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齐声跪送,年轻的帝王清隽依旧,风度翩翩,远远望去,气魄威赫令人神往。
进了宫,裴浚松手,任凭卷卷往地上撒丫跑。
早有内侍等在顺贞门,伺候他一番净手饮茶,待垂眸,卷卷早已无影无踪,裴浚没管,这只猫极有灵性,它自个儿能寻去养心殿,下台阶正要往钦安殿方向走,忽然见卷卷给窜了回来,朝另外一个方向摆头。
裴浚不知这只猫玩什么把戏,调转方向跟着它走,穿过葱翠的堆秀山,沿着假山迈过一条平折的石桥,晚风拂过,万春亭里,一道窈窕身影正在霞光中翩翩起舞。
只见她穿着一身水红长袖襦裙,外罩浅粉的绣桂花短臂,余晖渡在她周身,长袖舞动似游龙带出一片流光,衬得她如同蹁跹仙子。
裴浚神色有那么一瞬的恍惚。
初幸她那夜,她便是穿着这身水红裙衫,细嫩的胳膊磕磕碰碰搂着他的脖颈,眉梢溢出醉红的光芒,撩唇回他,“我该后悔么?”
她离宫时,后悔过吗?
一种无可填平的空茫伴随涩楚刺在心头。
原来有的时候不必刻意去铭记,很多事情悄然无声就刻在了骨子里。
那双灵动会说话的杏眼,笨拙又自以为聪明的迎合,被气狠了却依然强忍的泪花,甚至是那一行规规矩矩却生涩的字迹,以及眉梢那一抹腼腆又俏皮的笑。
裴浚忽然很厌恶自己,厌恶自己想念李凤宁的样子。
“给朕把她的衣裳扒下来!”
两名内侍涌上亭台,一人摁住郑明蓉的胳膊,一人毫不手软地将她的裙衫给扒落。
只剩一身雪白的中单蔽体,郑明蓉跪在地上前所未有屈辱,对着皇帝离开的方向撕心大哭,
“陛下,臣女错了,您饶了臣女吧....”
郑明蓉被连夜赶出了皇宫。
夤夜风平,苍穹暗得没有一丝光亮,裴浚夜里与几位大臣议事,小饮了几杯,腹内灼热不堪,他从乾清宫出来吹风,便这般进了遵义门。
养心殿西围房的值房亮着灯,梁冰还在当值。
她总有忙不完的公务,算不完的账目,裴浚前阵子裁撤了不少皇庄皇店,用作军费研制军火,哪些皇庄踢出来,哪些该留下,这桩任务交给了梁冰,既能保证皇宫供需,又能足够军费开支,这笔账可不好算。
梁冰正有了个大致思绪,门在这时被人推开,凉风涌进来,卷起了案头的簿册,梁冰抬起眼,看到那道挺拔的身影矗立在门口,他面容冷峻轮廓锐利分明,薄唇抿紧锋刃感不减,嗓音却无比暗哑粘稠,
“出去。”
梁冰自然明白他为何出现在这里,二话不说屈膝行礼,退出了值房。
裴浚独自一人迈入,照旧在她对面的圈椅坐了一会儿,目光在她桌案扫了一圈,比起御书房所有痕迹被扫除干净,梁冰始终保留着李凤宁在时的模样。
那册译了两页的《诗经》,那早已干涸僵硬的狼毫...
顺着值房甬道,一路行至梢间。
这是间极为狭小的卧室,他光往门口一立,便有一种逼仄感扑面而来,西墙下摆着一张卧榻,卧榻朴素干净,只够她一人蜷居,三开屏风隔出一间幽窄碧纱橱,裴浚慢慢踱过去,四五个锦盒与两个极大的箱笼叠叠伏伏排列。
“打开。”
他退至窗下,沉声发号施令。
韩玉从后方绕进来,将紫檀锦盒小心抱出逐一打开,琳琅满目的珠宝首饰,颜色鲜艳的布匹丝绸,还有一叠子整整齐齐的银票。
全是他予以的赏赐,她从未动过。
呼吸沉沉压在这片狭小的空间,忽然有一种刺痛感热辣辣地堵在心头,
他身姿挺拔杵在窗下,如无声的雕塑,半晌没有说话,少顷转过身,凝望窗外漆黑的夜色,尖锐的喉结剧烈翻滚,他揉着眉棱,冷寂问了一句,
“她回李府了吗,在做什么?”
第52章
新任锦衣卫都指挥使彭瑜从门外绕进来,拱手回道,
“禀陛下,李姑娘回李府后,在西便门附近找了一家夷商会的学馆,给人做女夫子。”
至于自称寡妇的事,彭瑜很明智地没提。
裴浚闻言扶着桌案沉默良久,热辣辣的酒液刺激着喉腔胃部,令他思绪有短暂的空白,她在李府处境如何,他心中有数,出了宫可不就得寻一份营生么?
