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正是傍晚酉时三刻,宫正司三位管事交班,轮到司正赵嬷嬷夜值。
凤宁带着小宫人来到赵嬷嬷跟前,径直跪下道,
“嬷嬷容禀,臣女今日在养心殿冒犯了陛下,令陛下发了好大的火,声称是让臣女滚出去,有多远滚多远,再也不必见着...”
凤宁说到这里,泪如雨下,委屈地哽咽,“故而,臣女特来嬷嬷跟前领罪,请嬷嬷按律发落臣女出宫吧。”
赵嬷嬷闻言明显愣了愣。
皇帝不是挺喜欢李凤宁么,怎么突然要赶她出宫?
“敢问姑娘,是因何事触了圣怒?”
凤宁尴尬道,“具体的嬷嬷就别问了,总之,陛下是再也不会待见我了...”言罢又抽抽搭搭。
赵嬷嬷满脸狐疑,今日万寿节,阖宫上下谨小慎微,不敢犯忌讳,李凤宁不可能无缘无故闹这一出,大抵是确有其事,至于具体缘故不方便说,那便是涉及天子之私。
皇妃受罚需皇帝亲自下旨,女官不用,只消有错,宫正司便可发落。更何况,赵嬷嬷不是一般人,她是太后的心腹,太后因国玺一事对李凤宁厌恶在心,身为太后的马前卒,撞见处置李凤宁的机会又岂会轻易放过。
赵嬷嬷便问凤宁身侧的小宫女,“陛下确有此旨?”
小宫人当时被柳海斥得远远的,具体端地听不真切,但皇帝最后咆出的那句话却是震耳欲聋,她如实道,“禀嬷嬷,陛下原话是‘滚,有多远滚多远,朕再也不要见到你’。”
赵嬷嬷满意了,循例遣人去了一趟司礼监,柳海与黄锦不在,是另外一位秉笔在值,赵嬷嬷的人询问经过,那位秉笔就回了,李凤宁确实犯了皇帝忌讳。
既如此,按章程办事便可,换做是寻常的宫人,得了这样一句话,即便不死也得没入冷宫,但这批女官不同,因着是官宦贵女出身,预备着给皇帝做妃子的,万不能真当宫人对待,礼部明言,只要没犯诛九族的大罪,那么这批女官最严的处罚也不过是发落回府。
真正的罪名柳海瞒的死死的,凤宁也绝口不提,赵嬷嬷不知内情,便按寻常罪行处置。
赵嬷嬷决心替太后出气,除掉这颗眼中钉,毫不犹豫便给了凤宁一块白牙牌,任何一位被遣出皇宫的宫人均领白牙牌出宫,凤宁看着那块出宫的通行令,纳罕地眼泪都滑出来了,赵嬷嬷只当她舍不得出宫,便笑道,
“姑娘别耽搁了,宫门马上要落钥,趁着天色还没彻底暗下,回了府还能赶上一口热饭吃。”
凤宁拿着牙牌回到了延禧宫。
万寿节结束,忙了一阵的女官被许休沐一日,这会儿姑娘们早走空了,凤宁回到自己的厢房,收拾行装。
入宫时本就没带多少衣物,收拾起来倒是简单,贵重物品全部锁去了养心殿西围房,延禧宫只留有几身换洗的衣裳和几册书。
时辰不早,容不得凤宁耽搁,官服换下,整整齐齐叠于一旁,只捡着寻常爱穿的几身旧衫,将乌先生赠予她的几册书绑好,囫囵塞入一个包袱,就这么出了门,寻了一遭,不见卷卷,凤宁顾不上了,塞些银子给守门的小内使,
“还请公公帮我照料卷卷,待得了机会,我请佩佩将它带出来。”
凤宁人美心善,守门的小内使没少得她的好处,自然是欣然应允。
就这样,凤宁迫不及待往东华门奔,赶在天黑落钥时,奔出了甬道。
生怕有人追她似的,凤宁跑得急快,她一口气从东华门奔至前面的东安门,快到甬道口子时,险些要扑一跤,她扶着红墙张望东安门外的光景,今日是万寿节,沿街四处挂满了大红灯笼,一盏盏错落有致照得长街如流光溢彩的灯河。
沿街酒肆林立,一张张笑脸从旌旗下探出,朝她露出温融的笑,
“姑娘,住店吗?咱店住一晚赠一叠盐水花生,住两晚,赠一小碟牛肉干。”
不等他说完,对面那人扔帕掷声,
“去去去,你看这位姑娘气度不俗,该是打皇宫里出来的,哪像是住店的商旅,”对面一梳着长辫子的叫卖,热情朝凤宁招手,“姑娘诶,快些来我家店里,时辰不早,五脏庙饿坏了吧,咱店有新鲜出炉的馄饨,刀削面,肉夹馍,一个管饱,您尽管尝一尝,不好吃不要钱。”
