你父亲是最看重你的。”
宋知味还是淡淡的,“这些外头的事情,母亲不用担心。”
宋国公夫人:“……”
她没好气说:“那我就说说里头。你父亲说要给你娶祝家姑娘,你可愿意?”
宋知味对祝家没有意见,“都行。”
他急匆匆走了,留下宋国公夫人独自伤心。
她叹口气,“他们这些人,哪里懂娶媳的重要。”
但明知不可能说成的姻缘,她也不愿意亲自去丢脸,更不愿意让其他人知道自己丢了脸,于是想来想去,又把伍夫人请来了。
伍夫人:“……”
她又从当年答应去镇国公府说亲开始后悔。
她硬着头皮去了祝家,哪知道祝夫人根本不怪罪她,而是亲热得很,伍夫人感动得很,说出肺腑之言,“赶紧给姑娘挑个人家嫁了吧。”
另一边,庆国公也得知祝家似乎去了媒人之事。他赶紧对庆国公夫人道:“我瞧着,咱们现在就得去一趟。”
庆国公夫人一边叫人套马车一边问,“是哪家去说媒?”
庆国公:“伍家的夫人。”
庆国公夫人一听便不急了,“那说不成的,咱们慢慢去。”
伍夫人自从三年前那一回就厌弃了说媒,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当然,事主肯定不知道。
她道:“是宋家去提亲。”
庆国公:“给宋知味?”
庆国公夫人:“对。”
庆国公纵然是个正经人,纵然是知道宋国公跟自己估摸着是一个想法,但是……
他依旧对宋知味的名声“如雷贯耳”,迟疑道:“祝家父子……确实长得极好。”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皇帝设宴招待百官。
这回倒是没有带家眷,皇帝明言要:君臣相欢。
也算是缓和这么久僵持的君臣关系。
郁清梧进宫后,兰山君还收到了祝纭的贺信,里头先祝中秋欢喜,而后说父母为她选了庆国公府做夫家。
她道:“我家里也要换宅子了,正好搬庆国公府附近,阿娘说,以后想家了可以常回。”
兰山君回信为她高兴,“你阿娘敢说这句话,便是跟庆国公夫人那里通过气的,你不必顾虑。”
但她的信件还没有送去祝家,便见祝衫穿着官袍进了院子里。
他是一个人来的,钱妈妈跟在他的身边,正在交谈什么,眉头紧锁。
兰山君思虑片刻,看着他的架势猜测问:“祝家阿兄,你可是来抓我的?”
祝衫点头,“我奉上官之命,来请你去刑部问话。”
兰山君:“问什么话?”
祝衫肃言,“段伯颜。”
他低声道:“听闻宫中皇太孙被责,郁大人也被罚跪在太和殿前。”
第69章 冰山高处万里银(24)
“今日中秋宴,本是好好的,御史赵昌瑞却突然发难,弹劾郁大人心怀不轨,想要重查当年段伯颜案。”
祝衫带着兰山君去刑部,路上解释道:“他全程只说了这两句话,但却上了一封折子给陛下——陛下看完后一言不发,直接屏退百官,只留下皇太孙和郁大人两人。”
“大概一刻钟后,郁大人被罚跪在太和殿外。我们也收到命令提审你关于段伯颜之事。”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这已经是一个时辰前的事情了,现在不知道情况如何。”
他迟疑着问兰山君,“这事情,你心里有底吗?”
兰山君想了想,“有三分底。”
她深吸一口气,“就是不知道,我猜的对不对。”
祝衫本想问她跟所谓的段伯颜案有什么关系,但召令没下来之前,他不敢私下问话,唯恐这把火烧到自己的身上,他只能道:“在刑部,若是我来提审你,便能护住你不受刑罚。但若是陛下派了其他人来……你恐怕凶多吉少。”
兰山君感激他的好意,“我知道,你能跟我说这么多,已经违背了你做事的原则。”
她当初结交祝纭,就是为了有今日他这番相帮,不至于让她一点消息都不知。
她道:“将来大人用得上我的地方,请一定开口。”
祝衫却想起刑部牢狱里一天好几条尸体抬出去,抿唇道:“我没做什么,不用你记挂。只望你平安才好,不然纭娘要伤心了。”
……
太和殿内,皇太孙又被砸了一个茶杯。
这回砸的是头。鲜血从额上落进眼睛里,再从眼下流淌在脸颊,半边脸染了血,触目惊心。
皇帝却瞧了更加生气,又砸了一个杯子过去,骂道:“朕就知晓,你还是被教坏了!”