看着这些不曾动过的赏赐,他一面恼恨李凤宁脾气倔,辜负他的好意,一面又担心她一个女孩子在外头磕磕碰碰过不好。
也不知存了什么样的心思,也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他面无表情下了旨意,
“将这些赏赐全部送去给她。”
他是天子,赐下去的东西断没有收回的道理。
扔下这话,裴浚回了正殿。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柳海还能没弄明白皇帝的心思么?
他明显还惦记着李凤宁,却又碍于皇帝威严,拉不下面子。
至于送赏赐,不正是纠缠不清的最好借口么?
于是柳海连夜吩咐人将这些赏赐全部装车,打算翌日送去学馆给凤宁。
八月初二,又是一个好晴天。
只是天凉了,晨风有些刺骨,乌先生将马镫从马车上搁下来时,凤宁明显瞧见他腿微微有些颤,她慌忙上前一步,拦住他,“先生,这条路往返已有两月,我很熟悉了,不需要您再送了。”
乌先生早些年腿受过伤,每到天寒时便犯病。
他摇摇头,“路再熟悉,也得防着宵小,你一个姑娘家在外头,谨慎为上。”
凤宁还要坚持,门扉处突然传来一声轻咳。
二人循声望去,只见李巍不知何时来到学堂,看着相互推让的二人,脸色有些不好看,他先拱袖朝乌先生施了一礼,随后冷着脸呵斥了凤宁一句,
“行了,时辰不早,你早些登车,为父正要去官署区,正好捎你一程。”
言罢,便与乌先生温声道,
“辛苦先生劳累这段时日,往后我会安排婆子车夫送她。”
李巍是凤宁的父亲,他开了这个口,乌先生没有拒绝的余地。
“如此甚好。”他施了一礼,朝凤宁温和看一眼,“风凉,快些上车吧。”
凤宁狐疑地看着李巍,默默登了车,李巍这厢与乌先生告辞,随后掀帘而入,李府管家亲自驱车前往阜财坊,车厢内,父女俩各坐一端,谁也没搭理谁。
这两月李巍受她要挟,明面上好吃好喝招待,暗地里生了不少闷气。
今日骤然示好,也不知是安的什么心。
李巍显然昨夜睡得不怎么好,眼下有些发青,捂着头额揉了片刻,忽然开口问她,
“你怎么结识了陈康侯府的章公子?”
凤宁微微一愣,“章云璧公子吗?哦,我在皇宫当值时与他妹妹章佩佩交好,与章公子有过数面之缘。”
李巍了然地哦了一声,就没再多问。
今日之所以亲自送李凤宁去学馆,也有缘故。
昨日下朝后,无意中遇到章云璧,章云璧突然朝他施礼并借一步说话。
他虽见过章云璧,却从未与他打过交道,一时莫名。
哪知那章云璧便与他说了这样一段话,
“凤宁姑娘与舍妹在宫中相识,情同姊妹,屡屡担心凤姑娘出行不便,意在雇些婆子去接送,可在下觉着章家是章家,李家是李家,若是被有心人瞧见并不妥当,故而还请李大人顾念此事,亲自安排人护送凤姑娘出行。”
李巍当时羞愧极了,只道给章家添了麻烦,连连告罪,那章云璧修养极是出众,反而自认唐突,请他勿怪。
李巍此人擅长察言观色,总觉得章云璧此举有些奇怪。
说他关心凤宁嘛,人家兴许是怕给章家招惹不必要的麻烦,连累自己。
说他不在意么,区区一桩小事何至于劳动他侯府长公子亲自出面,他对凤宁的事过于在意了些。
这位章公子还不曾娶妻吧?
李巍心里乱糟糟地想。
凤宁见李巍明显神色有异,颇为担心,“章公子怎么了?您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李巍没回她,只摇头道,“没什么,随口问问。”
想起夫人柳氏昨夜回府,将凤宁埋怨一通的事,又板起脸教训凤宁,
“你母亲毕竟是你嫡母,往后出门前得去上房给她请安,明白吗?”眼看凤宁双眼鼓起,露出不情愿的眼神,他立即斥道,
“你今年十七了,到了该嫁人的年纪,没嫡母给你操持,哪个人家愿意娶你?”
凤宁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怎么,您还想再卖我一次?”
李巍被她这话说得抬不起头来,面红耳赤驳道,“说什么胡话呢,为父送你入宫原是为你好,哪知你不争气,没讨得圣上的好,怎么说卖?你把圣上当什么了!”
凤宁重重哼了一声,“您既然知道我出自御前,怎么还敢嫁我?”