凤宁腼腆地抱着包袱,像是误闯繁华的林间小鹿,茫然地张望四方。
仿佛不知从哪来,也不知要往哪儿去。
甭管了,这个时候能吃上一碗热乎乎的西北面,就是最大的慰藉了。
她吸了吸鼻子,朝着叫卖重重诶了一声,叫卖将人迎入厅内,凤宁寻了个靠窗的席位。
不一会,一碗热腾腾的刀削面呈上来。
唯恐凤宁热,叫卖用碗装了几块冰块搁她面前,还温声嘱咐道,
“烫,姑娘慢些用。”
天暗了,灯市的繁灯夜景给青云镶了个边,她隐约瞧见深幽苍穹下云卷云舒。
人这一生哪,就该像云,自在由心。
出宫了,学了一身本事出来,该她李凤宁闯天下的时候了。
边吃,泪落了一脸,滚烫的泪珠滑下随着面条被嗦入嘴里,不知是酸的甜的,辣的还是咸的。
快慰亦有,难过也不少,朝夕相处一年,那些情愫不是说扔就能扔的。
只是那些于凤宁而言,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从吃下那颗避子丸开始,她便已做好离开他的准备,至于伤口,交予时间,会慢慢愈合。
不,不能称之为伤口,她愿称之为,人生最美好的一段际遇。
面嗦至嘴里,慢慢熨烫着五脏六腑,凤宁含着泪花填饱肚子,启程出发。
店家的掌柜见她年轻貌美,恐夜里不大安全,吩咐管事送她去相熟的车行租车,凤宁花了一角银子这就么回了喜鹊胡同。
照旧先去了乌先生的学堂。
第一下没敲开门扉,等到第二声脆生生的先生唤出口时,门扉忽被人从里头重重拉开,一道清瘦的身影奔出,从乌先生惊愕的模样看得出,他几乎是冲出来的,看着半夜而归的凤宁,脸色数变,
“凤宁,你怎么这个时辰回来了?出什么事了?”
连忙侧身将她往里让。
凤宁抱着包袱进了门槛,回望他一眼,笑道,“先生,我被陛下发配出宫了。”
她这话说得轻松,可眼底沁着那抹悲伤却浓郁地化不开。
乌先生面色凝重,仔仔细细打量她,“你犯了何罪?陛下可有罚你?”
凤宁知道乌先生担心什么,摇头道,“至于何罪,先生就别问了,总之,我回了府,往后再也不会入宫了。”
乌先生的心忽然抽了抽,他什么都没说,先将门栓插上,领着她上了横厅。
许多事看破不说破,前段时日凤宁没日没夜译书,乌先生便知少女有了心事。
至于什么心事,也猜得出来,必定是与皇帝有关。
凤宁出身不高,想在贵女云集的皇城站稳脚跟,几乎不可能,而那个男人,眼高于顶,又怎么可能真心疼爱凤宁呢,小姑娘受了情伤了就不意外了。
乌先生先去厨间给她斟了一杯茶出来,随后温和问她,
“可用过晚膳了?”
少女高挑地立在门廊下,还穿着入宫那日那身水红的裙衫,杏眼明媚,柔和地如同春日的柳絮,夏日的浮花。
“我用过了,我想先来给您请安,再回府上。”
她总是这样信赖他。
她也没别人可信赖了。
乌先生心里疼得跟什么似的,见她眉色微有倦意,也不迟疑,
“我这就领你去见你爹爹。”
凤宁被逐出皇宫,必定惹来李巍滔天怒意,他亲自将人送过去,李巍多少要给些情面。
这样的光景,乌先生经手没有千回也有百回,过去凤宁被主母刁难责骂,偶尔跑来他这里求救,乌先生便是这般领着她去做主,已轻车熟路。
二人一道从角门进了李府,时辰不早,李府静谧无人,自从李巍被贬后,府内不少下人被遣散,门庭不如过往热闹,穿过西苑顺着抄手游廊,来到李巍的书房外,幸在书房亮着灯火,乌先生嘱咐凤宁在外等候,他先进去打个前哨。
可这一回,那温柔的姑娘却叫住了他。
“先生,我自个儿来吧,正好,我也有话要与父亲说。”
她神色镇定平和。
乌先生愣了愣,大约是习惯替她撑腰,乍然被拒绝还有些不适应。
“凤宁,不可儿戏。”
凤宁不等他说完,摇头道,“先生总不能护着我一辈子吧。”
乌先生面颊微微僵了僵,避开她明亮的视线,慢慢颔首,“你说的也对...”