皇太孙跪得直直的,一言不发。
皇帝就举起身边的一堆折子齐齐砸在皇太孙的头上,砸得自己都往后面退了一步,气喘吁吁跺脚大怒道:“朕问你,你是不是想要用倪陶来威胁朕!”
皇太孙:“倪陶已死,孙儿不知皇祖父想说什么。”
皇帝讥讽:“你还拿朕当傻子呢!郁清梧的妻子——那个叫兰山君的妇人,是不是段伯颜养大的,你说!”
皇太孙,“孙儿不知。”
皇帝怒而大笑,“你不知,你还敢说你不知!”
“你要是不知,怎么会示意宋家娶她,为什么会让她进宫教导阿蛮学刀!”
他阴森森的看着皇太孙:“你若是不知,当日元娘昏迷的时候,你怎么会放心让她守在屋子里?”
谁都明白,太孙妃对于皇太孙的意义。
皇帝也明白。
皇太孙便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原来是这时候引起了齐王的猜忌。
他心中警觉,面上惨然一笑,“是齐王叔跟您说的?”
皇帝:“你不用顾左右而言其他,只回答朕是不是!”
皇太孙:“孙儿说了,不知是不是。但齐王叔去查了是,应当就是了。”
皇帝大拍桌子,“不用攀扯齐王,这次首告此事的也不是他。”
皇太孙却死抓齐王两字:“今日中秋,您特意让人在太和殿摆宴,给足了那群大臣面子——这样的佳宴,若不是齐王叔在背后指使,他赵瑞昌敢在此刻弹劾人?”
“孙儿还想问问齐王叔,既然早已经知晓郁夫人是舅祖父养的人,那就早点说啊。他要是早点说,孙儿为了郁夫人都要对郁清梧好一点……齐王叔若是在他们成婚之前说,孙儿都不会让她嫁给一个注定不得善终之人。”
皇帝闻言一顿,而后冷笑道,“你倒是学会了牙尖嘴利。”
他眸光微转,走到上首坐在椅子上,神色阴沉,“朕不会相信你一无所知。”
皇太孙便不说话了,一副生闷气的样子。然后突然道:“即便她是舅祖父养大的,又有什么关系。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就是当年经历过父亲和舅祖父之死的皇祖母都已经释然——她一个小姑娘,能做什么?”
“孙儿跪在这里,心中越是想这些,便越是恨齐王叔。他明明知晓了真相,却还要趁着倪陶的事情发难,真是让孙儿不耻。”
皇帝当然也不会相信齐王清清白白。
他坐着没有说话,而后嗤然一声,“你的意思,你是清白的?”
皇太孙:“不算清白,孙儿确实知道倪陶做了什么——皇祖母后来说的。”
皇帝倒是信他最后一句话。
元狩三十一年,皇太孙未满十岁,根本不懂这些,他相信段伯颜和太子也不会把倪陶的事情告诉他。
皇帝沉思一瞬,还是越想越气,“但段伯颜却能把此事告诉兰山君!她费尽心思进洛阳,一步一步接近东宫……她想用倪陶案替段伯颜翻出空饷之事吗?”
这才是皇帝担心的。
当然,他最担心的是这件事情,是皇太孙做的。
先让倪万渊死谏牵扯出倪陶,继而逼着他杀掉倪陶,然后让国子监的学生闹事,引起群愤,最后,在这件事情越闹越大的时候,抛出当年隐瞒的元狩二十九年蜀州空饷案。
一步一步,步步紧逼。皇帝冷笑:“怎么,为什么迟迟没动最后一步?”
皇太孙立刻道:“那得问齐王叔了。他为什么不做最后一步。”
皇帝见他胡搅蛮缠,也没有再继续问下去,他双手搭在椅背上,“朕……宽忍你们诸多,一直不曾舍得打骂你们,可你们却越发过分,竟然在朕的身上做起了文章……”
他寡薄的笑了笑,“此事,朕一定要查个真相大白。”
……
太和殿外,郁清梧依旧直直跪在廊下,肃眉敛目。
刘贯躬身从里到外而来,跨过门槛时瞧了一眼郁清梧,发现他虽然神情平静,但手却在细微的发颤,足可见得内心极为不安,骤然用尽力气压制,却已经控制不住了。
刘贯跟着皇帝一辈子,看多了生死,一眼便能看出人是为自己担忧还是为别人。他顿了顿,还是出声道:“郁太仆,陛下方才发话,由奴才和小宋大人去审郁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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