李巍理所当然道,“怎么就不能嫁了?那章姑娘不也是御前伺候过的女官吗?人家清清白白,被城南侯府的少公子看上,刚订了婚,再说此前出宫的陈姑娘,前不久也有了一门婚事,怎么偏偏你不成?圣上若真稀罕你,早留你在皇宫了,何至于让你出宫,既然让你出了宫,那就意味着你能嫁人。”
凤宁被他说的脸一阵红一阵青,“我不管,我话摆在这里,我不嫁人,您少折腾。”
李巍沉着脸没说话。
昨夜夫人的意思是,趁早把李凤宁给嫁出去,也省了一桩闲事。
李巍也如是作想,京城嫁不了,便择一外地的人家。
“这学堂的事,你早些辞去,莫要抛头露面。”
凤宁没好气堵他,“我在皇宫时,陛下准我去番经厂印书,我早与那些工匠打成一片,早抛头露面过了,我告诉您,您若是与我说亲,我就把我犯欺君之罪的事抖出去。”
可惜这回,李巍无动于衷。
他双手搭在膝盖冷笑道“这都过去两月了,若是圣上真要治你的罪,早发落了,你可别再诓我。”
凤宁也有恃无恐,“那是因为没抖落出去,一旦抖落出去,天子顾忌颜面也得发配李家。”
李巍给气红了眼,“你个混账东西,你与李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以为发落了我们,你能独善其身?你少拿这一处挟持我,为父不吃你这一套。”
见小女儿跟个刺头似的,难驯服地很,李巍越发存了早早把这个祸害嫁出去的心思。
头疼也让别人头疼去。
凤宁轻笑一声,她决定治治这个混账父亲,待他真要说亲做媒,再把皇帝临幸她的事告诉他,让他左支右绌下不了台吃哑巴亏,看他还有没有胆量嫁她。
下车时,李巍盯着她背影骂,“你再不服管教,为父将你嫁得越远越好。”
凤宁扭头睨了他一眼,“若能一辈子见不着您,也算我的造化了。”
李巍被呕了一口血,愤愤甩车离去。
凤宁虽说在李巍跟前不饶嘴,心里实则有些犯难。
还是得早些搬出李府才好。
可惜她与李巍是亲生父女,若能得机会让她彻底摆脱这一家人,立个女户就踏实了。
进了学堂,先与欧阳夫人问个好,循例问起住宿的事。
“夫人,先前您说给我腾挪屋子的事可有眉目了?如今天越发见冷,来回奔波着实为难。”
欧阳夫人叹了一声,“在你之前我不是请了一位女教习么?她原是在学馆当个差得了银子贴补家用,可惜顾这头顾不着那头,那丈夫在外头养了外室,婆婆骂她生不出孩子要将她扫地出门,她无家可归,求我容她一时,我答应了,可眼下她那头官司弄不明白,整日哭哭啼啼,若这么赶她,我也于心不忍。要不这样,凤宁,你先住我家里,这样来往也方便。”
欧阳夫人府邸就在隔壁不远,府上有两个儿子,长子已成亲,小儿子尚在国子监求学,她住进去算什么事。
凤宁咧嘴一笑,“那再等等吧。”
上午教了一堂三字经,带着孩子们临摹了一会儿书法,午时在后院用了午膳打算歇一会儿,夷学馆规模并不小,可女学却不大,总共二十来位孩子,前堂后院,后院左厢房住着粗使的婆子,右厢房用作膳堂,梢间放着些杂物,并无多余的房间。
厢房与后罩房的夹道过去有一个小跨院。
正院住着原先那位姓周的教习,东面书房,西面待客间。
每日午时,凤宁便在书房歇晌。
院子狭窄,却极其清幽,等那位周娘子搬走,这便是她的地儿了。
从宫里出来,林林总总手里余了四十两银子,这段时日她与附近夷商接触,有人得知她精通蒙语与波斯语,私下请她译些文告书信之类,也有译书籍的,凤宁接一接私活,每月额外还有五六两银子的收成。
这么一来,一月也有十两上下的进帐,等攒个几年,回头置办个铺子什么的,一辈子吃穿也有着落。
凤宁想着美美地睡着了。
下午是欧阳夫人执教,凤宁睡得踏实,这一觉睡到日头偏西,模模糊糊起身,隐约瞧见廊庑站着一人,那人穿戴倒是极其低调,可那低眉顺眼躬身临立的模样却叫人刻在骨子里。
不是柳海又是谁?
凤宁心险些从嗓眼抖出来,慌忙起身,推门而开,果然瞧见柳海带着两位小内使恭敬地侯在廊下。
短短两月,她在这学堂忙前忙后,体会人生百态,再见柳海恍若隔世,
足足愣了半晌,她方朝他施礼,“柳公公,您怎么来了?”
柳海还如同在宫里的模样,笑眯眯给她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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