转身下了台阶,迈开几步还是不大放心,再回首,凤宁已俏皮地与他挥挥手,示意他回去,乌先生终是长吁一气,离开了书房。
凤宁绕过廊角,来到正门,守门的管事瞥见凤宁回来,大吃一惊,
“二小姐,您怎么回来了?”再看凤宁背了个大包袱,脸色就不大好了。
想是听到动静,屋内的李巍疾步而出,眼见小女儿立在窗下,双目蓦然睁大,
“凤宁,你怎么回来了?今日陛下万寿节,你怎么有功夫回府?”
李巍突然想起今日臣僚捎了口讯给他,说他小女儿在奉天殿大放异彩,为百官称赞,莫不是凤宁得了什么恩典回府?
凤宁却是收敛神色,淡淡回他道,“爹爹,我有话跟您说。”
父女二人一前一后进了书房,凤宁旁的也没细说,只道自己犯了欺君大罪,是被逐出皇宫的,这便把李巍吓得直接从圈椅里滑下来。
不等他动怒,凤宁又安抚道,“这桩事眼下还瞒着呢,百官与内廷均无人知晓。”
李巍悬着心慢腾腾从地上爬起,狐疑地盯着她问,“所以陛下放过了你?”
凤宁赖皮地摊摊手,说出来意,“若是爹爹好吃好喝待我,自然一家人安全无虞,若是爹爹怠慢我,我少不得嚷出去,好叫锦衣卫将咱们阖家下狱,谁也别想过好日子。”
李巍一口老血差点没喷出来。
他指望靠李凤宁发达,不成想反受其累。
凤宁说完这话,便大摇大摆往闺房走。
她与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掰过手腕,这世间还有什么人和事值得她惧怕。
放开手脚的感觉真好。
李巍这个人贪生怕死,还真就被女儿给拿捏到了。
一面心惊胆战,担心锦衣卫连夜来拿人,一面着人去伺候那个小祖宗。
凤宁呢,舒舒服服洗了个澡,趴在塌上歇着去了。
大约是太累,沾枕即眠。
李巍立即回到后院,将凤宁所言告知李夫人,李夫人唬得脸都白了,一面骂李凤宁是个灾星竟给家里惹祸,一面收拾了金银细软,将睡熟的李云英也给叫起,再捎上小儿子,三人连夜往娘家避风头去了。
再说凤宁,人一旦放松,身子便垮下来,又兼月事之故,足足在床榻躺了三日,到了第四日,雨过天晴,天气也不那么闷热,她便往乌先生的学堂来,彼时下午申时末,学堂刚歇课,暑气消退,正是白日最凉快的时候,乌先生在竹林边上的慢幽亭切凉瓜,凤宁靠着廊柱看着他弄。
“回来后睡得好吗?”乌先生一面忙一面问她。
凤宁笑着说,“挺好的。”
乌先生没有说话,离开那日她哭着说,她再也不要回到这个吃人的地儿,到底在宫里受了怎样的伤害才会让她觉得回来也挺好。
乌先生一会儿给她切瓜,一会儿备茶,凤宁待要起身,他便抬手拦着,
“你歇着吧,我去给你做晚膳。想吃什么?油泼面还是刀削面?”
凤竹声动,摇曳一地霞光,他就那么清清朗朗立在斜阳里,茶白的宽衫,清瘦的身形,眉眼说不出的柔和。
大约是在宫里习惯了那人居高临下的强势,再看无微不至照料她的乌先生,凤宁心里忽然有些绷不住。
“什么都好,先生做什么凤宁吃什么。”
原来有些好,不用去讨好。
乌先生看着她微红的眼眶,没再多问,转身进了厨房。
片刻,各人一碗油泼面,吃得一根不剩。
饮茶时,乌先生问她,“接下来有何打算?”
凤宁这几日也琢磨了出路,留在李府不是长久之计,她得寻一门营生。
“我想去女学馆做夫子,先生以为如何?待站稳脚跟,我便搬去学馆住,不回来了。”
“不回来”三字在乌先生心里微微划起一丝涟漪,但他支持她,“这个主意好,为师明日陪你出门。”
次日清晨,师徒二人赶着马车,往城北驶去。
凤宁御前女官的身份还真是打眼,女学馆的教长就没有不惊艳的,可真正要收容却得一番慎重考虑,有人担心庙小容不下这尊佛,有人嫌她容貌过于出众,恐招来一些浮浪子弟,均客气地拒绝。
师徒二人连着跑了两日,第三日总算在阜财坊西便门附近寻到一家学馆。
这间学馆十分特殊,半官半商,原来西便门附近住着不少来大晋做买卖的夷商,这些夷商渐渐在大晋安居乐业,所生幼儿要习中原话,要认字习书怎么办,礼部主客司为了安顿这些夷民,主建了一所学馆,礼部出面安排教习,夷商会组织大家伙出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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